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吹夢莊周迷蝴蝶

宋功勤快馬加鞭,一路往師門趕去。原本五、六天的行程,他只花兩天便走完大半。這兩日裏,他日夜兼程,幾乎沒有合過眼,而與此同時,秦頌則在整整兩日之內沒有睜開過眼睛。

兩日之前,宋功勤在放棄尋醫就醫之後與秀兒他們彙合,他讓兩人先照看郭學明,處理一些善後,随即再跟上前來彙合,自己則單人匹馬帶着秦頌先往師門趕去。

他不肯相信所謂僅剩三日的危言聳聽,可無論如何,怎麽也不敢耽誤這三天的時間。每到一個驿站他便換下疲累至極的馬,不作耽擱繼續上路。陷于昏迷的秦頌自然無法自己騎馬,為趕時間,馬車也不适合,全程宋功勤都讓對方坐在自己身前,由他單手抱着人策馬奔馳。

這日,宋功勤依舊如此一路往東,驀地,感覺到懷裏的人動了一動。

宋功勤一直盼着對方清醒,可眼見對方當真醒來,又莫名恐懼,唯恐回光返照。此時,他低頭望向懷中之人,聲音不自覺抖了一下。“風雅?”

馬背颠簸,之前宋功勤将人抱得緊,眼下對方醒來,他莫名不舍放手,依舊将人摟在懷中。秦頌也不知是否無力,素來好強的他并不抗拒如此示弱姿态,微微擡起的頭還主動依靠宋功勤胸口。“當初我想到《詩經》裏的三種樂調,便随口為自己取了‘風雅’這個名字。”他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可最終道出口的卻是無關緊要的飛來一筆。

宋功勤心中亦是千頭萬緒。他有一生一世的話語,這一朝一夕如何放得下?“我當真愚鈍,你的名字便是線索,我卻沒能認出你來。”時日苦短,他卻并不知曉,平白辜負曾經的好時光。“若我能早日認出你來……”語滿懊悔愧疚。

“若我能早日記起你來,不也一樣?”秦頌輕聲安撫宋功勤道,“其實,我們認不認出對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來我們從未分開過。我覺得,老天待我們不薄。”

“老天自然待你不薄,不然不會獨令你生得如此美好。他眷寵有加,又怎會不舍得給你多舛命運?”宋功勤語氣肯定,想要說服的是兩個人,“你一定會平安度過這一劫,從此一帆風順!”

秦頌并不回答,只突如其來道:“我餓了,我們找個酒樓用餐罷?”

這兩日秦頌昏迷,僅能簡單喂些食水,感到饑餓也是自然。只是,為了趕時間,之前宋功勤都是在馬背上直接以幹糧打發其實毫無胃口,只為不令自己累垮的溫飽問題,眼下,他不舍得委屈秦頌,可更不敢耽擱時間繞道進城用餐,在躊躇之後小心征詢着秦頌問道:“我帶了幹糧糕點,這兒山明水秀,清靜怡人,我們便就近找個地方歇息吃食,可好?”

秦頌歪頭思索了一番,也不知想到甚麽,很快頗為贊同這一建議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們找個景色好些的地方。”

“我覺得這兒的景致就不錯。”為省時間,宋功勤意欲原地休息。

然而,秦頌搖頭道:“我要坐溪邊聽鳥鳴,有遠山在碧雲天。”

楚風雅的小任性從來不是這種挑剔講究,而今秦頌要求的多,聽得宋功勤不由心中一顫。他怕秦頌是想找個就此長眠的好場所,怕得心緒混亂,五內俱焚,全然的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若覺得麻煩那就算了,我們将就一下。”不見宋功勤回答,秦頌很快好聲好氣補充道。他是當真會拿捏宋功勤,原本宋功勤因着害怕本能想找借口拒絕這一提議,可秦頌把話說得如此委屈,想要說“不”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麻煩,我聽到水聲了,附近應該有溪流,我們順着溪水找找好場所。”宋功勤回道。

