第13章 鴛鴦被下勞燕飛 (1)
宋保國最終沒有進屋,宋功勤匆匆走至屋外,兩人便在門口說了兩句。原也不是甚麽要事,宋保國只是來訓斥兒子兩句,為這些日他終日在外流連,随即又問了昨夜秦府壽宴。宋功勤自然不會提秦家小姐夜會自己之事,他能從父親言下之意聽出幾分暗期。也不傳喚,反而親自找來,想來父親對此事頗為上心,為此,宋功勤暗自愧對,然無論如何,口中他只能敷衍,待終于聆聽完訓話,他恭送父親離開,之後,趕緊折返屋內。
方才他一個心急,只差未将全無防備的楚風雅推倒,原本他搭在對方脖子上的手勾在甚麽細繩上,似還甭斷了那繩子,往門口走的時候,他聽見玉石掉落的聲音。生怕自己打碎對方珍貴玉墜,宋功勤一進屋便望向坐在床邊的楚風雅,問道:“風雅,剛才我一時心急,沒摔壞你的配飾吧?”
“碎了。”楚風雅很快回答,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神情,莫名平靜得詭谲,接着,他慢條斯理細說從頭,“我這玉玦從小戴到大,因為緊要,我又愛丢東西,父親特地找來天蠶絲做成挂繩讓我貼身佩戴。不想今日你居然能弄斷挂繩,大概這是天意。”
宋功勤低頭望向那果然斷成兩半的玉玦,愧疚道:“風雅,我着實沒想到……這都是我的錯,我,容我想辦法補救!”
楚風雅淡淡道:“我說了這是天意。原本玉玦便是缺玉,注定斷缺,補救無益。”
一塊小小玉石,哪裏牽扯得上天意?宋功勤料想楚風雅在說氣話,不由更是歉疚心疼。“風雅,即便這是天意,我也定能逆天而行。你将玉玦交與我,我定為你複原!”
楚風雅自然不信,懷疑挑眉問道,“你有何辦法?”他是當真氣苦,這一句意在揭穿宋功勤敷衍之詞,想教他因答不上來而難堪。不成想,宋功勤不假思索便脫口答道:“我師門有位師叔精研玉器,有一手堪稱天下一絕的金鑲玉手藝,我去求他,定能補救!”
聞言,楚風雅心亂如麻。他倒并非為了據父親所說等同性命的玉玦而生氣,令他怨怼的是方才宋功勤本能推開他的舉動,他自問無愧天地,既然兩情相悅,又為何如此遮遮掩掩,自認不齒?但他也知宋功勤素孝順又周全謹慎,不似他這般任性,如此大事,難免寡斷。他認為不該責怪對方,又見對方說要補玉也是出自真心,心智告訴他無需介意,怎奈他本來便氣量不大,又更是未曾受過這般委屈,此時哪裏忍耐得住?明知不該,還是冷淡開口道:“如此便有勞宋大哥了。京城真是個好地方,我這幾日游興正濃,還想細細賞玩,待你休好我這玉玦,我再來取。”
宋功勤一怔,他聽得出楚風雅說得氣話,正欲安撫,可楚風雅根本不給他說話機會,說完“再來取”後,直接從窗戶縱身躍了出去。
論輕功,即便宋功勤見識了楚風雅獨步野豬界的身法,也還是自認勉強能跟上,但他本就不擅咄咄逼人,面對楚風雅更是一心哄着,唯恐惹得對方一絲不悅,此時哪裏舍得逼迫?心中百般無奈不舍,最終仍是眼睜睜看着對方離開。他在心中期盼,仿佛把出走當家常便飯的楚風雅這回也能如同前回,過了幾日便消氣回來。
這回不同前回,前一回楚風雅說是忿忿出走,其實心中早已作打算。他離開将軍府後便歸了家。盡管心中有所擔憂,但他立即便向父母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從據理力争至撒潑耍賴,雙管齊下,終是仗着父母寵愛,加之父母原本便做了荒唐事,迫得他們讓步。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信誓旦旦向父母保證自己此生最大的心願與幸運是宋功勤其人,此時受了氣,他怎敢回家?只怕父母瞧出端倪又要反悔,思前想後,不由凄涼發現自己有家歸不得,天大地大竟無容身之所。
