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安予跌坐在地上,眼前的情景已然令她受到足夠的驚吓, 再是感覺不到自個身體半分的疼痛。她敵不過這個男人, 而慕沉哥哥似乎連掙紮都沒力氣了。安予望見桌上的鋼筆, 迅速起身抓過那只鋼筆抽開就狠狠地刺在了那人的手臂。
只是連帶着,那人松開慕沉哥哥,又是一掌揮在了她的身上。
安予再次倒在地上, 趕忙手腳并用爬到慕沉哥哥身邊, 幫他平複着呼吸。
慕沉抓着女孩的手, 這才開始劇烈地咳嗽。他喘了好一會兒, 臉色才終于漸漸變好。而刺傷他的人, 也被晚一步趕來的董遠航找人給制住。
“慕沉哥哥……”安予吓壞了,慕沉哥哥明明就靠在她身上, 那一幕,卻好像慕沉哥哥就要被奪走一樣。“你沒事吧?還疼麽?疼不疼?”她的手指将要放在他脖頸的紅痕上, 頓了頓, 又是趕緊收回, 怕碰着他,讓他更疼。
慕沉方才被卡着喉嚨, 這時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坐在地上, 女孩跪着。而他依偎在女孩懷裏,是被她保護的姿勢。
喉頭的疼痛過後,是淺緩蔓延而來的酸澀,那股澀意, 險些要他眉眼腥紅,勾出他的淚水。慕沉知道,不是因為疼,是因為被疼惜。
他兜轉了這麽一個大圈,就是希望女孩能夠看見,他和他的家人不和,他和她一直在同一個立場。
他希望女孩恢複記憶那天,不再将他當做嫌疑人。
只是慕沉沒想過,明明是他被人鉗住了脖頸,痛得仿佛快要死去的人卻是她。女孩的淚水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灼燙直至心底。
“慕沉哥哥……”女孩慌亂得厲害,“我們去醫院吧,你還好麽?能不能說話?”
慕沉擡手拂去女孩臉頰上的淚水,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身前的女孩,眼底氤氲出溫柔至極的光。他滿目都是寵溺,張了張嘴,嗓音仍是帶着砂礫般的微啞。“沒事,不疼了,不哭啊!”
他哄過,女孩哭得愈發厲害。眼睛裏像蓄了一汪池水,怎麽都流不盡。
好一會兒,方才猛地醒過神一般,淚眼朦胧沖他道:“慕沉哥哥,你先起來,我去拿熱毛巾給你敷一敷。”
慕沉随即就着女孩的手起身,其實方才的驚懼不過是一瞬,現在他早已經恢複。可看她這樣擔心他,不由得就有些沉溺。
安予方才便是在慕沉哥哥的休息室,她記得他這裏有完整的洗漱裝備。兩人一道進來,安予趕緊開了熱水,将毛巾打濕,确認溫度不會太燙才拿到慕沉手邊。
“你躺下。”安予扶住慕沉哥哥的手肘,讓他靠着沙發躺在椅背上。
慕沉始終看着女孩,也乖乖聽她的話。她說什麽,他便照做。
毛巾的溫度漸漸散去後,安予從他脖子上拿過毛巾又要重新換熱水,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慕沉哥哥,”安予小腦袋低垂,緊咬着唇,目光不敢上揚落在他的脖頸。
慕沉看着女孩:“我不疼了。”
她的嗓音裏隐約帶些哭腔:“可是還是很紅。”
“過兩天就好了。”也就是淤血沒散開,過幾天自然就好了。況且這份微弱的疼,慕沉根本沒放在心上。
慕沉說完便是起身,“慕沉哥哥!”安予慌忙叫他,卻是被人摁住肩,“等着。”
等慕沉再回來時,手上便是多了一個藥箱。
安予伸手就要接過:“有去紅痕的藥嗎?”
慕沉沒給她,将藥箱擱到一側:“把裙子掀起來一點。”
“啊?”安予下意識愣了愣。
男人卻是沒耐心再等着,直接伸手将她的裙擺向上撩了一下。安予倒抽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推拒,一低頭瞧見膝蓋處的傷,才陡然明白慕沉哥哥的意圖。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磕傷的。
“忍着點。”慕沉倒了碘酒,拿棉簽蘸過,才小心擦過女孩受傷的地方。
“嘶!”還是略有些刺痛,安予身子不自覺後撤些,可她就坐在沙發上,也是無路可退。只好咬着唇,額上不一會兒就浸出細密的汗來。
慕沉擦過碘酒,又上了點藥。側身瞧見女孩額上的汗漬,抽過紙巾幫她擦拭幹淨,這才低聲道:“小時候你就怕疼。”
安予望着男人這樣專注的模樣,心念所動,忍不住哼了哼:“我現在就是小時候。”
慕沉将藥箱整理好,唇邊的笑意彌漫開:“對!和我相比,你永遠都是小女孩。”
安予驕傲地仰起頭:“對!”