春花向晚,春光投老,縱是靈氣山野,要找個好休憩的場所也着實花費了他們一些氣力。好一會兒後,他們才終得以在林間溪邊坐下。

逞強着自己下馬,自己坐下的秦頌倒是在落座後毫不客氣地徑直往宋功勤身上靠去。他們并非從未如此甜蜜依偎,可那滋味如今卻是截然不同。

甜到盡頭原來如此苦澀。

宋功勤伸手緊緊将秦頌擁入懷中,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留住對方的辦法,盡管自己也清楚,這個辦法其實毫無用處。“你要相信我,我師父一定能夠治你的病。”他一遍遍重複着最想讓自己相信的話。

秦頌聽完默默笑了笑,忽而語氣輕快地另起話題,問道:“說來你不好奇我們分開後,我怎麽會變成秦頌,又被我爹托付給你的?”

他的本意是指秦宰相委托宋功勤送自己就醫,但一時未深思,輕率用了“付托”一詞,道出口便覺得詞意過于暧昧,不禁暗暗惱悔失言,之後轉念又想,父親此舉倒的确是“托付”之意。他從小被迫女裝,最惱被人當成弱質女子,“托付”一詞多用于女子,父親将自己“托付”宋功勤,此說辭着實教他着惱自己的胡言亂語……然而,與此同時,這一詞的缱绻之意卻也令他莫名甜蜜歡喜。

秦頌因着簡單一個遣詞心思百轉,宋功勤不似秦頌細膩,這一句倒是提醒他另外的事,因為忽然想通,反而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直視向秦頌問道,“秦大人知道你我,”他臉上一紅,不知如何措辭,低下聲音含糊道,“他知道你我之事,并且同意了?”

“不然你道我爹當真會将自家兒子随便拜托給生人護送嗎?我又不是自己不識路。”

秦頌說得理所當然、頭頭是道,實際,他自己也方想通未多久,不然先前即便失去記憶,他也早該懷疑自己與宋功勤有淵源。宋功勤清楚秦頌在扮事後諸葛亮,但他哪裏可能揭穿,這會兒趕緊心悅誠服地點頭道,“只可惜我太魯鈍,差點辜負了伯父的心意。”他心裏和秦頌親近,不着痕跡将“秦大人”換成“伯父”,自己覺得這小心思可笑,可見秦頌因聽聞“伯父”一詞而低頭偷偷笑了一下,又想,自己一輩子可笑也是幸福。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能不能有一輩子的時間?

思及此,宋功勤才因秦宰相的首肯而驚喜的心重新沉重。不過,盡管他心中愁苦,眼見秦頌近日來難得精神甚佳,又笑意盈盈心情亦好,他如何舍得壞了對方興致?此時強打精神繼續話題,感嘆道:“如今回想,難怪當日我有意拒絕時伯父神情古怪。”

秦頌不知此事,好奇追問道:“你有意拒絕?”

面對這一問題,宋功勤不由為難如何作答,他若說自己曾堅拒秦頌,也不知是會惹秦頌不高興還是令他滿意?

宋功勤正在遲疑,這邊秦頌腦筋轉得快,不僅立即明白,而且還頗生動想象出當時畫面,為此,他失聲笑出來,捉狹道:“你一定把我爹給弄糊塗了!他大吃一驚,心想:我寬宏開明,認了你們兩個大逆不道的,你居然敢不要!你這個混賬東西,我兒子哪裏配不上你了!”

