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長樂鎮到金魚村
七月三日下午兩點,夏日炎炎。
何天巳背着背包、提着臉盆走出長樂鎮醫院,穿過斑馬線,躲進了公交車站。
101路巴士至少還要一刻鐘才能進站。車站雨棚抵擋不住毒辣的紫外線,五十度的高溫更直接從路面反射上來。此時此刻,光是站着不動就可以算作一種酷刑。
出院時剛換的一身衣物已經汗濕,何天巳苦惱地左右張望,很快發現路邊有座公園,綠樹成蔭,霧森系統正在為植物降溫。
他快步走過去,找到了一張濃蔭下的長椅。剛坐下就有兩位午休的小護士路過,她們主動向他打起了招呼,一面恭喜他出院,卻又帶着點兒掩飾不住的遺憾。
何天巳與小護士們告了別,又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有點口渴。
正巧不遠處立着一臺自動販賣機,他走過去投了兩枚硬幣,正要去撿落下來的礦泉水瓶,背後的草叢中突然響起了一片窸窣聲。
他這才想起來附近有蛇。
彎着腰實在不太方便回頭,何天巳幹脆将目光投向販賣機的取物口,那塊光潔的塑料擋板果然倒映出了他背後的動靜。
只見一片迷茫飄渺的水霧深處,草叢晃動,不一會兒居然踉踉跄跄地跑出來一只白色的小動物。
“貓?”
那的确是一只長毛白貓,尖耳圓眼四肢修長,小模樣生得挺漂亮;只可惜渾身髒兮兮的,應該是流浪了有些時候。
一人一貓打了個照面,仿佛同時愣了一愣。說來也奇怪,那只貓居然原地坐下來,盤着尾巴不走了。
何天巳這才覺察到貓的坐姿有些古怪:右後腿極不自然地僵直着,再仔細看,長毛上仿佛還沾着血漬。
他趕緊轉過身來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小家夥,別怕。”
說來也奇怪,在長達五六秒鐘的凝視之後,這只白貓居然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過來。先是嗅聞他的指尖,緊接着居然整個腦袋都湊了上來,磨蹭何天巳的掌心。
“唷,是個自來熟的小瘸子?這麽巧,前幾天我也是。”
何天巳伸手想要查看白貓後腿上的傷處,沒有成功。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繞到長椅旁,從背包裏取出半個面包,扯了點兒肉松放在手掌心裏送出去。
白貓極度溫順地上前嗅了嗅,卻并沒有動嘴的意思。見何天巳并不打算采取其他行動,它竟拖着一條傷腿跳上了長椅,先用前爪推了推背包,然後擠進了旅行包與臉盆之間的狹小空隙裏,斯斯文文地蹲了下來。
這是要做什麽?
何天巳正在奇怪,不遠處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過多時,只見兩個五大三粗、手裏頭拿着捕網的魁梧男人跑了過來,站在公園外四處張望。
“你。”
其中一個男人用手指着何天巳:“有沒見過一只貓?白毛的!”
看見那捕網上髒兮兮的,沾滿了動物的毛發和血跡,何天巳的第一反應就是遇上了偷貓賊。
他反問:“你們找貓做什麽?”
壯漢頓時朝着他逼近了兩步:“就問你看見沒?!”
“看見了啊。”
迅速估量了一下彼此的戰鬥力,何天巳不慌不忙地點了點頭:“剛才來了輛22路車,有只貓竄上去了,我正覺得奇怪呢。”
兩個壯漢立刻走到車站查看站牌信息,證實的确有一輛22路車剛開走,他們立刻動身朝下一站跑去。
等他們兩個跑得沒影兒了,何天巳坐回到長椅上,輕輕敲了敲臉盆。
“喂,沒事了出來吧。希望我沒有好心辦壞事。”
白貓還躲在臉盆裏,正揣着前爪閉目養神。何天巳一邊奇怪它怎麽不怕生,一邊迅速地檢查了一下他的後退——有一道兩三厘米長的新鮮創口,流了不少血,但骨頭看起來倒是沒什麽問題。
這樣子,是不是應該帶它去一下寵物醫院?
問題來了:長樂鎮上只有一家貴得要死的黑心寵物醫院,一個多月前剛因為診金的原因鬧上了新聞。何天巳看了看自己的手機支付賬戶和錢包——結清所有出院費用之後,只剩一百七十五元,恐怕連給貓做個體檢都不夠。
他正糾結着,偏偏就在這個時候,101路公交車到站了。
貓該怎麽辦?何天巳才糾結了一秒鐘,低頭再看臉盆裏頭,貓不見了。
他揉了揉眼睛,剛想再四處找找,就聽見101路巴士司機連按了四五下喇叭。
回村的班車每個小時才有一趟,再等一輪何天巳都怕自己會曬成人幹。雖然他一拎起背包就覺得分量不太對,卻也沒時間再仔細查看了。
101路是從長樂鎮開往金魚村的長線公交,沿途地廣人稀,車廂裏也零零星星只有兩三位乘客。何天巳投幣上車,随便找了個座位。他先做賊心虛地看了一眼司機,然後将背包擱在大腿上,偷偷摸摸地朝裏面張望。
那只白貓果然趴在換洗衣服上,輕輕甩着尾巴。
還真是見了鬼了。
看起來這只貓是鐵了心要收他當做奴隸。好在家裏已經有了一只白老板,兩只祖宗若能和和氣氣地做個伴兒,倒也算是一樁美事。
應該沒有問題的,這只貓看起來很溫順。那就先帶它回家簡單處理一下傷口、觀察幾天,如果還有問題,就多帶點錢再去寵物醫院。
想到這裏,何天巳試探性地揉了揉白貓的頭頂。貓沒有任何異常反應,甚至還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何天巳不禁大膽起來,從頭頂到耳朵尖,再沿着後頸滑到下巴,統統摸了一遍還不過瘾,又輕輕将貓爪擡起,捏了一捏肉墊。探出來的指甲鋒利無修剪,的确應該是只野貓。
流落街頭,還被偷貓賊打瘸了腿,真可憐。
他正浮想聯翩,倒是那只白貓終于被他摸得不耐煩了, “喵”地一聲抽出爪子,拍在了何天巳的虎口上。
“噓——!”
