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樂昌鏡歸人未還 (1)
秦頌身體堪憂,宋功勤原本擔心第二日一行無法上路,不成想,翌日一早,丫鬟秀兒便前來告知宋功勤随時可以啓程。
待宋功勤下樓,秦頌已經上了馬車。宋功勤有心瞧瞧對方氣色,确認是否的确無礙可以趕路,可想到前一日對方失言的告白,心中尴尬,實在開不了口請求一見,最終,他只得硬着頭皮上了馬。
許是秦頌也在懊悔自己失态,有心對宋功勤避而不見,之後幾日趕路,宋功勤幾乎就不曾真正見到秦頌,每日只有對方下馬車入客棧這一段路才能匆匆一瞥她的身影。
一路如此,直至這一日,馬車停在客棧門口,秦頌久久未下車。
宋功勤不便擅自上車,他在車外揚聲詢問道:“秦小姐,可是有何事耽擱?”
秦頌沒有回答,不一會兒,車廂內的秀兒掀起車簾,對宋功勤道,“我家小姐醒不過來,宋少爺您且先去休息,剩下的事秀兒和椿齡會做。”她的語氣平淡,就似秦頌“醒不過來”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宋功勤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眼下狀況,不由一急,皺眉追問道:“秦小姐是睡着了還是陷入昏迷?”
“若只是睡着,怎會喚不醒?”秀兒依舊答得平靜,但這一句回話的嘲弄意味已昭然若揭。宋功勤這才察覺到這個小丫鬟眼中依稀的怨怼責怪。他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得罪對方,雖覺得無辜,但并不計較。尤其,眼下當務之急是秦頌的身體,他憂心忡忡,不自覺往車廂內張望了一眼,問道:“秦小姐怎地忽然昏睡不醒?我這就去請大夫罷?”
“那倒不用,小姐這幾日始終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她的身體虛弱,看了大夫也不會大好。”
這些天來,秦頌總是早早起身上車,宋功勤還以為對方有所好轉,如今聽秀兒說的“時而清醒時而昏睡”,不由吃驚。“秦小姐病得不清為何不告訴我?這路途辛苦,本該多休息兩日再說!”
面對宋功勤提問,秀兒的表情更加冷淡,她定是積怨已久,全然不顧冒犯,望着宋功勤不冷不熱答道:“小姐擔心因為自己耽誤行程,教想要殺宋少爺的殺手有時間卷土重來,自然甚麽都沒說。”
宋功勤這才明白過來,這些日子秦頌避而不見是為了隐瞞病情,她寧願苦了自己也要先為宋功勤的安危考慮,而宋功勤卻全未察覺她的苦心,反而任由她拖着病體趕路,難怪秀兒怨憤自己。念及此,宋功勤心中又羞又愧又疼。“宋某實在太大意,連累秦小姐一路辛苦。”
“宋少爺何錯之有。”秀兒端是伶牙俐齒,一句句的指桑罵槐,将宋功勤數落一通,“只是我們家小姐一廂情願替他人考慮。”
被一個比自己年幼的小丫鬟如此曲諷暗貶,宋功勤絲毫不以為忤,他心下悵然,誠心認錯道:“這都是我對不住你們家小姐。”
滿腹怨氣的秀兒終于被宋功勤真摯态度稍稍打動,見他滿臉愧色,黯然傷神,她又約莫知道些詳情,遲疑後只覺造化弄人,一時感慨,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自喃般說道:“只怪我們家少爺命苦。”
宋功勤未注意到秀兒又用錯稱呼,他一心擔憂秦頌狀況,眼見對方昏睡,暗道:看來有些事只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绛霄派的內功心法相當奇特,運氣以奇經陽維脈為主游小周天,為人療傷或輸送內力皆以膻中穴起。膻中穴位于胸口正中,即便是同門師兄妹,若非事情緊急,男女之間也從不會相互傳功。江湖兒女都有禁忌,更遑論秦頌這樣的書香門第女子。最初宋功勤特別擔憂諸如自己不小心瞧見對方□□手臂,對方便不得不因此下嫁的情況。如今他知秦頌思想遠背迂腐,仍認為如此舉動過于冒犯,然而,眼見秦頌已氣虛至昏睡多清醒少,他再無法袖手旁觀。
“秀兒姑娘,宋某雖不精于醫術,但多少會一些運功的法子,許能緩解秦小姐病苦,不如讓宋某一試?”