秦頌有意說笑,宋功勤卻分外認真,他抓住秦頌的手惹認真低聲道,“是我配不上你。”原本他便覺得天下無人配得上對方的好,而他甚至還令對方為了救自己加重病情,如此想來,愈發慚愧心疼。

“不許那麽說。你這麽說,豈不是瞧不起我眼光?”秦頌假意板臉反駁,語畢,又覺得自己此話等同最露骨表白,不由臉上一燒,他面皮薄,此時趕緊轉移話題道,“說來這都要怨我爹,他發現你原來不知我身份,怎麽也不提醒你?害我以為你心另有所屬,白白傷心一回。”這一句說完,秦頌終于能肯定自己是病糊塗了,怎麽一口一句真心話?那些本該藏在心裏的話簡直一句不落地全被自己抖落出來。

心中懊惱的秦頌不知自己耳朵已經羞得通紅,宋功勤看得分明,怕面皮極薄的人下不來臺,按捺心中的歡喜和心疼裝作并未察覺,一本正經讨論道,“想必伯父也是心中躊躇,見你不記得我不認得,心想道路艱難,不如由着我們因此淡去,故而選擇沉默,決定聽天由命。”說到這裏,宋功勤忽然想起,他從懷中取出之前并不在意僅小心盡責收藏的荷包,“伯父把這荷包交給我保管,當時言中有意,頗為神秘,荷包中是不是有能表明你身份的物件?”

他尚未說完,見到荷包,秦頌第一時間便以搶奪般的姿态取了過來,一副生怕宋功勤翻看裏面物件的模樣。宋功勤為此愈發好奇,同時也為此收斂好奇。“別擔心,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

秦頌已将荷包牢牢攥在手中,不消宋功勤多言,他也不會給對方瞧上一眼,然而,眼見宋功勤說得真誠,他又不覺被打動。思及對方至真至誠,自己卻這般遮遮掩掩,不覺有愧。心念轉動,他擡頭睨了宋功勤片刻,最終故意撇嘴道:“你一定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只用一句話便騙得我的秘密。”說着,他将荷包重新交回宋功勤手中。

宋功勤擔心秦頌給得不情願,搖頭道:“我不需要瞧。”

秦頌這別扭性子,見宋功勤不為所動的搖頭,忽而莫名想教對方看見。他自己接過荷包打開,取出那小小藥瓶放至宋功勤手心。

有那麽片刻,宋功勤沒認出手中這個普通到随處可見的藥瓶,直至回憶起兩人初見的場景。他吃驚擡頭,吃吃道:“這是,我給你的治肚痛的藥?”

秦頌垂眼凝視這個藥瓶,心中無限感慨,低聲細語道,“我明明最讨厭藥物,可是,兩次你送我藥,兩次我因此便……”他臉上一燙,沒再說下去。

聽聞這意料之外的表白,不知為何,宋功勤心中溫馨感動卻也酸楚,分明應該歡喜,眼眶卻驀地一酸,幾欲落淚,他怕秦頌察覺掃興,趕緊強顏歡笑道:“幸好你沒先遇見賣藥的人。”

這個笑話并不好笑,可秦頌配合着笑起來,想了一會兒,又低低道:“是啊,幸好我一出門就先遇見你。”

事實上,在宋功勤看來,幸運的那個人決計是自己。秦頌被當成嬌貴花朵過了十多年深居簡出的日子,他未曾與家人之外的人接觸交往,故而第一個認識的宋功勤才會特別。想來秦宰相必定既怨且屈,只怪自己沒教好兒子,被人家随随便便一顆藥丸便騙走了終身。想到秦宰相,宋功勤不由又是感動又是疑惑。秦宰相出身書香門第自是重綱常倫理,怎會輕易許了兒子如此荒唐的□□?

“為了讓伯父答應你我之事,你一定很是費了功夫罷?”宋功勤愧疚問道。

秦頌被問得微頓了頓,他的确有意坦誠,可這問題是怎麽也答不出口的。當時他被父親逼急,直接說出“既然你們當初冒着欺君之罪将我當女兒養大,那幹脆今日便将我當女兒給嫁了”的說辭。當時秦父秦母都驚到,他們知道秦頌最大忌諱,不料竟自己說出這種話來,顯然已無可挽回,最終,兩人只得認命。如今宋功勤問起此事,秦頌如何能老實回答?他思索了一下,故作神氣狀答道:“我爹說不過我。”

宋功勤見秦頌不願詳談,也就不再追問。他想了想秦頌說辭,由衷感嘆道:“我也說不過你。在伯父和我心裏,你比這世上任何道理都更重要。”

聞言秦頌挑眉斜睨,假意嗔道:“你占我便宜呢,你和我爹能是一回事嗎?”

