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情空見魚在水
次日一早,宋功勤獨自用了早餐,他本有心讓抱病的秦頌多休息片刻,結果時辰還早,便見秦頌在家仆的陪同下走下樓梯。
今日秦頌當真換着了一套男裝。只一夜之間,也不知這套頗為貼身的衣服哪兒來的。不過,宋功勤并未多想,他只是微微好奇地上下打量。秦頌原本僅是簡單抓髻的秀發而今改绾為更為爽快利落的男子盤發。許是元氣有所回複,她的氣色轉好,此時竟一掃婉然嬌柔之态,頗有靈動的少年氣息。宋功勤瞧見不由暗暗好笑道:只可惜你長得太好看,再如何花費心思裝扮,也不會有人真當你是位小公子。
秦頌顯然不知宋功勤心思,她似對自己裝扮頗為滿意,走近宋功勤時,故作姿态地施以男子抱拳禮,道:“宋兄。”
宋功勤哄習慣了楚風雅,秦頌這神氣得意之色又令他如此熟悉,也來不及多想,便已一本正經回禮道:“秦兄。”
秦頌自己玩得高興,卻不曾想過宋功勤配合,宋功勤模樣認真,倒令她詫異怔了一下,待回過神,眸底有歡喜光芒流轉過,可很快,卻是歸于蕭飒冷落。她垂眼輕緩下聲音問道:“我這身打扮,宋兄你看可妥?”
要說妥當,這一眼便被人瞧破的打扮妥當不去哪兒,但若說不妥,江湖女子女扮男裝行走江湖也說得過去。未免壞了對方興致,宋功勤索性點頭道:“我看可以,不如就委屈秦小姐喬裝出行。”
秦頌只當宋功勤說得真心,自己扮得妥當,如此計定後,便與自己的家仆丫鬟同桌用餐。宋功勤已餐食完畢,不過,在秦頌的邀請下落座陪着又略吃了兩口。四人用過早餐後,很快啓程。
為了避免馬車颠簸,此行宋功勤挑的都是平緩大路,正道易走,卻因需繞行,反而乏人問津。除了偶然有驿站馬車經過,宋功勤四人所經,俱是僻靜之路。
又至一處開闊場所,除了宋功勤他們一馬、一馬車,放眼望去,四周全無他人。就在此時,一枚暗器從路邊樹林襲來。那暗器來速頗快,但也算不上勢在必得,反而更像是戰書。宋功勤起劍鞘擊落暗器,第一時間警惕往樹林方向望去。
算是在江湖闖蕩過一段日子的宋功勤實際也是頭回遭遇襲擊,不過慮及馬車裏有位深居簡出的大家千金小姐怕是正遇變驚慌,他刻意擺出駕輕就熟,氣定神閑的模樣叱道:“何方宵小暗中偷襲,不敢露面?”
很快,有黑衣人從樹林中不緊不慢走出。那人身上有暗色花紋,竟是“花上眠”殺手。
雖說宋功勤曾與“花上眠”殺手有過交鋒,但“花上眠”殺手價值不菲,從不自費殺人,若無委托,不至于特地前來刺殺不過壞過他們好事的宋功勤。可另一方面,宋功勤也想像不到自己行事究竟惹來誰的殺意,以致那人□□。
殺手哪管宋功勤心中感嘆疑惑,現身只為執行任務,這又不是比武,還等施禮後出招,才走近,那殺手便毫不客氣地欺身進攻。曾與“花上眠”殺手交過手的宋功勤上回對戰六人,他與楚風雅聯手略遜一籌,而今他已熟悉對方武功套路,加之只有一個殺手,不出幾招他便徹底壓制對方。也不知為何江湖中最厲害的殺手組織執行起任務來如此随意,這一趟出手,只一會兒功夫便被宋功勤殺得毫無還手之力。不過,宋功勤不至當真誅殺只是受人操控的殺手,對方又有心脫逃,宋功勤無法活捉,雖占盡優勢,最終還是任對方全身而退。
待殺手遁逃,宋功勤趕緊走向馬車查看。他想秦宰相家千金定不至被人委托給“花上眠”的殺手,今日之事十有八九是自己招來,對方為他無辜連累受驚,他自有責任好好安撫。走近車廂,正待隔着車廂說話,丫鬟秀兒掀開車簾對宋功勤道:“宋公子,我家少爺請您上車有事商談。”
這個丫鬟也是妙人,她家小姐不過就是換了身男裝,她立即一口一個“少爺”喚得自然,倒似是真的一般。眼下,她大概也真把“小姐”當成“少爺”,絲毫不認為請一年輕男子上自家小姐的馬車有何問題。