先前他離家出走,想着的是,天大地大,自在逍遙。不想遇見宋功勤後,心境徹底變化。堂堂大丈夫,卻只心系一個歸宿,連眼下的哀怨,都直如婦人心思。楚風雅自诘這一番不争氣的舉動,努力打起精神來,決定先去酒樓饕餮一番。
雖說出生京城,楚風雅對城中好去處算不上熟,更從未去過任何酒樓,此時他随意挑了一家看起來頗氣派的酒樓走入。時值黃昏,酒樓裏甚是熱鬧,楚風雅運氣不錯,恰好有臨窗的最後一張桌子,小二領着他坐定。
入座後,楚風雅記起自己打算,明明全無胃口,卻點了滿滿一桌的菜肴。待菜上齊,他舉箸欲食,就在此時,有人朝他的桌子走來。
今日早些時候,楚風雅故意假扮粗野武夫蹭吃蹭喝宋功勤,未成想,天理循環來得如此之快,沒幾個時辰,便有人也不由分說在他的餐桌邊落座。
楚風雅微微訝異地擡頭望向郭學明。
“楚公子,別來無恙。”郭學明不動聲色寒暄道。楚風雅此刻所用面具郭學明并未見過,可他辨認得肯定,沒有一絲猶豫。
楚風雅依舊想不出此人與自己究竟有何糾葛,眼見對方搭讪得冒昧,卻也不便不作理會。他簡單回了禮道,“郭大人,你我真是有緣。”他心知這不是緣分,只怕郭學明一早便暗中跟蹤,于是故意暗諷。
郭學明只作不知,神情自若道:“既然有緣,這一餐由我來請楚公子罷。”
“無功不受祿,郭大人如此客氣,我怎好意思?”楚風雅實際是想瞧瞧這郭學明打得什麽主意,此時以退為進。
面對他的客套,郭學明對答如流道:“先前柯策那一案,楚公子出力良多,如今破案,我理當答謝楚公子功勞。”
先前楚風雅見郭學明回京,便打聽了柯策那案件的情況。當他聽說柯策畏罪自殺時,不由心生懷疑。楚風雅曾假扮小厮在柯府見識了過少,對柯策性格也算是有些許了解。盡管當初他頗意外柯策會因畏懼郭學明而輕易遁逃,但他清楚柯策有多愛惜自己,同時亦是能忍辱負重的人,若他不幸落在郭學明的手中,必定想方設法脫逃,絕不會怯弱自裁。楚風雅認為此事中有蹊跷,本還想着有機會同宋功勤再一探究竟,結果,他未來得及說與宋功勤,倒是先見着了郭學明。楚風雅不喜郭學明,卻是對他品行沒有太多質疑,眼下心中疑惑,便索性問出口來。
“郭大人,關于柯策一案,我有幾個疑問不知郭大人能否解答?”
“這一案件即将公審,并無保守秘密的必要。楚公子請問。”郭學明頗為爽快回道。
楚風雅也不客氣,直接進入正題,問道:“我聽說柯策在被逮捕的時候畏罪自殺,不知詳情如何?”
郭學明答道:“郭學明此人甚是剛烈。他事先給自己服了□□,那藥物想必他自己能輕易解開,并且只要有內功護身,便毫無影響。只是,一旦穴道被制,血氣不暢,就立即毒發。他應是盤算過,自己一旦被制服,寧可一絲也不願被俘。”
聞言,楚風雅下意識皺眉,這番話聽着似乎順暢,可他隐約覺得不對勁。低頭思索片刻,他沉吟道:“柯策擅于用毒,你确定他不是假死?”
郭學明肯定點頭道:“柯策因中毒而亡,屍體立時形如枯骨,目前還在殓屍房,絕無還魂可能。”
楚風雅心中一動,追問道:“你是說屍體已經不複原本模樣?”
楚風雅問得在意,郭學明自明白話中之意,他思忖道:“你是說那屍體不是柯策?”
“有無可能?”
“我親眼見他死亡,并無被李代桃僵的可能。而若說一開始那人便不是柯策,他又為何冒充替死?”
楚風雅姑且猜測道:“或許他被控制了心神?”
