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軍中呆得久了, 乍然回到霍府,霍凜竟然很不習慣,晚上側卧在錦堆繡被中,手中還抱着心愛的長劍。在夢中, 他似乎聽見了雄渾的戰鼓,號角高亢的長鳴,以及千軍萬馬的厮殺聲,醒來後,看着眼前華麗而陌生的房間, 他總是有些茫然, 然後披衣出去, 在院中舞起了劍。
這時候天還是灰蒙蒙的一片,院中人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劈、刺、截、抹、挑、提,一招一式,有如行雲流水, 遠遠望去, 但見一團白光挾着呼呼勁風舞動。一套劍法練完, 他額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卻絲毫不顯疲态。歸劍如鞘,他大步入房, 青衣小婢已經準備毛巾和溫水, 要伺候他盥漱, 他依然伸手揮退她們:“我自己來。”洗了臉,他擦幹淨臉上的水珠,顯得精神奕奕,一個幹淨俏麗的小婢用托盤端了一個白瓷碗上來:“三公子,這是老爺吩咐送來的炖蓮子湯。”
霍凜一怔,上揚的嘴角微微帶了一絲譏诮,回來的短短兩天內,他享受到了自小不曾有過的待遇,霍府的人對他的态度都變得不同了,尤其是父親看他的眼神,簡直讓他有種他是他引以為傲的兒子的錯覺。。。只一瞬間,他神色已恢複了平靜,将手中毛巾扔下,端過碗,拿起羹匙吃了兩口,吩咐道:“去吩咐廚房,讓他們炒幾個菜,再頓一壺好茶,用盒子裝起來,我等下要用。”
“是。”
馬上有人去向廚房傳了話,霍凜用過早膳,那食盒也已裝好,小厮頭兒春熙令人提了,自己去牽了馬來,他來霍府好些年頭,對這位三爺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這時見他一言不發,也不敢問他是要去哪裏,只緊緊跟随在後面。
才出霍府大門,突聽一陣喧嘩之聲,只見幾個仆人簇擁着一個鮮衣怒馬的俊俏公子,正向大門走來,幾個小厮連忙止了步,垂手站立,春熙連忙屈膝行禮:“請二爺安。”霍凜聞言,不由得也停住腳步,恰好霍澤下了馬,目光正向這邊望來,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将他打量了又打量,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來:“喲!看這是誰回來了!”話猶未完,忽然反手一個耳光抽在跟随的人臉上:“蠢東西,你看什麽看!見了三爺不認得麽?我們三爺在西疆跟着韓将軍打仗,把吐谷渾和吐蕃都打得回老娘家了,現下風光回京,你們見了他,竟然幹站着?!”
那人被打懵了,捂着臉看着霍凜,然後抖抖索索行禮:“奴才見過三爺。”
霍凜并不理會霍澤話中的諷刺,從春熙手中接過缰繩,便欲上馬,霍澤眼睛微微上挑:“你這是去哪呢?看你帶的這些東西,是要去你母親墳前上香麽?”
他眉眼間的那種桀骜不馴,以及那倨傲的态度,一如當年,霍凜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我娘墳前我昨天已去過了,我去看看婉溪表姐。”
霍澤微微色變,跟着眼裏露出幸災樂禍之色:“哦,原來你還惦記着那個小賤人,真是可笑,也難怪了,這些年在西邊,只怕沒見過幾個女人,以那丫頭的姿色,只怕日裏夜裏都要想上無數遍,只是可惜。。。”
霍凜驀然回過頭來:“你再說一句試試!”
他淩厲的眼神,有如寒光利刃,霍澤居然被他的氣勢吓到,腳下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跟着便醒悟過來,當着這些下人,更覺失了顏面,當下惱羞成怒,手指着霍凜,喝道:“賤婢養的種,你叫誰閉嘴?唬誰呢你?那丫頭片子死了,你氣沒處出?找上我了不是?你是不是忘了當時我是怎麽教訓你的了?那大耳刮子的滋味,是不是還想再嘗嘗?”