宋功勤自是覺得不妥,可他自己心中有愧,猜想秦小姐約莫是受了驚吓不敢獨處,才請自己上車作陪,微微遲疑之後,終是硬着頭皮登上了車廂。
這是宋功勤第一次清楚瞧見馬車內部。比起豪華外貌,車廂內的裝飾全然是內斂的精致與舒适。只見,馬車內壁以花鳥織錦緞裝飾,底板是厚厚波斯地毯鋪就,窗簾原來是多層的輕紗帳,外面看來密不透風,實際不僅透氣,還能向外窺得一二。居中的軟塌占據半個車廂,此刻,秦頌正端坐其上。
與想象中的花容失色不同,事實上,軟塌之上的秦頌面色如常,神情平淡,若究其顏色,至多能瞧出一絲凝重的憂慮。她見宋功勤上車後的局促窘況,眼中閃過一絲好笑意味,不過很快回複正容指了指一旁,道:“宋兄,請坐。”
軟塌邊另有矮凳,雖說離得近,總好過一男一女并肩而坐。見秦頌毫無造作的爽脆行事,宋功勤也便恭敬不如從命。
落座之後,秦頌直入主題,道:“宋兄,我見方才那人的衣飾,他應是‘花上眠’的殺手罷?”
宋功勤聞言詫異地愣了愣。雖說他聽聞秦家小姐學識廣博,但這江湖中最神秘的殺手組織連武林中人都未必聽說,一個深閨小姐如何得知?他滿腹疑惑,不自覺脫口反問道:“秦小姐從何處聽說的‘花上眠’?”
“我不記得了。”秦頌在微微沉默後回答,這個答案聽起來甚是敷衍,想她自也知曉,說完又補充道,“之前我大病一場,丢了些記憶,故而有些事記不清。”
若當真只為打發宋功勤,秦頌不必多餘解釋,這解釋雖空洞,但宋功勤能聽出其中真心,于是,即便是離譜說辭,他還是選擇了相信。“這問題我只是随口一問,并不重要,不記得也罷。我們還是繼續正題。”
秦頌點了點頭,回到她本欲讨論的話題道:“在我印象中,‘花上眠’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殺手組織?”
“準确說來,‘花上眠’可以說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最厲害的殺手組織。”
秦頌便在等這答案,聽得宋功勤如此認可,她順勢推究道:“如此組織,當他們行動時,不至于犯明顯錯誤。可我瞧方才你二人動手,那殺手武功遠不如你,怎麽看都有蹊跷。”
說來,宋功勤也早已就此奇怪,“花上眠”的行動怎會教他輕易打發?而此刻,他還沒想出一個所以然來,秦頌卻想出好些個所以然——
“我以為眼下情況不外乎幾種。首先,‘花上眠’可能使用誘敵手段?”秦頌對“花上眠”的了解也是點到為止,不确定騙局圈套是否是“花上眠”風格。宋功勤聽說“花上眠”的事更多一些,面對秦頌猜測,他較為肯定地搖頭道:“‘花上眠’雖精通暗殺,手段狠毒,但他們行事也算有原則,除了殺死目标之外,不要挾欺詐,不禍及他人,不做多餘事。”
秦頌毫不懷疑接受了宋功勤的判斷,又接着說道:“其二,有人冒充‘花上眠’殺手,此番行動亦是騙局?”
宋功勤不否認這一猜測有理,可認為可能性頗渺茫。“‘花上眠’的殺手行動很少失手,因此武功套路相當神秘,鮮有人知。若非之前我恰好遇見過‘花上眠’殺手,與之動手,也不會熟悉他們的武功。若當真有人冒充‘花上眠’殺手,他首先得知道我與‘花上眠’有過交鋒,其次還得會使用‘花上眠’的武功,這樣的人,我想象不出。”
——事實上,就宋功勤所知,當真有一人既知他與“花上眠”的交集,又因有過目不忘的能力而能使出“花上眠”的武功,只是,宋功勤永遠都不可能懷疑楚風雅,自然連想都未想到。
秦頌對宋功勤連番否決不以為意,她續而提第三種情況,道:“另外的情況相當好核實——宋兄近日是否得遇參悟,武功突飛猛進?”