“我說錯話啦。你爹和我爹,那才是一回事。”

宋功勤說得真心并非調笑,害秦頌羞紅了臉卻發作不得。想了一想,後者故作鎮定說回正事,問道:“我醒來之後便不見椿齡他們,他們是被你留下照顧郭學明了嗎?”

聽那麽一提,宋功勤才想起,那日秦頌昏迷後,直至今日方才醒來,他自不知後來發生之事。不過,他一貫聰慧,不消說已猜到大致情況。

“是啊,郭學明需要休養,而且我與你單獨上路速度更快。”

“郭學明無礙罷?”秦頌清楚自己出手至多導致對方輕傷,但走火入魔的症狀不知情況如何。

當時宋功勤心中煩亂憂極,自然無暇關心郭學明傷情,眼下為回答秦頌,不由回想得辛苦。“聽秀兒說外傷不要緊,只是岔了內息,大概需要好好調理。”說到郭學明傷勢,宋功勤不由回想起秦頌為救自己,使出斷玉裂帛劍的畫面。

“……有朝一日,我使了斷玉裂帛劍,便教我不得好死。”

耳邊,當日秦頌鑿鑿的誓言清晰響起,宋功勤的心更是一沉。

“所以,為了照料傷患,”秦頌徑直說下去,問道,“你是不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尋找埋葬柯策的屍體?”

說來,原本宋功勤覺得令柯策曝屍荒野并不過分,畢竟,柯策用了霸道□□,算得上自食其果。然而,想到對方終究是苗未道前輩的弟子,他還是決定好生安葬對方。只是,柯策□□導致那片土地被亂石埋住,一時三刻上哪兒找人?宋功勤又是時間緊急,最終唯有拜托秦椿齡二人将郭學明妥善安置後再善後。是時他已上路,也不知後來秦椿齡二人事情辦得怎樣。

此刻秦頌忽然問及,宋功勤不解此事為何重要,問道:“柯策的屍體如何要緊?”

秦頌低頭思忖,說道:“我擔心晚了去尋,若柯策未死,或許會用另外的屍體頂替,再來一次假死。屆時,他暗中伺機複仇,教人防不勝防。”

宋功勤不以為意,道:“柯策再狡猾也算不過你的心思細膩,我們不用怕他。”

秦頌甚是擔憂,“若我不在……”他還沒說完,宋功勤立即打斷道,“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也定在你身邊,所以,沒有這種事!”他同秦頌說話向來是哄着捧着順着,連稍稍提高聲音都未曾有過,可這一句,卻說得甚是強勢,不容置喙。

秦頌微微失神地擡頭望向宋功勤,這個話題他們回避至今,可終究是要提及。

“我爹娘怕我早夭,信了方士說辭,從小将我扮作女兒家撫養。仔細想想,這種事怎可能永遠瞞住天下人?他們不怕遲早會被揭穿,是因為早已接受我根本不可能長大成人的事實。”

“我不信他們能夠接受。”宋功勤一字字沉聲道,“将心比心,我知道他們永遠都不會接受的!”

宋功勤這一句說得無意,但聽來頗有秦頌若棄父母而去便是不孝的責備之意。秦頌明白宋功勤心中不安苦悶,并不與他計較,只是,該交代的話必須交代,他讓宋功勤停馬,雖然也是為了能同對方好好說上一些話,但最重要的便是交代這樁事,此時,也就不理會宋功勤內心抗拒,他直言道:“若我不在,你千萬要留心柯策。”

宋功勤沉着臉道:“若你不在,我又何需在乎他柯策是不是會殺死我?”

你若不在,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世上萬事,何需在乎?