話猶未了,只見眼前人影一閃,霍凜快步上前,左右開弓給了他兩記耳光。他下手極重,動作又快如閃電,霍澤只覺耳中“嗡嗡”作響,兩邊臉頰疼痛得幾乎要麻木了,嘴角都溢出了血絲,他來不及多想,發出一聲瘋狂的吼叫,揮拳便向霍凜撲去,霍凜閃身避開,手卻抓住了他的手腕,霍澤想掙脫,但霍凜的手卻如鐵鉗一般紋絲不動,他正要擡膝去撞,霍凜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獰笑,突聽“喀嚓”一聲,霍澤右手手腕已被卸得脫了臼,頓時疼得額上冒出了汗珠,他臉一陣紅一陣白,總算還有幾分将門之子的傲骨,硬是忍着不叫出聲,卻也不敢再打了,只是喘着氣,惡狠狠的望着霍凜。
霍凜面無表情,只道:“我已經不是當年任人欺淩的稚子了,今日只是個小小的教訓,記得下回嘴裏放幹淨點。”
他們兄弟打架,周圍的仆人卻是吓得呆了,春熙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的道:“三。。。三爺。。。”
霍凜也不用人扶,翻身上了馬,吩咐道:“我們走。”霍澤一把推開扶他的人,追上幾步,眼神怨毒:“你在那邊天天想着她又有什麽用?你以為她還是你心裏冰清玉潔的佳人呢,她早跟別的男人好了,你在為她害相思的時候,她在為別人害相思,把小命都送掉了,哈哈,哈哈!”
霍凜一怔:“你說什麽?”
“說你的婉溪表姐。”霍澤忍着手上的劇痛,煞白的臉上居然還帶着笑意:“你知道那丫頭口味有多獨特嗎?放着多少的貴族公子兒不要,看上了府裏一個做粗活的下等仆役,兩人私下底做出茍且之事,傳到父親耳朵裏,你也知道,父親是最要面子的,一怒之下便讓我将那她那小情人卸成了肉塊,又将這傷風敗俗的小賤人遷居別處,那小賤人每天思念情人,淌眼抹淚的,沒過多久就自己了斷了。我看你啊,這墳不上也罷,這種女人有什麽可惦記的。。。”
霍凜突然喝道:“閉嘴!我不相信!”
霍澤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報複的快意,他哈哈一聲,還要繼續再說,霍凜突然在馬背上重重抽了一鞭,那馬便撒開四蹄向前奔去,春熙着了忙,忙也和幾個小厮上了馬,緊緊向他的方向追去。
霍凜一路快馬加鞭,霍澤剛才所說的話,卻不時的在他耳畔響起,令他心情沉重而窒郁,一直到出了城東門,他才放慢速度,凝目望去,只見遠處赤日高挂,綠浪滾滾,他忽然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輕輕握着缰繩,停伫下來,春熙帶着衆人,不多時也已追上,見他如此,便從後面慢慢催馬來到他身邊,輕輕喚了一聲:“三爺。”
“他說的是真的嗎?”