宋功勤意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心思果然不如秦頌快,秦頌言中之後他才意識到:“花上眠”此番只派一個普通殺手,與其說輕敵,不如說是自以為肯定宋功勤的實力不過如此。
“你是說,委托‘花上眠’的客人曾經與我有過交手,知我深淺,之前俱此告知‘花上眠’,他們不知我武功精進,才會犯錯?”
宋功勤未正面肯定秦頌猜測,但這句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為此,秦頌的眼睛忽而亮了亮,饒有興致打聽道,“宋兄得遇了怎樣的奇緣?是否有世外高人行乞到宋兄前,一番試探之後傳授了你絕世武功?”從方才起秦頌甚是鄭重地讨論正事,看得出她認為情勢不容小觑,可盡管如此,她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詢問此事,可見對喬裝成乞丐的世外高人分外感興趣。
聽着頗為耳熟的說辭,宋功勤忍不住暗自好笑,他真是不知道這世道是怎麽回事,為何大家都覺得世外高人就必須假裝成乞丐讨食。原本,他無意展開這一話題,可難得見秦頌稚氣神情,也就多說了一兩句:“之前的确有一位前輩忽然在用餐的時候過來蹭吃食,不成想原來他有意傳我們武功,第二日便把我們約到小樹林予以指點。”
秦頌眸底含笑帶盼的興致慢慢淡去,她不動聲色問道:“你們?”
宋功勤不知自己憶起楚風雅時眼中有柔情似水,而盡管他不知自己情意滿溢,昭然若揭,因着本身無意隐瞞,此時也便回答得坦蕩:“我與我的意中人。”
秦頌緩緩點頭,微勾嘴角淺語調笑道:“原來那不是後花園的繡女,而是一位江湖女俠。”
從最初毫無來由的主動夜會,到之後的忽冷忽熱,秦頌的多變使得宋功勤全無頭緒,絲毫不确定對方情之所托在何處,他本有心表明心跡,但生怕秦頌當真屬意自己,因此未免傷了對方心才含糊其辭。之前,他不敢多言自己早已情定他人,此刻,卻是心中一動,覺得有件事但說無妨。
“我與秦小姐雖只初識,卻意氣相投,傾慕秦小姐風骨,我也就交淺言深了——我的意中人,并非女俠。”
秦頌何等靈慧,她立即明白宋功勤之意,為此,她竟徹底怔住。
宋功勤極少瞧見秦頌如此失态。只見秦頌眼底各種情緒湧過,千百般的複雜,莫名令宋功勤感受到無法言喻的某種幽怨與傷神。他不知自己說了甚麽惹得對方驟然變色,只得猜想對方對男風深有偏見。長久以來,宋功勤始終壓抑,心中也确實以自己心儀之人為同性而怯于啓齒,正是因着他的這一态度,導致楚風雅傷心負氣離開,宋功勤這才逐漸體會到當日自己慌張遮掩似是出于羞愧而用力推開對方的行為是何等怠慢與亵渎。如今,眼見秦頌反應強烈,他擡頭正容道:“問世間情為何物,既然可教人不惜性命,還有什麽世俗之見不可抛卻?”