然而,她不過是破了層皮,露出鮮紅的內裏。和慕沉哥哥脖子上的紅痕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只是沒想到,慕沉哥哥竟這麽在意。
安予一顆心感動得稀裏糊塗,正醞釀着要說什麽,門忽然被人叩響。
慕沉哥哥的那位助理進來道:“慕總,慕和軒吵着非要見您。”
“按我……”慕沉說了兩個字,忽然轉口直接道,“你告訴他,要麽去警局住幾天,要麽,把手上的股權交出來。”
“是。”
董遠航離開後,安予方才滿是驚異地看向慕沉:“那個人真的是你二叔?”
方才的事發生的太過突然,安予雖說不至于看不清那人長相,也只是覺得面熟。這幾年她已經很少去慕家,頂多是孩子們私下有聯系,至于慕沉哥哥的二叔,她更是許多年沒有見過。
安予拿着鋼筆刺上去的時候,是覺得面熟,甚至和腦中慕沉哥哥二叔的樣子對上了號,只是覺得不可能。安予還以為是哪裏來得神經病,沒想到,還真是慕沉哥哥的二叔慕和軒。
慕沉低低“嗯”了一聲。
“他怎麽會這樣?”安予不可思議道。
那可是慕沉哥哥的親二叔啊,怎麽會對慕沉哥哥下這麽狠的手?
慕沉輕柔地攬住女孩的肩,失笑道:“他一直這樣。”
安予靠在他的胸口,依是覺得不可置信。“那慕伯伯呢?他也不管嗎?”任由自己的弟弟,想要掐死自己的兒子?
安予一直知道慕沉哥哥在慕家似乎不大受待見,但也不能這樣。她從小被寵愛着,委實難以理解這種情形。
慕沉抱着女孩,往事在眼前重現時,嗓音愈是低沉,像裹着濃郁的痛意:“十歲那年,我就是這樣被他掐着,死過一回。”
“慕沉哥哥……”安予低呼,她仰起臉,望見男人緊繃的下颌線。她從不知道,他竟然經歷過這種駭人之事。
小時候,安予從未見慕沉哥哥笑過,所以總愛逗他笑。現在想來,卻是慕沉哥哥從未有過開心的事把!
十六年前,慕沉被帶回慕家。
整個慕家沒有一個人對他表示歡迎,與他說話最多的是慕家的管家,卻也是一件一件同他仔細安排着接下來的生活。
譬如,住哪個房間,用哪個洗手間,房間內的被罩床單多久更換一次。
譬如,幾點早餐午餐晚餐。慕家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小孩子的作息也要嚴格遵守固定的時間,
再譬如,去哪個學校念書,那個學校還有慕家的誰。
或許是整個慕家都太過冰冷,小慕沉才會在那時覺得管家最是親切。可他打小孤僻慣了,對于親切的定義,也不過是管家說什麽,他仔細聽着,不要忘了,免得給別人找麻煩。
起初,是對于新環境的不适應。後來,寄人籬下的不安迅速變得微不足道。
慕沉和二叔慕和軒的兩個兒子在同一所學校念書,只是不同級。小朋友之間的玩鬧和欺侮甚至不能引起大人們的注意。或者,是引起了,只是不以為意。
慕沉的父親慕和泰對他本就沒有幾分感情,甚至想着,如果慕沉連兩個小孩子都對付不了,将來也不能幫他撐住慕家。
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洗冷水澡,飯菜裏出現蟲子,推搡打鬧一身淤青。慕沉後來終于漸漸狠了心,他的心原本也就是石頭做的,只是為着那可憐的微不足道的親情,才暫且忍了忍。
畢竟,離開孤兒院那天,突然有人告訴他,他也是有家的。少年還是有着本能的憧憬。在此之前,便有被領養的小朋友回來看望他們。他心底還是羨慕的,羨慕好看的衣裳,羨慕小朋友的新父母那麽和善,對小朋友那麽好。
少年的內心,那時還隐隐渴望着被寵愛。
後來渴望被燃盡,他終于忍不住,直接拎了手邊的板凳将慕和軒的兩個兒子給揍到骨折。
為此,他們在醫院呆了三個月。
慕和軒鬧到慕和泰跟前,慕和泰就要給自己的親弟弟一個交代。于是拎了棍子,預備将慕沉的腿打折,算是還了慕和軒那兩個兒子。
第一棍打下去的時候,慕沉整個人就趴到地上,他緊咬着唇,沒吭一聲。
慕和軒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就是要他哥哥看着,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就算他多了一個兒子,也是廢物。
仍是老爺子及時下樓,慕沉這一雙腿才算是保住。
可慕和軒的兩個兒子在醫院住了太久,也吵鬧了太久,慕和軒這一口氣憋着,總是無處發洩。
縱是後來慕和泰看出這個兒子的潛力,有意護着他,老爺子也警告着誰都不許多事,要家庭和睦最為要緊。慕和軒還是找到機會,他一手掐住少年的脖頸,帶着他小小的身子一點點脫離地面。
十歲的慕沉不可能抗争過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他很快不能呼吸,手臂也停止揮舞。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窒息的痛苦席卷了他,他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擺脫,眼前人也開始變得模糊。直到,身體變得越來越重,而後猛地一輕,像踩在雲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