事實上,秀兒一個小小丫鬟,當是無法替她家小姐做主,宋功勤之所以詢問主要是自己更不敢做主。不料,他才問完,秀兒便毫無遲疑地點了點頭,道:“那就拜托宋少爺了。”
當下,秀兒走進客棧訂了房間,那男仆也毫不含糊,打橫抱起他家小姐便往客棧裏去。秦頌自換上男裝之後,這些日子都是公子哥打扮,只是,她那病色也難遮掩的妍美形貌哪裏騙得了人?每回她在人前出現,往往吸引衆人各色目光。大家又見宋功勤與之同行,心裏自然便将兩人的關系想得不純。這一回,秦頌昏迷,卻被仆役打扮的年輕男人抱在懷中,而與她同行的宋功勤只跟在一旁,較之前些日子羨豔嫉妒的目光,今日宋功勤得到的打量明顯內涵複雜了許多。
宋功勤實在無意探究那些人所思所想,他跟着男仆一同走入房間,在男仆将秦頌安置在床上後,沒有太多躊躇便迅速走近——既然秦家的一個仆人都能随意抱起他們家小姐,宋功勤認為自己為對方輸送內力以緩解虛弱狀況自然也不必太顧慮。
那個宰相家的男仆也不知從哪兒來的見識,知宋功勤要運功,不用交代便扶正秦頌,并在床的另一邊為宋功勤留出盤膝打坐的空位。一切就緒之後,不出宋功勤所料,心寬至極的男仆不假思索退出房間。
宋功勤轉頭望了眼關上的房門,懶得再多想甚麽,此時氣海運功,伸手抵上秦頌膻中穴。心無旁骛的宋功勤倒是沒留意自己手下的平坦,不過很快,他察覺另外異樣——秦頌體內氣息紊亂,竟似受有內傷?
一位深居幽閨、弱不禁風的千金大小姐,豈可能受似是被高深內家掌力所震的內傷?然而,此時宋功勤無暇思索這一問題,他很快察覺自己內力入對方體內如泥牛入海,立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也不知這秦頌體質何為如此怪異,竟完全無法聚氣,宋功勤如何運功,皆是徒勞。又試了一會兒,宋功勤不得不考慮放棄。
不過,因着他這一陣折騰,秦頌漸漸醒轉。依舊嘗試運氣的宋功勤注意到對方顫動的俏長睫毛,也不知心虛甚麽,他下意識忽然收手。原本有內力牽引而坐直的秦頌身體因此向後倒去,所幸身後是床頭,她輕撞了一下總算勉強倚靠着坐穩。
宋功勤望向擡眼微微恍惚瞧着自己的秦頌,趕緊解釋自己為何坐在對方床上。“秦小姐,我見你昏迷不醒,方才想要為你運功,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秦頌毫不介意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不過,宋兄這番好意我只能心領了。禦醫說我毒侵經脈,不僅藥石無醫,內功也無用。”
秦頌如此一提,宋功勤重新想起方才疑問,他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抑制住好奇,疑惑問道:“秦小姐,你所謂的染疾,原來是傷?”