有着些許恍惚的秦頌聽聞宋功勤嚴正說辭,終于回過神來,她擡頭望向宋功勤,神情很快平靜下來,對他微微笑道:“昔有斷袖分桃,也不見世俗之見能奈它如何。”
秦頌說得輕巧,隐有玩笑之意,宋功勤這才發現自己的鄭重其事原來遠不如對方舉重若輕的境界。只聽這一句便可知,秦頌于世俗禮教才是更有胸襟更有修為。念及此,宋功勤不覺整冠作揖,肅然道:“秦小姐所言,令宋某受益匪淺。”
秦頌被宋功勤認真态度逗樂,她挑眉笑道:“你若當真受教,就不必如此拘于禮數。”
宋功勤自然看得出這位名門之女輕世俗重情義,他本性情中人,有心交結志趣相投之人,只是,秦頌十分特殊,她時常令宋功勤恍惚瞧見楚風雅的影子,不覺意欲親近,為此,他不得不懷有畏懼與警惕。眼下,秦頌有心示以友好,宋功勤心中感激,但卻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對秦小姐不是拘于禮數,而是真心尊敬,自然要施禮周到。”
宋功勤有意生疏,秦頌也便不動聲色予以配合,她掠過宋功勤的私交舊情,複而回到正題,道:“委托殺人的客戶對你身手只有過時認識,因為以此告知‘花上眠’,‘花上眠’那殺手于是輕敵,連之前的偷襲都漫不經心,一心以為定能手到擒來。殺手如此肯定,想必委托人一定是近期與你交過手,而又在你得遇名師之前,這樣的人選,一定不多罷?”
秦頌只三言兩語,便立即把□□的可疑黑手範圍縮減至最小。這樣的人的确不多,而今僅剩的問題是,這樣的人着實不多,不僅不多,并且太少,具體說來——連一個都沒有。宋功勤努力回憶,最終只能徒勞搖頭,答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人,但那已是死人。”
“你親眼見他死去?”秦頌嚴謹追問道。
宋功勤當真被這一句問得怔住。當初他聽說柯策畏罪自殺,心生感慨的同時其實暗自覺得不可思議,總感覺柯策不似如此輕易赴死之人。他不擅懷疑,這一念頭很快放棄。時至此刻,秦頌問得較真,才使得他在重審之下,發現答案尚未可知。
“此人善毒,假死也非不可能。”宋功勤沉吟道。
秦頌低頭思忖,确認着問道:“此人與你有何仇怨?”
“他罔顧人命,為害不淺,因我被揭發,從而遭官府通緝,不得不棄家逃亡,以此說來,算得上有仇怨。”宋功勤原本差些提及楚風雅,最終卻因着不忍省略了這一細節,他從來厚待他人,此時顧忌秦頌心情原也有理,可他卻隐有罪責感,好似自己居心不良,由不得他不勝惶恐,為排遣莫名情緒,他振作精神關注向重點,補充道,“只是,若此人想要殺我,大可以親自動手,畢竟原本他的武功勝我不少。”
秦頌若有所思地轉頭往車窗外望了一眼,一番思索後,如自問般低聲道:“難道,他是以你為誘餌?”
宋功勤不自覺好笑地搖頭,“那這可是賠本買賣,我是吸引不了任何魚的……”說到這裏,他猛地一驚——若以他為餌,固然沒有他人看得上眼,楚風雅定是會上鈎的。而若有人以他為餌,以楚風雅為目标,宋功勤斷不能眼睜睜瞧着對方陷入危機!
宋功勤臉色驟變,秦頌看得分明。她慧能洞燭,更先宋功勤一步想過這一可能,如何猜不到宋功勤擔憂驚慌的心思?
“宋兄,恕我直言,”很快,秦頌神情自若地開口說道,“你的江湖恩怨與我無關,想來你也不願連累他人。既然有殺手組織正欲暗殺你,我們不如分道揚镳,就此別過。”
說實話,宋功勤心中也正有此打算。他這一路護送秦頌,那招搖的馬車令他的行程如暗夜中的燭火,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原本他行得正站得直,自無畏于陰謀暗算,可如今考慮到許會涉及楚風雅的安危,他不得不倍加小心。眼下,化明為暗是唯一對策,而想要隐藏行跡,便不能與秦頌同行。宋功勤正打算與秦頌商榷,建議由秦頌同她的随從上路,宋功勤假意離開,然後,暗中保護。不想,他尚未開口,秦頌已搶先趕他離開。