從來能任何人“說不過”的秦頌愣是被宋功勤這一句頂得怔住。

久久的沉默。終于,他慢慢低下頭,輕聲另起話題道:“你可知道柯策為何如此複仇心切?”

宋功勤不曾想過這一問題,他也不在意這個答案,眼下,他更不欲讨論這種問題。然而,秦頌不待他應聲便兀自續道:“現在想來,當初柯策聽說自己被官府追捕,毫不猶豫便棄宅而遁,應該不僅僅是出于害怕避禍的緣故,或許,他是想同情人且逍遙快活去,于是輕易放下身外之物。而如今,柯策是在為他的那個情人複仇。之前他的情人為了讓他脫身,假冒他‘畏罪自殺’,希望以此結束一切。可惜,柯策卻辜負了對方心意,他不肯借機遠走高飛,反而一心要殺死我們以祭他的情人。我覺得他太癡,是以才會為情所苦——天大地大,何不自心解脫,從此寄情山水?”

宋功勤本無心聽他人故事,可随着秦頌的敘述,聽了原委的他不覺心中一動,盡管他永遠不會認同柯策,可這一刻,依稀感到兩人相通的心思,情之所至,情不自禁,他脫口道:“我知道他為什麽那麽執着。柯策不僅一心複仇,他也一心求死。”

原本秦頌此番言辭有意開解宋功勤,不想,宋功勤這一句卻是令他自己一敗塗地。

終于,他再也忍耐不住。

先前宋功勤強顏歡笑,秦頌又何嘗不是費勁苦挨?他早就已然深深後悔自責,只是不想最後的時刻教宋功勤見到自己的軟弱與恐懼。先一句“何需在乎”,他強忍過去,此刻,宋功勤言者無心的一句“一心求死”,終于令他早已繃緊的情緒徹底奔潰。

“這都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我錯了。”秦頌自懂事後就未再哭過,這與所有人縱容着他,從不讓他受半分委屈有關,也與他生怕被人以為裙裝穿多個性也似弱女子的擔憂有關,他性子要強,本來寧死也不肯為自己掉淚,可此刻,他為宋功勤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你應該恨我才對,是我太自私才會害得我們如此。”

宋功勤看不見低着頭的秦頌不停掉落的眼淚,可後者聲音哽咽,那濃濃哭腔再真切不過,聽得宋功勤心疼得慌了手腳,下意識抓緊對方的肩膀道:“風雅你在說甚麽?不要瞎說。”

“都怨我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看盡洛城花便好……為甚麽那時候我沒有想到,如果我走了,你會難過?”秦頌伸手緊緊抓着宋功勤的衣襟,他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也抖得厲害,充滿悔恨與心碎,“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不想你難過。我怕我走之後你會傷心……這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只想着自己。”

“這不是你的錯!”宋功勤終于聽懂秦頌之意,為此心頭又疼又急,他心疼秦頌錯怪自己,更心急對方怎麽敢如此錯怪自己。“你只是從小就看淡了生死。你看河水是今不複夕,觀春花是始別春風,你和大家看到的不一樣,所以你所做的,不過是更珍惜當下。你曾說,你比我看得明白。是啊,你不僅比我看得明白,你比全天下人看得都明白。現在,你怎麽就忽然糊塗了呢!你要繼續看得明白,你要看明白,你并沒有錯!”

宋功勤說得用力,秦頌不覺聽了入心,為此他思緒恍惚,細想一番,低聲茫然不解問道:“如果我沒有錯,你又怎麽會如此難過?”

“我沒難過!”宋功勤立即回答,他忍不住強求道,“你在我身邊,我怎會難過?”

秦頌沒有回答,他正全力咽下嗚咽,然而,即便他竭盡全力,卻終究咽不下內心深處的那不安害怕的聲音——

“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宋功勤因這句話猛地驚醒,他驀地抱着秦頌起身,不容分說向自己的馬走去,邊走邊斷然說道,“還有半天的路程我們便到我師門了。屆時,我師父一定能治好你!”