“那倒不是,我從小便體弱,從大夫斷言活不滿周歲一直至後來說過不了弱冠,如今受傷只是令狀況稍稍惡化了些許。”
秦頌是有名的才女,居然用錯只适于男子身上的“弱冠”這一詞,宋功勤心裏覺得奇怪,可他從不會指出他人微不足道的錯誤,此時只關注向正題,追問道,“秦小姐怎麽會受傷的?”他終于明白秦宰相為何将希望寄托在绛霄派身上,不過,若秦頌中毒,與其去绛霄派求醫,不如直接找到施毒之人。他正想說自己願意為此出一臂之力,秦頌首先打消了他這一念頭。
“之前我說忘了許多事,便包括這一樁。”
宋功勤聞言怔了一下。先前秦頌說自己失去記憶時,他只當無關緊要,不想,對方遺忘的不止一些往事細節,竟還有如此重要的經歷。
秦頌看出宋功勤所想,她對這一真相并不在意,倒是受到啓發,若有所思道,“我丢了将近一年的記憶,或許,其實我已經看盡洛城花,只可惜自己不知道。”她口中說着惋惜之詞,語氣卻有着雲淡風輕的從容,年紀輕輕,竟一派看破生死的豁達。
宋功勤不得不相信,對方從懂事起,大約便已為那一天做足準備。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然而,別離哪裏容易了?人生自古便無容易的別離。
宋功勤心潮起伏,一時百感交易,他不自覺脫口而出道:“我帶你去看真正的洛城花!我們先去我師門,等你的傷治好了,我便帶你去看真正的洛城花。”
聞言,秦頌輕愣了一下,接着,她輕笑道:“你用不着可憐我。即便我來這人世時間比他人短,但看得比他人明白,你若可憐我,我只會笑話你看不明白。”
……事實上,這一刻的情不自禁哪裏是可憐那麽簡單?
——可那也只能是可憐。
宋功勤緩緩點頭,“秦小姐果然看得比我明白。”他知道自己表現的生硬,實在無能為力,唯有起身匆匆作別道,“秦小姐一路辛苦,趕緊休息罷,宋某不再打擾。”
他離開得迅速,沒有回頭多瞧秦頌一眼。秦頌依舊斜倚在床頭,因沒有力氣,一時無法自己躺下。她擡頭望向關上的房門,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笑意,似是自嘲,卻也有甜蜜。
“有你這一句,我的确用不着你可憐了。”
未免秦頌強撐辛苦,第二日宋功勤特地壓緩了行程。秦頌此前雖隐瞞病情趕路,但見宋功勤識破,也便不再堅持。一行四人一直休整至中午,待秦頌喝了熬好的藥才動身。
宋功勤本非多事之人,眼下更不應是多事之秋,即便有人追殺自己的事遲早要處理,護送秦頌這一路,宋功勤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考慮到“花上眠”行事神秘,從不抛頭露面,未免對方出手,這幾日宋功勤盡量挑稍稍熱鬧的官道出行。然而,路無盡頭,人有絕處。秦頌的馬車過不了更便捷的山路,宋功勤不得不驅車取道一片偏僻樹林。
正有春光似錦,這一片樹林,林木青翠,枝繁葉茂,然而,馬車還未行入林中,青骢馬便住了行,不安嘶鳴起來。
宋功勤策馬上前兩步,戒備着緩緩拔出佩劍。
殺氣霎時直逼而來。伴随同至的,是冷冷刀光。這一次,來的竟是六個“花上眠”殺手。上回“花上眠”遠遠低估宋功勤身手,而這一回,他們似乎瞧得起過頭了。之前宋功勤與楚風雅聯手都不敵“花上眠”六人聯手,而眼下只有宋功勤一人對敵六人,這令他……無法不愈發思念楚風雅。
不知何時陌上花開,宋功勤還在等着伊人歸來。怎麽也不能令自己耽擱在此處,他知今置險地,不敢過于心慈手軟,一出手便使了斷玉裂帛劍的殺招。大工無巧,沒有淩厲,卻是蕭飒。宋功勤只一招,便先重傷了一名殺手。那些殺手出乎意料,俱是一驚,不過待宋功勤再施第二招,他們已收拾起心驚,默契變換位置,擺出陣型聯手抗敵。
盡管的确相信“花上眠”不會挾持人質,但當宋功勤見所有殺手直沖自己,終究稍稍心安,他本不畏強,勢單力孤也從容鎮定,此時又無後顧之憂,應敵起來,倒不見劣勢反而隐隐壓制住對手。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從樹林裏現身。
見到那人,宋功勤心頭一震。“柯策!”他脫口喊出這個照理已死之人的名字。
然而,宋功勤喊得大聲,柯策卻只作未聞,他徑直朝馬車走過去。被殺手纏住的宋功勤抽身不得,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柯策!你想做甚麽!”