郭學明搖頭否定道:“即便世間真有如此奇藥,從當時那‘柯策’的舉動來判斷,我也敢保證他神智十分清醒。”
“又或者,他甘願為柯策受死?”楚風雅原是不至想到這一可能,可他自己心中正是情到濃時,看世間萬物也俱是情,此刻總有千種其他理由,也依舊不自覺首先想起情愛。
面對這一想法,郭學明并未覺得離譜,他反而皺眉認真回想道:“當時只有我根據探子情報追上‘柯策’,而我僅僅聽過描述,确實不是十分清楚柯策體貌。”
楚風雅見郭學明對自己的懷疑應對得謹慎盡責,心中暗暗敬佩對方當是正直官員,故而态度稍稍誠懇了些,他建議道:“無論如何,柯策生性狡詐,我相信他不會死得如此輕易,還望郭大人查個清楚。”
郭學明毫不猶豫地點頭回答:“職責所在,我必細查。”
關于柯策一案的這一話題頗為嚴肅,兩人說話間因着用心都耽擱了吃食。待話題告一段落,不甚有胃口的楚風雅才漫不經心動了幾筷。與此同時,郭學明吃得也不多。楚風雅本以為對方會在席間透露主動做東所為何事,誰知郭學明竟然是全程沉默。當兩人放下筷子,不僅桌上的飯菜大半未動,連話他們也能沒說上幾句。幸好楚風雅原本便想好這些食物的去處,他招來小二着對方将這些殘菜送往貧民巷的乞丐窩,接着,便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今日承蒙郭大人款待。時辰不早,楚某先行告辭。”
“楚公子請留步。”郭學明緊跟着起身喚住楚風雅。
楚風雅心道正事終于來了,回轉身裝模作樣好奇着開口道:“不知郭大人還有何事?”
被詢問的郭學明卻不作答,他稍稍沉默,之後反而毫無來由地說起自己的瑣碎事來:“大約在八個月前,我偶經京都,路遇一臺涼轎,其時那輕紗帏幕恰好被風吹起,我無意間瞥見轎中所坐女子,從此,便有心娶之為妻。經過打聽,我才知道那女子原來是當朝宰相與安和公主的獨女,想我一介江湖草莽,自問身份地位匹配不上,于是我便參加了武舉獲取功名。雖說至今只是從四品的地方官員,但自認人品武藝足夠,當得起一生所托。如今我已無意中獲知,任誰向秦宰相提親,大約都不會得以許婚,便想問問,撇去倫理束縛,我是否有機會與他一結良緣?”
這長長一席話,郭學明說得生硬,也聽不出一絲柔情,卻仍舊振動了楚風雅的心。
不久之前,楚風雅還道郭學明城府太深,頗沉得住氣,不到最後一刻不透漏自己相邀用意,至此刻回想來,原來是郭學明不知如何啓齒,好半日開不了口,又致使無心進食,才落得個高深莫測的錯覺。而實際,郭學明卻是用情癡深。他求功名入仕道,只為了偶然一瞥。當他意識到自己遭遇欺騙,非但未記恨怨怼,反而一往而前。其心之真,其情之誠,怎不教人動容?
說實話,原本楚風雅算是贊同郭學明品行,但對他終究是忘不了初遇時的一葉之仇,直到這一刻,他才徹底放下介懷。為此,他果斷給予對方應得的真心,擡眼肯定回答道:“郭大人,恕我直言,此事萬無可能。”
郭學明毫不意外,他冷靜點了點頭,毫不糾纏地直接抱拳告辭道,“求得一答在下也算一償宿願。楚公子,在下就此作別。望珍重。”他轉身離去的身影筆直,步伐穩健,可如何也遮掩不住那一絲黯淡的失魂落魄。
楚風雅下意識怔怔注視着郭學明的背影,直至對方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這一刻的心緒起伏讓他分外思念才分別不久的宋功勤。他試着用更通情達理的方式來思考——他的情況比較特殊,由于身子太弱,從未想過能将他撫養成人的父母對他可謂是過于溺愛,而縱使是這樣的慈父慈母,當他告白心意之際,也還是逼得父親動了家法,最後二老雖說妥協,楚風雅豈不了解自己父母?他心知兩人定會設法暗中阻撓,他只等屆時兵來将擋,不敢指望一帆風順。他的府上已然如此,宋功勤的處境自然更是艱難。宋功勤的父親宋保國本就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強硬人物,宋功勤又從小無母,對父親的敬愛之情定不一般,又必心中畏懼,要他坦蕩開口,如何容易?