秦頌此番話說得冷漠自私,宋功勤卻能理解對方用心——他已說過“花上眠”的殺手不會濫殺無辜,而且,以方才行舉看來,宋功勤已能夠确定秦頌絕非膽小怕事之人,總而言之,各種理由皆能令宋功勤相信秦頌不是在擔憂自身安危。之所以她主動趕宋功勤走,顯然與宋功勤的考慮相同,因着宋功勤與自己同行不利形勢,是以借托詞解脫有護送職責的宋功勤。
望向寧願假扮小人也不肯透露自己半分好意的秦頌,宋功勤心中感動,同時也有微微酸楚。如此美好的女子原本當有匹配得上她的良人寵愛呵護,可如今,盡管她父親想把她托付自己,自己卻只能辜負對方。
眼見秦頌冷淡趕人,宋功勤也不便多言自己打算暗中護送的想法,實在不知自己還能說些甚麽,他暗嘆了一聲,幹脆拱手作別道:“秦小姐,珍重。”
秦頌聞言輕輕點了點頭,随即擡眼注視向宋功勤。“你也行事小心。”說到這裏,她微微頓了頓,又緩聲道,“人生只有情難死,願君徧唱陽關曲。”輕聲細語,平平淡淡,這句祝福說得簡單,卻又如此情真意切。
宋功勤百轉柔腸,千般滋味,最終彙成最空洞的一句:“多謝。”
下車之後,宋功勤謹慎繞行了一圈,以确認自己并未被人跟蹤,之後,他重新折返,遠遠跟在秦頌的馬車身後。在離開前,他特地交代了秦家的那個家仆,此去绛霄派由哪些道路前行最為順暢平坦,不想,沒一會兒,馬車駛離宋功勤的線路,才正午時分,便入了城。
宋功勤疑惑跟上理應趕路的馬車,他本以為秦頌講究飲食,午餐想去酒樓食用,但結果,入了城的秦頌也不找酒樓用餐,也不找客棧休息,反而租了船只去游湖。
無法跟進的宋功勤只得在岸邊遠遠關注那陰霾天氣中,孤零零漂泊湖上的小舟。
比起前一日的慘白虛弱,今日秦頌氣色多少緩和些許,只是,她終究重病無力,每回多走兩步便需要攙扶,此時說是泛舟,可憐她連立于船頭一覽景色都無能為力,丫鬟秀兒為她搬來一張矮凳,使她能坐在凳子上游湖。因為離得遠,宋功勤瞧不清秦頌臉上神色,只見她孑身獨坐,莫名感覺原本應是寄情山水的情致全然化為一派孤寂寥落。宋功勤默默遙望,心頭沉沉發緊,思緒亂如柳絮。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驀地,遠處游船船頭的秦頌身子一歪,竟直接朝船板倒下去。岸邊宋功勤見狀不由一驚,卻因離得遠甚麽也做不了。所幸,陪在一邊的秀兒及時伸手扶住秦頌,之後,男仆過來把人打橫抱進了船艙。也不知是否習以為常,此時宋功勤見狀已想不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他沿着湖畔行走一段,密切關注向很快折返岸邊的游船。
待船泊于湖畔,男仆背着秦頌快速下船,他與秀兒分頭行事,背着似乎醒轉過來的秦頌找了之前馬車經過的一家客棧投宿。丫鬟秀兒則很快領了大夫回來。宋功勤出于擔憂,跟得近了些,從那男仆不見慌張的訓練有素看來,與其說秦頌情況并不危急,不如說是此種昏迷應已不少見。男仆不慌,宋功勤反而憂心更重。他又轉念想到,秦頌身體狀況如此之差,仍一意游湖,還在船頭吹風,這是何等任性妄為的行為。宋功勤脾氣本好,并不易動怒,但此刻卻忽然一陣怒火升騰,只恨秦頌胡來。
他努力耐着性子等大夫看診完畢,也顧不上是否有人仍跟着秦頌以期捕獲自己行蹤,在秀兒送走大夫準備回房之際現身截住對方。
對于宋功勤的去而複返,秀兒的臉上不見多少意外,她只簡單施了禮。宋功勤直入主題,問道:“你家小姐如何?”