柯策終于回頭瞥了宋功勤一眼,但很快又轉回頭來,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馬車之上。“那時我若認出你來,便不會手下留情。”說着,他一字字強調道,“你和宋功勤,今天,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馬車的車簾被掀起,秦頌端坐車中,她不動聲色打量柯策,不緊不慢問道:“你認出我是誰來?”
密切關注馬車這邊的宋功勤聽不懂柯策說辭,但秦頌想要套對方話他還是聽得懂。因為分神,他已被殺手徹底壓制,可盡管如此,他所在意的仍是馬車這裏,唯恐柯策當真對秦頌忽施殺手。
柯策似也聽出秦頌試探,他沒有回答問題,用瞧不出任何神色的冷冷目光盯視秦頌。
秦頌又緩緩問道:“當日你未認出我來,又為何出手襲擊?”
這一問弄巧成拙,柯策微頓之後微微訝異挑了下眉,随即反應過來,立即反問道:“你不記得當時的情況?”
宋功勤聽着兩人雲裏霧裏的對話,因着緊張甚麽也想不明白。他隐約覺得柯策将秦頌與自己連在一起說都不會放過,似乎意味着某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可他無暇深究,一邊狼狽招架這殺手的陣型攻勢,他一邊朝秦頌望去。
只見坐在馬車之中的秦頌不知想到甚麽,一時神情茫然恍惚,接着,她的眉目舒展開來。
宋功勤很難用言語來形容這一刻對方的神采。凝結的溪流融化需要時間,枯萎的枝頭抽芽需要時間,遠遷的鳴禽歸來需要時間,而這一切,只在剎那,盡皆發生在秦頌的眼眸中。那一刻的流光溢彩,直教天地失色。
不自覺地,宋功勤怔怔看癡。那些殺手見他大意,趁機想施殺手。
“小心!”恰好在這時朝宋功勤往來的秦頌提起聲音喊道。
秦頌的聲音柔和清靈,即便在最虛弱無力的時候,也是婉約的動聽,但此時,她的聲音全然變成另外一種,依舊如林籁泉韻,卻盡是少年清亮之聲。這聲音宋功勤異常熟悉!