思前想後,楚風雅決定遵從本心,先回到宋功勤身邊再議。大不了日後他再尋機會好好“報複”。
主意既定,楚風雅的心情豁然開朗,頓覺先前自己庸人自擾甚是可笑。他回過神望向自己身處之地。之前舉步并無目的,他為專心思考,本能往清靜的地方走去,此刻,已不知不覺走至一處破落僻靜的廢棄荒院外。這鬧市的殘垣斷壁讓他不覺想起曾經深谷裏的華麗豪府。思及柯策,楚風雅的腦海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就在此時——
就在此時,郭學明終于得以确認自己先前的錯誤。
在與楚風雅告別之後,郭學明便直接返回翻閱起柯策案件的卷宗。他還提審了柯府的涉案人員。在今日之前,他已知柯策曾有位同性情人,當時未多留心,只道大難臨頭,那情人已自行離去。鑒于對方并未犯事,也算不上漏網之魚,郭學明有心放過。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疏漏的是如何重要的線索。
“回大人,楊成可的右耳耳垂處有一個小的肉瘤。”為獲得從輕判決,柯府的管家絞盡腦汁回想任何關于柯策情人的細節,他唯恐說得不夠,繼續費力思索。
郭學明已不需要更多證詞。他的眼力極佳,記性也不差,聽得管家說辭,立即便回想起當日那個“柯策”的右耳的确有塊極小肉瘤。
——所謂畏罪自殺的人竟不是柯策!
郭學明暗自吃驚。順着這一結論,他思索下去:柯策借假死脫身,是否已逃之夭夭?
以當日柯策不惜舍去豪府華院的做法,郭學明認為對方如今應已在千裏之外。然而,他又轉念想到另外的可能。這幾日,郭學明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暗中盯上。他自恃身手與警覺,全然無懼暗中冷箭,也便對此置之不理。眼下細想,若暗中之人是柯策,且不論他為何如此,單究其打算,倒是一目了然。柯策若當真欲對付郭學明,過去數日便應已出手,畢竟,再等三五七載,他也不至找到更好機會。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卻按兵不動,顯然另有盤算。他跟着郭學明與其說是尋找對郭學明下手的機會,不如說在尋找郭學明的弱點。郭學明自認為自己并無破綻,但他身上确有一處死穴——那處死穴,就在早些時候,他将之暴露在了對方面前!
郭學明心頭一振。他驀地從椅子上起身,卻驚慌至失措,一時全無頭緒。
縱使他有天下第一的輕功又如何?不知道方向,他該往何處趕去?
城北。
天子腳下難得的冷清之地,楚風雅站在抽出嫩芽的柳枝下,轉頭往慢慢走向自己的柯策望去。
“你果然未死。”楚風雅說道,“所以,替你死的是楊成可?”
聽聞楊成可的名字,柯策的眼中驟然閃過冰冷至極的殺意。不過很快,他冷靜下來,恢複冷漠表情。他未認出換過面具的楚風雅,此時不答反問:“你是甚麽人?為何認得我?”
楚風雅怎可能好心回答,他随口戲谑道:“你是朝廷的通緝犯,人人喊打,我自然認得。”
柯策也不動怒,涼涼打量着楚風雅神情不變道:“見你模樣,我本難相信殺死你能令郭學明痛苦,如今看來動手也罷,不管你是否真有銷魂手段迷住郭學明,殺死你即便不能令郭學明痛不欲生,至少也能令我心生快意。”
楚風雅從小讀的是孔孟李杜,柯策的不雅穢語本聽不出來,但他記得當初對方如何言語侮辱宋功勤,此番暗示稍想一下自然也就明了。待明白這言下之意,他立時羞憤填膺,忍不住瞋目切齒道:“當日未能撕爛你這張只會呈口舌之快的嘴,今天我再不會放過你!”