秀兒似早有準備,不假思索答道:“我家小姐原本便身子虛,又受涼染了風寒,眼下正在休息。”
宋功勤料想以秦頌聰慧,大抵早已知曉他并未遠離,如今出了狀況,定是交代過秀兒如何應對,是以自己聽到的不過是敷衍之詞。但無論如何,他不便為難領命之人,便抑制着惱火,徑直往房間而去。
秀兒匆匆攔下他,道:“宋少爺,我家小姐已經卧床休息,您此時進房間只怕有失禮數。”
宋功勤心裏想:你們這一路自己做了多少有失禮數的事,眼下倒拿這句打發我?然而,他雖暗自頗有非議,但終究是口舌溫和之人,無法當真與一個小丫鬟鬥嘴,想了想,先道歉一句“失禮了”,緊接着便強行推開身前房門。
入了房間,果然秦頌已經躺下。她似全未料到宋功勤入內,擡眼望向宋功勤時,眼底有訝異不解閃過。
宋功勤方才行事全憑沖動,直至見到秦頌,他才察覺自己異常。雖說秦頌與家仆互動簡直有違禮法,但他眼下硬闖少女閨房更是荒唐。此等冒犯,只怕要被人用掃把趕出房間。他自知理虧,站在原地竟有些無措。
幸而,秦頌并未動怒,相反,她在微微迷惑地思索之後,眉目輕輕舒展,眸底是柔軟溫暖的波光流轉,她伸手想支撐自己坐起,一旁的男仆見狀趕緊将她扶至床頭。
宋功勤不便多嘴人家家事,此刻努力忽略男仆行為,望向秦頌道:“秦小姐,宋某職責所在,見秦小姐病倒,形勢所迫硬闖進來,還望秦小姐見諒。”
秦頌輕聲道,“宋兄重諾篤行,何罪之有。”她的聲音低啞,氣息斷續,只一句話竟似耗盡精力。宋功勤見狀不由懊悔自己冒失,心知不該打擾對方休息,可他很快轉念暗道,若非秦頌貪玩游湖,何至落得如此凄慘?如此一想,原本淡去的惱怒又稍稍回升。
“六一居士二十三歲那年迎來金榜題名兼洞房花燭之喜,時至洛陽任留守推官。上司錢惟演優待才子,任他這樣有才學的年輕官員寄情山水,專于詩文。洛陽這一段經歷可說是六一居士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此後,他幾度被貶,官場沉浮,又屢次請辭,卻深陷難拔。”
宋功勤尚未開口,秦頌忽然沒頭沒腦講述起故事。她出聲費力,這一段話說下來斷斷續續歇了好幾回,宋功勤幾次欲打斷,可他雖不忍秦頌辛苦,但也不忍奪了對方說話機會,于是不得不忍耐着聽下去。
秦頌微微喘着氣,低聲總結自己的故事,緩聲說道:“縱覽六一居士一生,再看他在離開洛陽的宴席上所作的那首詞,我想,人生的智慧其實便在于此。”
宋功勤心中一動。他的腦海恰好浮現那兩句詞,與此同時,秦頌細不可聞的聲音卻仿佛擲地有聲,她一字字道:“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她的話音落地,宋功勤不覺心神一晃。“你……”他失神脫口。秦頌言下之意他豈聽不出?一直抗拒去想“氣數已盡”、“回天乏術”之類的詞,但在他眼前,秦頌花容慘淡的模樣哪裏還看得出一絲生氣?宋功勤下意識搖頭甩開自己的想法,他回神擡頭安撫道:“我師父精通醫術,即便不是大夫,也救過不少人性命。你且相信我一回,你正值韶華好時光,哪裏那麽容易別離春風。”
秦頌并不反駁,可她淡淡笑容盡是通透淡泊,顯然不甚相信宋功勤說辭。
也不知是為說服對方還是說服自己,宋功勤又道:“令尊請我護送秦小姐去我師門求醫,顯然同樣相信我師父的醫術。秦小姐縱不相信我,至少也該相信令尊的判斷罷。”
聽宋功勤如此開解,提及她的父母,秦頌眼角眉梢反倒透漏出一絲迷惑不解。宋功勤多少能夠體會其中一二——秦頌病篤,若當真時日無多,最後的日子,父母怎舍得掌上明珠與自己生別直至死離?偏生還任之與他一個陌生人一同上路,受颠沛之苦。想着想着,宋功勤倒自己愈發肯定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令尊令堂還在等你歸家,你須好好保重,定不可辜負他們的殷切期盼。”他道。
聞言秦頌慢慢垂下眼簾,她原本便是強打精神才勉強與宋功勤說話,此時更是乏力,斜倚在床頭,面白如紙,氣若游絲,她輕聲開口,聲音低啞到只剩幾不可聞的氣音,“尊親自我出生,便對這一日有所準備。”這如同自喃的話語大約也非說與宋功勤,僅僅低嘆自責,“只怪我這不孝子,生得不争氣。”
秦頌平日頗真性情,往往敢于直言不諱,但話又說回,她又十分要強,從未曾以這般繳械投降的态度道出過認命言語。而今如此反常,宋功勤不得不意識到,對方怕是精疲力竭,無力為繼,眼見對方已神志恍惚得将自己說錯成“不孝子”,他如何再忍心打擾對方休息?