堪堪躲過一劍的宋功勤心頭大震,他揮劍削向直刺自己的刀刃,眼睛緊緊直視向秦頌。
秦頌扶着車廂壁站起身來,擡頭揚聲對宋功勤說道:“我早就已經不生氣了,秦宋。”
這句宋功勤等着聽已等得太久的話,楚風雅想說也想了很久,最終,被秦頌說得微微哽咽。
“我以後再也不會惹你生氣。”宋功勤心情激蕩,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最笨拙的這一句。
秦頌本也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結果被這句硬生生給逗笑。
柯策原本靜觀變故,此刻見兩人竟無視局面,堂而皇之說起情話,眼中閃過一道嫉恨至極的寒光。他也不吭聲,直接便出掌襲擊向秦頌。
秦頌之前重傷,一身武功早已散得差不多,如今更是氣虛血虧,連好好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哪裏躲得了柯策疾如閃電的出掌?宋功勤在遠處瞧見,心中自是焦急萬分,卻無論如何也抽身不過來。“風雅!”他嘶聲喊道,也顧不上自己失了武器必敗無疑,直接把長劍當做暗器投擲向柯策。
柯策原本無武功修為便不低,宋功勤情急胡亂擲出的劍被他頭也不回地用左手直接撥開,他的右掌去勢不減,襲向秦頌要害。
就在此時,一片樹葉破風飛至,直取柯策咽喉。不同于宋功勤的劍,那枚小小樹葉卻令柯策不得不收掌變換身形以避其鋒芒。柯策似已料到這一變化,被阻了殺招之後也不再繼續,反而轉身直立,靜待暗中出手之人現身。
宋功勤見秦頌奪過危機稍稍安下心來,他顧不上在意又是甚麽人登場,因失了武器,僅僅是為躲避殺手的攻擊便已經狼狽得應接不暇。而一旁才死裏逃生的秦頌也未轉頭望向飛葉襲來的方向,他從馬車下來,伸手撿起宋功勤掉落地上的長劍,用力向長劍主人抛擲過去。
接住長劍的宋功勤精神大振,為虎添翼的不是這柄劍,而是秦頌的心意。青骢別後,他等得太長久,攢了太多話,絕非為有朝一日再無機會與對方一訴衷腸。此刻,眼見秦頌安危一時無憂,他首先定心解決起圍攻自己的殺手。
當今武林,能摘葉傷人的着實沒有太多,柯策等的也只是這一個。不多時,郭學明終于現身。
“你打不過我,卻誘我現身,是打算怎麽對付我?”郭學明一步步走近柯策,不緊不慢問道。
曾經棄宅避敵的柯策如今主動迎上天下第一劍,他刻意譏諷奚落地笑道:“原本我也想讓你嘗嘗死別的滋味,但我看你這‘求不得‘的滋味,只怕也甜不到哪兒去。”
高手對敵,原本休指望三言兩語便能亂了對方的心,然而,柯策還是選擇說刻薄話,他倒并非真的指望對方因此失了冷靜,僅僅單純一逞為口舌之快。這反而洩露他心中的恨意難平,并不在最佳的出手狀态。
郭學明冷靜判斷形勢,淡淡道:“你想送死,便出手罷。”
“你确定要殺死我?我若死在這兒,秦頌只怕也要為我陪葬。”柯策有恃無恐地笑問道。
“你說得好,那我便讓你求死無門。”郭學明道。
正與殺手纏鬥的宋功勤憑着振作戰意将将壓制聯手的五人,他心中在意顯然鐘情秦頌的郭學明,不自覺關注聆聽郭學明與柯策對話。先前柯策嘲諷郭學明的話說得尖刻,宋功勤心知不好,卻隐隐聽得歡喜。而此時,柯策道出秦頌陪葬之言,他終于領悟方才因震驚秦頌真正身份而忽略的細節--秦頌原來受傷中毒皆因柯策。解鈴還須系鈴人,柯策許是秦頌痊愈的關鍵。念及此,宋功勤有心立即擒住柯策以救秦頌,奈何他被殺手纏住脫不得身,只能眼睜睜看着郭學明與柯策終于上前交手。
宋功勤擔憂秦頌安危的關鍵柯策脫逃,與殺手對陣的同時,不時關注柯策這邊的情況。因此,他反而沒太留意站在一邊的秦頌究竟在觀察甚麽。
秦頌也是今日柯策欲除的對象之一,“花上眠”六個殺手本是打算對付宋秦二人,他們不知秦頌重傷後武功盡失,殺手派得多了,但最終也不浪費,他們反倒激發出宋功勤潛力,如今被重傷一人,剩餘五個僅應對宋功勤已緩不過手腳。秦頌因此置身事外,他判斷眼下局勢,想法同郭學明一致。柯策之所以與“花上眠”合作,除了由于他們要殺郭學明的目标一致,更因為,他要利用“花上眠”殺秦頌,以此誘出郭學明。郭學明在明,柯策在暗,這才有利于柯策使計。而今柯策先于郭學明現身,他還能為自己留何種後手?