春熙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是問他,于是小心回答:“二爺說的事,奴才并不是很清楚。”
“表小姐出事那會兒,你也在府中吧?”霍凜側過頭望了他一眼,春熙不由得一顫,只得又道:“二爺說的這些,奴才也聽府中其他人說過,是真是假,奴才并不知道。只是,表小姐心地善良,沒有架子,待下人那是極好的,奴才并不相信這是真的。”
“是麽?”霍凜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又緩緩轉過臉去,聲音低沉:“我也是不相信的,一個字也不信。”
那日在長樂宮,皇帝雖然受了驚,龍顏震怒,欲下令誅殺宗謀,但朝野內流言已經頗多,件件不利于皇帝,宗謀又是世宗封王的兒子裏僅存的一個。首輔文天和,次輔王忠等內閣大臣都覺此舉不妥,紛紛入宮死谏,陳述種種利害之處,皇帝冷靜下來之後,先是親自為太妃改了“恭惠”的谥號,然後明發谕旨,稱英王宗謀禦前無狀,兼無故毆打朝廷命官,即行革去王爵,交宗人府永遠禁锢,其王妃姬妾等,雖不加罪,亦廢為庶人,勒令搬出王府。衆臣子這才放了心,齊跪于地,贊頌皇帝英明寬仁。
雖然皇帝下令不許聲張宗謀行刺之事,但後宮向來消息靈通,各處幾乎皆已知曉。蓮真和蘇蘊兩人與蘇聞櫻交好,自是坐不住,暗暗為她擔着心,不時派人打探消息,聞聽只是廢為庶人,暗暗松了口氣。
這晚蘇蘊過來跟蓮真一起用晚膳,提起這事道:“聞櫻在京城無親無靠,縱認識一些人,現下王爺被拘,自己已廢為庶人,只怕也無人敢幫她,她做女兒時便嬌養慣了的,進入王府後,王爺又甚是寵她,哪曾遭過這份罪,我想着真是好生擔心。”
蓮真見她十分憂慮,便安慰道:“蘊兒,你放心吧,遭罪還不至于,實不相瞞,我已托了人探訪到她的下落,将她悄悄兒安頓好了。”
蘇蘊驚訝道:“你托了人?托了誰?”
蓮真不便說其實自己是央皇貴妃托了人,便壓低聲音道:“宮裏耳目衆多,你悄悄兒的,你只放心就是了。”
蘇蘊雖仍是疑惑,見她如此篤定,也便不再追問,便道:“你既如此說了,我自然信你的,只是她那邊有什麽消息傳來,你可得告訴我。”說着再度拿起筷子,笑道:“這樣我的胃口可又好起來了。”
兩人用膳畢,又說了一會子話,蘇蘊才起身告辭,橫波看着人把膳桌撤了下去,便道:“小主今晚只進了一盅牛乳,是送來的菜不合口味麽?我再讓他們送碗燕窩粥來,再配幾樣精致小菜,這樣也清淡些。”
“不必了。”蓮真道:“我懶怠吃,倦得很,叫她們下去準備吧,我洗了澡好早些安歇。”
“是。”
寝殿裏彌漫着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蓮真輾轉反側,卻無絲毫睡意,心中翻來覆去只有幾句話,她想的和我是一樣的,原來她也如此想。。。。。她臉頰緋紅,思潮起伏。殿中雖用了冰,她仍是覺得微微有些燥熱,想喊寶貞,卻又忍住,罷了,讓她們好好歇着吧。她側過身,隔着薄薄的紗帳,望着不遠處的鶴嘴銅燈出神,那一縷溫暖柔和的光芒,讓她的嘴角微微翹起,到今天,似乎一切才豁然開朗。
只是。。。只是她并沒有想皇帝死,雖然她不愛他,雖然他的所作所為有時候令人害怕,她只是想跟冰輪呆在一處,能常常看見她,聽她說話,她就會很歡喜,唉,如果。。。如果皇帝哪天突然消失就好了,如果後宮的人都消失,如果哪天就只剩下她和冰輪兩人。。。唉,她真是愛胡思亂想,這怎麽可能?但是,如果她真的有個孩子,哪天皇帝死了,她的孩子能繼承皇位的話,那她和冰輪或許都可得到自由,唉。。。
蓮真忍不住又輕輕嘆了口氣,無論怎樣的想法都很傻,她跟她之間,永遠會隔着一個他,永遠會有這麽多人環繞在身邊,皇帝還很年輕,就算是死,也像冰輪所說的,也不知道誰死前面。。。
想到這裏,想到昨晚冰輪的語氣和神情,蓮真不禁有些發怔,冰輪說這些話,似乎。。。似乎是隐含深意,難道她,難道她。。。聯想到她忽然改變主意收養了二皇子,聯想到她的父親突然重新掌握兵權。。。
蓮真悚然而驚,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寶貞也被驚動,連忙起身過來:“小主,你怎麽了?”
蓮真定了定神,輕聲道:“沒事,你下去吧。”她重新躺下,可是身上卻生出冷汗來,她雙手擁緊薄衾,口中喃喃的發出低不可聞的聲音:“冰輪,冰輪,你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