何天巳趕緊捂住貓嘴,将背包拉攏一點,又擡頭看了一眼駕駛位。
老司機的耳朵挺尖:“唷,剛剛那是貓叫?”
“那……是短信啦短信。我在跟小美聊天呢!”
正說到這裏,白貓忽然又從包裏探出腦袋來,不過很快又被何天巳塞了回去。
老司機倒不糾結,不過這話匣子一打開,也沒那麽容易再關上。
“诶我說你這孩子也真是奇了怪了。好端端地騎着自行車,怎麽就能從山坡上滾下來,還鬧得住了院?”
“都怪我太不小心。”
何天巳只能苦笑:“那天下午去山上寫生,回來路上下了點小雨,人突然犯了迷糊,車就沖下去了。不過醫生說我命大,只有扭傷而已。”
“那你家的藥園怎麽辦?”
“沒事,反正本來就不是我在打理,有叔和嬸呢。”
正說着,後方超過去一輛呼嘯的黃沙車。老司機因為對方的危險駕駛而破口大罵,總算不再拉着何天巳聊天了。
兩站過後,僅有的幾位乘客都陸續下了車。巴士緩緩駛出長樂鎮,一頭紮進了靜谧的山林。
長樂鎮與金魚村之間隔着幾座丘陵。山谷裏修了雙向四車道的小公路。沿途溪水淙淙,林蔭靜好,還零星坐落着十二三戶農家。
山裏人基本以養殖畜牧為業。家家門前都有小型巴士站,爬滿了各色藤花,有些還用佛龛或寶塔作為妝點,甚至還搭着六角涼亭。
公交一口氣開出半個多小時。何天巳始終把背包壓在膝蓋上,時不時地朝裏頭張望幾眼。
白貓似乎正在假寐,揣着小手,偶爾彈動兩下耳朵。何天巳竟也跟着放松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撸着貓毛,把頭歪在窗邊看着風景。
四十多分鐘之後,山谷間的林蔭道終于到了盡頭,光線再度明亮起來。
如同溪流沖出山谷形成湖泊,前方是大片廣袤的山中平原。道路兩旁的草坡變成了田地,祖母綠一般晃着人的眼睛。
金魚村終于到了。
公交車在終點站停穩,何天巳向老司機道別下車。目送車輛掉頭離開後,他提起行李放到候車室外的長椅上,順手輕刮白貓的鼻梁。
“小東西,別跑開,老實在這裏等着我。”
白貓才懶得動彈,何天巳揉揉它的腦袋,走向隔壁。
金魚村的巴士車站一共有三間房,候車室的左邊是快遞寄存室。右邊那間則設有無人蔬菜攤和自動販賣機,牆上還折疊有高低鋪,供旅人在嚴寒的冬夜臨時休憩。
何天巳找了一圈快遞,然後自覺投幣換了點白蘿蔔和小蔥裝進紙袋子裏,很快又回到候車室裏。
“這就要回家了喔。”他用手撥撥貓耳朵,“就叫你小白好了,你要幫着白老板抓老鼠,聽到沒?”
貓彈彈耳朵,金色眼睛裏仿佛有一閃而過的不屑。
山村的氣候雖然涼爽一些,但地面還是燙腳。何天巳繼續把跛腳白貓背在身上,一手拎着臉盆、一手提着蔬菜,沿着道路向前走。
車站前方大約五十米,有一株系滿了紅綢的大樟樹将道路一分為三。他拐向左側的二車道柏油小馬路。路旁種着槐樹,挖有水渠,更遠處就是一片片田地。
夏蟬在樹蔭裏鼓噪,空氣中充滿了泥土和植物蒸騰出來的氣味。何天巳徒步走了一刻鐘左右,穿過一座荷塘上的廊橋。橋對岸的路邊生長着連綿起伏的灌木叢,仔細看,翠綠的枝葉間綴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蕾。
灌木叢的後面是毛竹籬笆,拱衛着一座藥園。
“小東西你看,咱們回家了。”
何天巳緊了緊背包,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很快就看見園子裏一個草帽老漢正在為蘋果套紙袋。
“光叔!”何天巳大聲招呼,“我回來啦!”
老漢胡子一抖,險些被他吓到。
“……小天!你不是下周才出院嗎?現在這算是……逃出來的?”
“我哪有膽兒逃啊!醫生說我恢複得特別好,再多住幾天也是浪費床位。再說101路車直達,跟專車也沒什麽區別。您就放心吧。”
“那……我讓你嬸給你做點吃的。”
“不用不用,我自己有——”
何天巳話還沒有說完,光叔已經掏出老人機,一鍵呼出了妻子的號碼。
盛情難卻,他只能先同光叔打了聲招呼,繼續往家的方向走。
眼前的景象與檔案照片裏的畫面重合在了一起,背包裏的貓也探頭張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