秦頌凝神思索,打量向四周的環境。這片樹林前空地既非險峻,也不開闊,就地勢來說,毫無可利用之處,為何柯策選在此處伏擊?探究間,秦頌注意到這片泥地土質疏松,有雜草叢生——這樣的地面,若有人在地下埋些東西,定教人難以察覺。如今抱有懷疑,秦頌再看地,很快便察覺有些雜草歪斜的方向異常,有泥土松緊平整不一致。他無法得知柯策地下埋了甚麽,眼下也不能貿貿然一探究竟。若地下埋了□□,柯策顯然有同歸于盡的心,若見自己大勢已去,便會引爆□□,玉石俱焚。秦頌若此時查看,柯策極可能因自己計劃暴露而提前引爆。
話說回來,即便不看,秦頌也能肯定其危險。思及此,他唯恐自己聲音不夠響亮,轉頭吩咐秀兒與椿齡。立即,兩人解開馬車的挽繩,接着同秦頌一起往後退去,同時,秦椿齡按着他的說辭高聲大喊道:“地下有霹靂彈,小心快跑!”
地下有的未必是霹靂彈,秦頌危言聳聽,不是為了吓唬宋功勤與郭學明,他擔心殺手不肯善罷甘休,纏着宋功勤不放,索性恐吓一下對方。果然,那些殺手不知柯策打算,忽然聽聞這一說辭,出手本能頓了一下,宋功勤因此立即撤離,往秦頌所在的方向而去。再說郭學明,他武功原本高出柯策不少,先前因不敢殺死柯策,導致束手束腳,一時拿不下人。此時去了戰意,自然輕易脫離戰圈。郭學明自不必說,宋功勤也是高手,這一切皆在瞬間,他們退得快,加之郭學明為防柯策忽然使用霹靂彈引爆,退開之前一劍封殺,柯策縱然策計在前,卻也沒能趕上這一變故。
待柯策得以籌謀時間,宋功勤五人已經入了樹林。不過,面對變化,柯策卻神情不變,他也不追擊,反而自己站立在那片危地之上,一言不發從懷中取出一枚霹靂彈——秦頌愣愣看着那枚彈丸,也不知自己這是料事如神還是烏鴉嘴。
最初宋功勤并不明白柯策意欲何為,他見對方飽含怨憎的笑容莫名詭谲,心中一動,忽然回想起對方曾說要秦頌陪葬的威脅話語,事關秦頌,他來不及想對方賭得是甚麽,便想縱身上前阻止。然而,他想得雖快,秦頌比他更快,已先于他一步緊緊抓住他的手腕。
秦頌自知自己生死與柯策沒有多少關聯,故而并未預料柯策想法,等他從柯策詭異表情想通,本能一把抓住宋功勤。待他再想阻止郭學明中計,郭學明早已飛身直逼柯策。
爆炸便在此時發生。
剎那間,山崩石裂。
柯策用盡了□□,似以此訴盡恨意。宋功勤他們站得遠,竟也被震得站立不穩。為防止碎石飛濺傷到秦頌,宋功勤轉身将對方護在懷中。秦頌難得未逞強,反而将自己的臉埋在宋功勤肩上,右手依舊抓着宋功勤左手手腕。
山中何事?原本是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而如今塵泥翻湧,沙石漫天。
“花上眠”的殺手先前已停了攻勢靜觀其變,此時柯策自引霹靂彈,他們哪裏還有心完成任務?拖着受傷的同伴,六人迅速消失得幹淨。
當連環爆炸終于結束,秦頌仍未放開宋功勤。他怎會是膽小之人?可此時卻用力抓着宋功勤的手腕不肯放開。
“是我害了郭學明。”他低頭在宋功勤肩上,以如同自喃的聲音緩緩說道。如此想法天經地義:若他方才能拉住郭學明——或者,若他當初能不教郭學明遇見他。