楚風雅記性好,尤其記得住怨仇,柯策卻是完全忘記那密室遭遇的細節,他想不明白楚風雅所謂“當日”,不過這絲毫不值得在意,他僅僅嘲弄地笑了笑,道,“我們倒來瞧瞧,究竟是誰在呈口舌之快。”他的武功陰狠,招招是主動進攻的殺招,此時即便未将楚風雅看在眼裏,也還是率先出手搶上。
楚風雅心中餘怒未平,可他知道動武的忌諱,加之清楚自己終究與柯策實力相差甚遠,便很快清空頭腦冷靜應敵。
所幸,當初苗未道傳授了宋楚二人柯策最擅長的這套“鐵樹開花掌”。雖然柯策練的是毒掌,可楚風雅早已摸透這套掌法,想要避開輕而易舉。他避得熟練,加之出手時有相近招數,未過多久柯策便意識到對方的武功夾雜自己師門的掌法。他心念轉動,揮臂卸去楚風雅旋踢的右腳,緊接着用帶着有毒掌風的右手将楚風雅逼退,他這一手仗着內功深厚的反守為攻着實霸道,雖未向楚風雅任何死穴招呼,卻在去勢上絕了楚風雅的任何變招,只一個回合便占盡上風,令楚風雅頓失掌控。落入劣勢的楚風雅手上未亂,心中終究微微驚慌。貨真價實與人對敵,除了上回作數不得的偷襲柯策的那兩招,以及有宋功勤護航的與“花上眠”殺手的對敵之外,這還是頭一回,他心知如此下去,自己必吃大虧,正尋思如何謀個他法,柯策倒先暫住了手。
“你從哪兒學來這套掌法?”柯策不動聲色問道。
聞言楚風雅暗中好笑,心想:你也一定是嫌棄這掌法名字難聽,所以連說都不肯說出口罷?當然,不管內心如何打趣,眼下形勢容不得他只顧着樂,楚風雅十分清楚自己必須謹慎面對。他見自己使出“鐵樹開花掌”便令柯策忍不住追問,料想此人雖然行事狠絕,手段毒辣,又表現得冷酷無情,實際卻也算得上是個性情中人。楚風雅雖有心力敵,但既然不行,為了伸張正義,也就怪不得他使上一些不那麽光明正大的手段了。
主意既定,面對柯策提問,楚風雅擡頭故意輕慢挑釁道,“你師父托我為他清理門戶,便傳了我這套掌法,想來你這個孽徒讓他失望之極。”說完,他果不其然在柯策眼中見到一絲動搖,只是這情緒去得快,若非楚風雅盯着看,只怕察覺不到。而如此一對比,方才楚風雅提及楊成可,柯策可算得上大為失态。思索至此,楚風雅心中一動。
當初猜想楊成可為柯策替死,楚風雅頗為楊成可惋惜,覺得此人識人不清,這片癡情當真糊塗。但現在看來,柯策得了生機并不逍遙快活去,反而一心尋郭學明報仇,這也算對得住楊成可的情意。
依着楚風雅原本的打算,他是想找到柯策弱點,通過言語刺激令對方失了心神,從而在交手中露出破綻。眼下,他倒是得了答案,可這難得的一份真心卻令他不忍出言譏諷。
相對楚風雅的躊躇,柯策分外果斷。他輕描淡寫打量了楚風雅一眼,道:“你既與我有半分同門之誼,我便偶爾手下留情一回。盡管我更有意讓郭學明追悔莫及,可留你一命,以你為餌引郭學明上鈎也不失為上策。我勸你乖乖束手就擒,待吃了我一招半式,即便不死,也能教你生不如死。”
“你又為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念在這‘半分同門之誼’,我會去牢裏為你送飯。”
楚風雅說得嚣張,實際毫無把握。見柯策複而出招,他只能被動迎上。說來,楚風雅還未使出自己真正的武器與招式,攻其不備也不是不能逃脫,只是,在他心中,兩人對戰不是勝便是負,根本不存在逃跑的選項。因着沒有退路,反而心中豪氣叢生。方才他終究有愛惜羽毛之心,加之缺乏經驗難免未動手便已生了怯意,于是出手遲疑,捉襟見肘。眼下,退無可退,曾經在傳奇故事中憧憬過的英雄意氣與悲壯豪氣激蕩于胸膛,他的出手因此果斷淩厲不少,盡管柯策步步緊逼,招招殺機,一時之間,倒也能與他打個平手。
柯策出招原本勝在詭谲,但楚風雅早已摸透他的套路,致使他只能以強攻壓制。他揮手之際掌掌生風,楚風雅依靠靈動身法閃躲,伺機反擊。仗着輕功不低,楚風雅每回都能及時躲開毫無變招的強攻,只是,柯策掌風當真厲害,雖未擊中楚風雅,擦着他身側而過的毒掌卻硬生生震斷了腰間荷包的系子。