“秦小姐,你莫再說話,先好生休息蓄養精神。”
“嗯。”秦頌應得漫不經心,或許根本沒聽明白宋功勤說了甚麽,她也無力動彈,只将額頭抵在床欄,虛虛合攏眼簾。
宋功勤轉頭望了一眼房間,那對似乎真将自家小姐當少爺對待的心寬仆從果然并未在屋裏候着,此時毫不介意地任他一個年輕男子與秦頌獨處。而因實在喚不到人,宋功勤痛下決心,邁步走到秦頌床邊。
秦頌一介女子都能有大胸襟大情懷,他如此拘泥禮數,反倒顯得虛僞。
“秦小姐,我扶你躺下?”
秦頌聞聲努力擡眼想要望向宋功勤,她似思索了一番後者的問題,卻答非所問道:“你既已現身,怕是除非遠走,不然總是暴露。”
宋功勤眼見秦頌神智不怎麽清醒,話也說得不甚通順,可即便如此,依舊惦念着自己安危,心中不由大為感動。“請秦小姐放心,”他認真說道,“宋某雖不才,自問還不至于怕一個小小的殺手組織。那日對敵我特地藏拙,‘花上眠’若再來襲,定教他們铩羽而歸。”宋功勤這番安撫說辭倒也不算空話。當日他見那殺手不過爾爾,的确留了一手。說來,其實原本他确是頗想試試苗未道前輩傳授的那套裂帛十三式,瞧一瞧這劍法威力,然而,之後他不起然想起楚風雅當日炫耀自己左手軟劍,說能出其不意時的神氣模樣,實在是心中思念難以抒懷,不覺便效仿其法。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宋功勤從來沒有詩意情懷,直至讀懂情愛滋味。
正當宋功勤心馳神往,素來觀察于微的秦頌卻是毫無知覺,她癡癡想了片刻,末了不确定地低低詢問:“所以,你不準備再離開了?”
宋功勤點頭肯定道:“我既受令尊托付,自當不辱使命。待秦小姐休養好,我們便繼續趕路。”
“你既然決定留下,”秦頌以那低沉耳語聲緩緩道來,“便是虛情假意一番又如何……你……別再傷我心了……”竟是一字一幽怨。
盡管算不得出乎意料,但聽得此言,宋功勤依舊心頭一震。他不是不曾感受到秦頌情意,許是不願面對,于是從不去深思。可無論如何,在他心中,秦頌秀外慧中,且外中皆是超凡,她分明不沾煙火,又哪堪凡俗困擾?如此無雙人物即便鐘情自己,那也定是雲淡風輕的淺淺垂青。然而不想,從來含蓄情愫的秦頌在這一刻因着将死的認命無意洩露了自己的心思,霎時雲破天開,卻原來已情根深種。
宋功勤受寵若驚,也當真是驚慌不安。
他的心意堅定,此志不渝。全心全意皆在楚風雅,不僅真情實意,便是虛情假意,他也絕不付予他人。
“秦小姐,對不住了。”
宋功勤壓抑下胸口翻湧的情緒,伸手扶着秦頌躺下後,不再多言便匆匆走出房間。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在父親面前,他未能勇敢,在楚風雅面前,他未能可靠,但這“一心人”卻是他當定的。他的內心對秦頌有諸多愧疚,或許還有心疼……隐約間,他能察覺自己對秦頌不同于他人的心思,可他不會去想,連想都不會去想,哪怕是一個剎那一個彈指,他不會去想秦頌于自己意味着什麽。他的心中早已有一生的答案。每一個剎那,每一次彈指,他所思所想的,一生一世,只有一人。
生死契闊,已與他成說。
……只是,山盟雖在,錦書卻難寄。宋功勤只能任滿腹相思沉入心湖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