“你若因此愧疚一生,我便陪你愧疚一生。”宋功勤不會安慰人,只能直言其想。為讓秦頌振作,他反握住對方的右手,補充道,“無論如何,我們先找找看,或許郭學明還活着。”
被提醒的秦頌回過神來。他終究是歷練得少,遇事一時心亂無措,眼下穩了穩心神,也知道該先做甚麽。思定,他擡頭從宋功勤懷中離開,回頭往那一片狼藉望去。
灰蒙蒙的塵埃模糊了衆人的視線,很難想象有人在先前的爆炸中存活下來。然而——
一個人影在一片灰白中漸漸清晰輪廓。
雖說宋功勤、秦頌真心希望郭學明存活,但乍見這如同鬼魅的身影,兩人都不由心中駭然。宋功勤特地擋在秦頌身前,小心朝那人影靠近。
塵埃終于漸漸淡去,顯現出郭學明的臉來。只見郭學明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原地,他的身上一片血紅,顯然有諸多外傷,但他站得筆直,仿佛完全不知痛楚,,眸底俱是血紅顏色,沒有清醒神智,皆盡發狂暴戾之色。
宋功勤多少看過一些醫書,又曾親眼見過類似情景,一眼便瞧出,驚道:“這是走火入魔!”
對于走火入魔之症,武功越高之人,危害越大。郭學明也不知學的何種高深內功心法,竟能在爆炸中護其周身,但也正因此,被如此強大內力反噬,只怕這走火入魔的症狀更難解決。
“郭大人?”
宋功勤試着喚醒對方,然而,在他面前之人視若罔聞,顯是徹底失了心智。待他自落定的塵埃後看清宋功勤幾人,忽然發難,徒手攻擊過來。宋功勤心知眼下講不通理,唯有硬着頭皮迎上,只盼能制服對方再從長計議。
郭學明原本武功修為極高,如今走火入魔,反而愈發勢沉力強,他的招數少了靈活變化,可簡單出掌便令宋功勤只覺自己被籠罩強勢之下,全無力敵可能,便連閃躲都頗為費力。
如此劣勢,宋功勤也知自己手軟不得,萬不得已,即便是拼着重傷對方,也必須出手制敵。然而,他心裏盤算得雖好,付諸實際卻是困難。郭學明失去心智,出手毫無分寸,招招生死之間。宋功勤原本便遜了力氣,又無法毫無顧忌,且他武功走得是靈巧線路,變招很多,眼下郭學明全然不管不顧,宋功勤的劍招掌法各種變化皆淪落多餘,甫交手,便立時陷入困境。說來,宋功勤本倒是可以依靠同樣以不變應萬變的斷玉裂帛劍對敵郭學明,可盡管之前因為不知秦頌身份,他已在對方面前使過一些招式,宋功勤忌憚楚風雅曾經誓言,怎麽也不願再使得對方不小心記住劍招,有這一層約束,他更是束手束腳。
一旁觀戰的秦頌武功不及交手兩人,但至少看得懂這場交鋒。宋功勤完全被壓制,處于劣勢,秦頌看得焦急,雖然一時莫可奈何,卻想着必須做些準備,于是走到不遠處撿起郭學明被炸飛掉落一邊的佩劍。他自有身體弱,修習內功是為強體,之前中毒受傷,為了不加劇內傷引發的傷害,索性散了內力,但此刻,宋功勤臨危,他還哪裏有餘裕擔憂氣亂損體的危害?一邊關注着宋郭二人的戰局,他一邊聚氣丹田,握緊長劍。
沒有武器的郭學明憑借赤手空拳一招擊落宋功勤的佩劍,他的出招毫無巧妙可言,卻至快至重,在破了宋功勤的劍招後,直接長驅直入,擊向宋功勤心口。這是志在必得的一招,且一招足以斃命。宋功勤身形已老,變招不及,退無可退,擋也擋不住,眼見只能閉目赴死,秦頌不及多想便欺身迎上。他知自己相助只是杯水車薪,且以他氣力至多撐一招,若不能一擊制勝,頂多了延緩兩人死期,此時也不容多慮,見郭學明恰好門戶大開,正面皆是破綻,起招便是裂帛十三式的最後一招殺招,以劍氣直擊郭學明天池穴。