楚風雅那荷包裏放置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藥瓶,藥瓶中也是再尋常不過的消食藥丸,可對楚風雅來說,這卻是他身上最珍貴的物品。眼見荷包墜地怕是會摔壞藥瓶,不及多想,他本能伸手去接荷包。
原本楚風雅正側身閃躲柯策毒掌,本待借着兩人身形交錯之際,順勢甩出軟劍以劍身繞刺柯策後背,然而,原本已撫上劍柄的左手此刻直追荷包而去,沒了後手,無法以攻代守的他胸前門戶大開,完全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柯策面前。柯策豈會客氣,手掌再次直劈過來,實打實擊中楚風雅胸口。
楚風雅的身體直接被擊飛,往地上墜落之際,他的左手依舊牢牢抓着那并算不得重要的荷包。就在此時——
就在此時,宋功勤正對着斷成兩截的玉玦發怔,一時之間,他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不久之前,宋功遠尋到自己二哥的院子。他說是許久不見二哥,甚為想念,結果才落座便問道:“我聽說楚大哥歸來,怎不見他身影?”宋功勤這才明白,對方怕是從仆人那兒聽說了自己的客人才特意過來。為此,心中當真是百感交雜。懊悔于自己才把人帶回來便又弄丢,憂愁于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等來對方,寬慰于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三弟甚是喜愛楚風雅……而他也憂慮于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三弟過于喜愛楚風雅。
在宋功勤眼中,楚風雅萬般迷人世人都該喜愛,這讓他不由擔心自己的同胞兄弟是否與自己相同心思。心下顧慮,他若有所思端詳向自己的幺弟,試探道:“功遠,你覺得楚風雅此人如何?”
宋功遠不假思索答道:“楚大哥當真是君子如玉。溫文爾雅,高情遠致,淡泊寧靜,又博聞強記,着實讓我欽佩羨豔。”
宋功勤心道:你這說的究竟是何人?暗自好笑之後,又是一番感動。楚風雅并非裝腔作勢之人,他在宋功遠面前與其說做戲,不如說是為了宋功勤而意欲讨他家人歡喜。
“二哥,你為何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宋功遠後知後覺的疑惑提問令宋功勤回過神。望向自己三弟純真赤忱的神情,他不自覺脫口道:“功遠,你對當下男風盛行有何看法?”
“當朝何時盛行過男風了?前朝那才算罷。”宋功遠端是天真,絲毫未察覺宋功勤突如其來話題的用意,只管随口回答。
宋功勤自認魯鈍,不似楚風雅七竅玲珑心,但他這個弟弟的簡單當真是令他也無言以對。他說不出話來,只瞅着宋功遠,被瞅的人終于動用腦筋想了想,接着,猛地張大嘴吃驚道:“二哥,你該不會……該不會是心悅于我?你我可是兄弟!此等亂倫之事太大逆不道!”
宋功勤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對方一眼,道:“我可瞧不上你,至今我都擔心是否會有姑娘瞧得上你。”
“二哥你這話說得!”宋功遠不贊同地為自己辯護道,“我好歹也算金玉其……”尚未說完,總算先意識到這說辭分明虧了自己,趕緊扯開話頭,“話說回來,二哥,你愛慕的究竟是哪名男子?”
“……你以為呢?”
宋功遠終于回過神,他訝異挑了挑眉,立即追問,“你與楚大哥?”話說一半,他緊張地壓低聲音,“爹可知道?”
“當然尚不知曉。”
宋功遠心有戚戚焉地點頭道:“也是,不然眼下二哥一定重傷在床,哪裏還能如此活蹦亂跳。”
宋功勤本無意在弟弟面前表白太多心思,可他心知愧對楚風雅,無法向楚風雅傾訴,內心壓抑不覺尋了這一宣洩口。“我并不怕父親動怒打我,我只怕他動怒傷身。”
宋功遠神情微微憂郁地附和道:“二哥你自幼孝順。而且爹的身體的确……前些日子他當真病得不清,歲月不由人啊。”
歸家後,宋功勤只聽說宋保國身體微恙,不想之前的确病重,驟然聽聞,他不覺擔憂追問道:“爹之前怎了?”