秦頌說了這許多話,早已精疲力竭,又逢情緒激動,哪裏還有力氣掙紮?不過他也早已心思順從,此刻任由宋功勤打橫抱着自己上馬。他不知道自己這兩日皆在宋功勤懷裏度過,眼下被對方擁抱在懷中,但覺分外安心熟悉,也便閉眼依偎。

宋功勤見秦頌閉上眼睛,不由心中惶恐。

“風雅,你先別睡,陪我說會兒話罷?”

秦頌實在倦得厲害,但他心知宋功勤害怕,勉強着稍稍掀開眼簾,輕聲道:“你放心,老天一定不會讓我死在你懷裏的。”

宋功勤心慌口亂,本能說道:“童言無忌。你不會死!”

秦頌連喘息都無力,卻有意說笑道:“我使了斷玉裂帛劍,注定不得好死。老天怎麽能讓我死在你的懷裏呢?對吧?”

“風雅,你別那麽說……”宋功勤下意識哽咽了一下。

秦頌忽然想到,糾正道:“其實我不叫風雅。”

宋功勤愣了下,才道:“我說順口了。對不住,我知道你名為秦頌。你喜歡我怎麽喚你?”

秦頌琢磨好半天,最終道:“我還是喜歡你喚我風雅,沒有人這麽喚我,只有你。”

“那我便喚你風雅,以後都那麽喚你,喚一輩子。”

“嗯。”秦頌答應,他又想起一件事來,補充道,“以後你別再送別人藥了。”

宋功勤用力點頭,道:“以後你看着我,別再讓我送別人藥了。”

“以後我看着你,不再讓你送……”秦頌低聲重複,直至聲音再不可聞。

快馬疾馳在崎岖山路,一路而過,驚破春山深處的經久岑寂。

“……然後呢?”少年問。

瑞腦的香味自鎏金銅瑞獸口中飄出,緊閉的窗戶被寒風輕叩,隐約能聽到窗外枝桠搖曳的聲音。穿着狐白裘的少年專注追問,他早已聽得入神,這個故事卻戛然而止,令他忍不住焦切着欲知後事。

桌上的兩盞清茶已經微涼,書生打扮的男人不以為意端起一杯淺啜一口,随即故作無奈道:“我讀的話本就到此處,後面我也不知曉。”

少年指摘道:“沒有結局哪裏算得上故事?”

男人裝模作樣想了想,道:“其實,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容易安個結局。”

少年本不欲理會這番故弄玄虛,可終究沒能按捺住好奇,脫口問道:“什麽結局?”

“玉石具有靈性,那秦頌從小佩戴的玉玦便是關鍵。因為辟邪的玉玦斷裂,所以才會出了後來這許多事,所以,若宋功勤回師門記得補玉,秦頌一定能化險為夷。”

“……哪有如此牽強的故事?”

“這不牽強,玉石的确神奇。你自己不是也有一塊從小佩戴的鎮邪玉玦?”

“既然你先提及了,我倒想要問問,你所謂的這話本根本是捏造的吧?不然怎麽那麽巧,其中主角也是因為體弱自幼被當成女兒養大?”

“不是巧合,我便是因為主角同你一樣可憐才讀了那話本。”

“若你堅持自己讀過,便把那話本拿出來我瞧瞧?”

“我已經找不到了。”

“那就再找找。”

“好吧,我再找找。”

“……所以秦頌究竟活下來了嗎?”

“你認定我編造故事,又何必執着這個結局?”

“我一介凡俗人,辨不清世事,看不透真假,你奈我如何?”

“但你說得過他人,果然讓人莫可奈何。”

“快告訴我秦頌活下來沒有。”

“當然活下來了,不然現在哪裏有命能聽這個故事?”

“你戲弄我?”

“或許我不是說笑?假作真時真亦假。”

“你說得算有道理。花非花,霧非霧,白馬亦非馬。”

“……你領悟了?”

“或許我只是故弄玄虛?假作真時真亦假。”

(全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