不想,郭學明毫無防守意識,完全不顧秦頌的攻擊,依舊伸臂襲向宋功勤。這給了秦頌更佳得手機會,然而,宋功勤也因此勢必挨下這一掌。秦頌眼見自己如何也救不了宋功勤,心中大急,一時之間,急火攻心加之強行運功,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來。這一番心神激蕩,他的劍還未到,氣便先洩,原本已是必敗之勢。不知為何,郭學明在這一刻驀地頓了一頓,電光火石間,宋功勤躲過一劫。而秦頌原本想以氣制穴的劍失去力氣,此時只能勉強避開要害直接刺入郭學明胸口。
郭學明倒地的時候,秦頌也再無力氣支撐,徑直向前跌了下去。
“風雅!”宋功勤對于死裏逃生并無太多激動,見秦頌倒地,驚得失聲喊道。秦頌聽着自己杜撰的名字被喚得情真意切,最後的神智竟在苦笑,為分不出自己究竟是喜是憂。
趕在秦頌倒地之前,宋功勤伸手接住對方。此情此景,他思緒萬千,心亂如麻。當日楚風雅言之鑿鑿的誓言至今似仍萦繞耳邊,可為了救宋功勤,之前見過宋功勤對敵“花上眠”殺手的秦頌終究還是破了自己的誓。
……不得好死。
當日楚風雅輕率妄用這一說辭,宋功勤不敢想象一語成谶。倒在他懷裏的秦頌面色慘白如紙,只有唇角那一抹之前吐出的心頭之血紅得妖冶詭異。宋功勤怔怔望向對方,茫然感受着從未曾體會過的恐懼與無措。
秦家的家仆也算見過世面,一番變故下來,雖然看得出一絲驚魂未定的不安,但籌措起來甚是果斷,秀兒熟練為地上的郭學明止血,秦椿齡從懷中掏出藥丸喂秦頌服下。
宋功勤只消聞一下便能知曉那藥丸裏有各種名貴藥材,可是說是能起死回生的大補丹。家仆藥丸喂得熟練,不禁令宋功勤想到,如今秦頌約莫就是在服用補藥續命——只是,補藥終究不是靈丹妙藥,秦頌能依靠補藥多久?而他如今妄動真氣,再一次激發內傷……宋功勤越想越心亂,越想越神慌,抱着秦頌的手臂不自覺顫抖起來。
見宋功勤抱着秦頌不放手,秀兒走過來道,“宋少爺,我家少爺的情況,”她語氣沉重,有深深擔憂,“最好趕緊請大夫看看。”聽得出,這世上應該沒有大夫能治療秦頌,只是,若無大夫診治,只怕更不知如何熬過去。
宋功勤不想放手、不敢放手,可他也知,自己再用力擁抱,也顯然留不住秦頌。被秀兒提醒後,他勉強清了清混亂的腦海,從地上站起身來。
秦頌的馬車早已于方才的爆炸中被毀,馬匹則在被秦頌放開後因爆炸驚跑,如今五人一匹馬也沒有,入城只能憑借自己的雙腿。宋功勤确認了郭學明外傷不重,因內息擊撞才陷入昏迷後,不再操心,直接把人交給了之前背起秦頌來顯然分外熟練的秦椿齡。他自己則小心抱着秦頌,施展輕功率先獨自回城就醫。
為便于彙合,宋功勤與秦家家仆約定了就在城東最近的醫館看診。然而,他在大夫替秦頌看完之後,立即便離開改換其他醫館就醫。
小小的衢州城內,從醫的大夫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