“總之當時将我吓得不清,本想修書大哥二哥,讓你們加急趕回,幸好之後爹的病情好轉。”說到回轉處,宋功遠表情稍稍放松,他輕笑了一下補充道,“爹身體好些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訓了我一通,說邊關局勢不穩,我居然想找大哥回來,實在太不知輕重。”
宋保國一片丹心,熱血報國,可謂死而後已。宋功勤一直敬佩父親,他志不在安天下,求的是公道在人心,安泰在民間,自認對得起本心,卻也知辜負了父親。為此,始終心懷愧疚。他本已立誓除卻此事之外,此生絕不忤逆父親……哪裏預料得到自己會遇見楚風雅,他哪裏預料得到,上蒼竟如此恩寵自己,卻也讓他無法盡孝。
宋功勤心中憂郁,臉上自然暗淡了神情,宋功遠見他失落低沉,只道他擔憂父親棒打鴛鴦,有心安撫道:“二哥,你和楚大哥之事,我是能夠理解的。爹怕是一時難以接受,但我想,他那麽疼你,終究會答應。屆時我也會幫你。”
此話雖有私心,宋功勤還是鄭重開口道:“你好好孝順父親,有朝一日成家立業,便是幫我至深。”
說到這一話題,宋功遠連連苦笑,道:“爹最近也不知怎的,明明我還年輕,他卻逼着我成親,成天拿畫卷給我,如今我大約見過京城所有千金小姐的畫像。”
宋功勤自己私定終身,豈好意思逼婚幺弟,見宋功遠為難,他關切問道:“功遠,你可有心儀的女子?”
宋功遠搖頭道:“僅瞧畫像能瞧出甚麽來?若想共度一生,自然要說話投機。”
“你有遇見過說話投機的女子嗎?”
“我連女子都未遇見幾個,”可憐宋功遠嘆息着說道,他想了一下,又道,“說到說話投機,我難得同楚大哥說話投機,怎麽不見他?”
宋功勤未料這嫁娶問題宋功遠能扯到楚風雅身上,他複而警惕打量對方,思忖着緩緩道:“功遠,你知道風雅是二哥的意中人罷?”
“我自然知道,二哥你不是才告訴我?”宋功遠一臉不解地答道。
宋功勤躊躇開口,“你對他,究竟,是何?”因不知如何措辭,說得語焉不詳。
宋功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接着大笑出聲,斜睨自己的哥哥戲谑道:“二哥,你想到哪裏!我只是喜歡楚大哥口中的江湖才聊得投機,有心親近。”
宋功勤微微報赧,他那算不得英雄已經氣短的小兒女心思被幺弟看破,實在不知如何辯護,索性轉移話題回答對方先前的提問:“我方才不小心摔壞了風雅貼身佩戴的玉玦,惹得他生氣,他又離開了。”
“楚大哥如此氣度的人,能惹得他生氣,想必那玉玦非常重要。”宋功遠推測着說道。
宋功勤未将對方的話當真,畢竟,“楚大哥如此氣度的人”這句話一聽便不切實際。
宋功遠兀自續道:“玉為靈石,可祛邪避兇。楚大哥若将這枚玉玦貼身佩戴,意義自非比尋常。二哥,這回你可闖禍了。”
聞言,宋功勤心中一動,玉石可作護身符,苗未道曾說楚風雅身體弱,這玉玦貼身佩戴,應是有安康的寄寓。如今被自己摔斷,只怕有不祥之兆。宋功勤向來不信鬼神迷信之說,然而事關楚風雅,他唯恐疏漏,凡事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無論此玉是何作用,由他想來,及早修複才是要緊。
然而,盡管宋功勤有心盡早補玉,可此去師門,長路迢迢,不是數日可歸,他又擔心自己動身後錯過回來找他的楚風雅。楚風雅雖說稚子心性,惹他不快他定要拿你發洩一通,但又另有大氣通達,稍作發洩往往便輕易釋懷。依着宋功勤推想,楚風雅不會當真待宋功勤修補好玉玦才返回,應該不出數日便來尋他,屆時,宋功勤希望能夠同對方一同上路回師門。并辔策馬,一路同行……只是,回過頭來,這又耽誤了時間。
一時之間,他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低頭望向握在手中的斷玉。
……這不祥之兆……
最終,宋功勤決定先找到楚風雅再議。
前幾日宋功勤在偌大京城尋人,總見不到人除了因大海撈針,尋人太難之外,也因他不敢逼得楚風雅太急,怕自己找得緊,對方反而躲得遠。此時,他決定為顧安全,即便惹對方不高興,也勢必要把人找到。
心中有了計較,宋功勤擡頭正欲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