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下美人

虛掩着的鐵門被推開了,隐匿在圍牆裏的是一座有些荒涼的庭院。

幾株天生天養的金雞菊在草叢裏搖擺,一旁的池塘飄滿了浮萍,幾株大樹底下,枯葉已經漚成了腐殖質,在烈日下散發出腐朽的泥土味。

但最顯眼的還是那些綴着小花蕾的灌木叢,它們看上去就像是一路從外頭蔓延進來似的,茂盛得肆無忌憚。

何天巳的家就掩映在灌木叢深處。碎石小路的盡頭是老舊的木構門廊。廊下擺着幾個空花盆,上頭的青苔一直延伸向地面。

何天巳在臺階上蹭掉了鞋底的濕泥,取出鑰匙打開正門。

正門後面是玄關,何天巳把鞋放到破鞋架上,趿上拖鞋繼續往裏走。玄關盡頭的寬敞空間光線昏暗,只擺着一套老舊沙發。

沙發是背對着玄關擺放的,正面則朝向整整一牆的木栅移門。移門連通着中庭,午後三四點的陽光從高處投射下來,掠過一株枝繁葉茂的合歡樹,落在不算清澈的小小池塘裏。

何天巳快步穿過右邊的側門走進客廳。這裏同樣有一組玻璃移門面朝中庭,望出去卻是修竹成蔭,還有無花的臘梅枝條。

他将背包擱在茶幾上,白貓立刻鑽了出來,開始一瘸一拐地四處探索新鮮環境。

何天巳不去管它,打開電風扇對着自己猛吹,又灌了一大杯冰水,這才稍稍涼快了點兒,開始整理背包裏的物品。

差不多也就在這時候,環繞着中庭的木板走廊上傳來了一陣咚咚的輕響。

何天巳回頭,正巧看見一只肥碩的大白貓竄上沙發,騰空一撲,熟練地攀着他的脊背爬到肩頭上,與他耳鬓厮磨。

“白老板乖,哥也特別想你。”

一人一貓親熱地打完了招呼,何天巳正想把貓抱下來,卻聽背後“咣當”一聲脆響——那只新來的白貓撞翻了放在角落裏的空啤酒瓶。

這下子白老板也注意到了新貓的存在,它頓時伏下耳朵、瞪大眼睛,爪子掐進了何天巳的肉裏。何天巳還沒來得及采取制止措施,它就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嗷地一聲彈了出去。

何天巳心想這下完蛋,然而想象中兩虎相争的場面卻并沒有發生——只見兩只貓居然親熱地抱在一起,滾成了雪白的一團。

不,再仔細觀察,這更像是白老板的一廂情願。新來的那只白貓完全不想配合,無奈卻被體型更肥碩的同類死死地壓制住了。只能任由白老板像只狗似地在它全身上下嗅聞,還被舔了好幾下。

可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直到白老板撲上去做出了類似騎跨的動作,新來的白貓終于發出了愠怒的吼聲,照着白老板的鼻子就是一拳。

白老板估計也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示好會招來痛毆,當即後退兩步夾着尾巴躲到了何天巳的身後。何天巳一邊在心裏罵它是慫貨,一邊趕緊勸架。

他把新來的白貓抱起來,調了一個頭,将貓屁股對着白老板。

“看仔細,人家也是公的,你再追着人家不放,明天拖出去閹了啊!”

白老板別的可能沒聽懂,但一個“閹”字頓時吓得它一溜煙扭頭消失在了走廊上。

何天巳還沒來得及慶幸,手腕上忽然又是一痛——被迫進行了羞恥展出的白貓也是惱羞成怒,賞了他一爪之後跳到地面上,瘸着腳逃進了廚房。

假象,都是假象,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溫順的貓!

委屈歸委屈,可該做的事還是一件都少不了。

新貓碗、新水盆,作為一個資深貓奴,裝備當然齊全。何天巳将東西一樣樣放到白貓的面前,如同進貢禦膳的大內總管。然而白貓卻不滿意,貓糧碰也不碰,只勉強舔了舔清水。

何天巳以為它還認生,也不勉強。就趁它舔水的時候做了個全身檢查。

還好,除了右後腳上的傷口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問題。

何天巳馬上拿來了剪刀、雙氧水和繃帶,首先剪掉了傷口附近的貓毛,又仔細清洗傷口,包紮處理。這只白貓好像很聰明,只在沖洗傷口的時候彈了彈腿,包紮的時候全程一動不動。

也許是整個過程過于愉快了,何天巳又忍不住打起了別的主意。

“你看你毛那麽長,都打結了,還那麽髒,幹脆全剃了怎麽樣?”

說着他轉頭就去取電動推子,誰知那白貓立刻一瘸一拐地鑽到了沙發底下。

何天巳擔心它身上有虱子會禍害到白老板,趕緊跟在後頭窮追不舍。一人一貓鬧到了玄關前面,突然聽見敲門聲——是光嬸拿着吃的上門來了。

白貓趁機逃之夭夭。何天巳只能先去開門。

光嬸是一個六十歲上下、削尖下巴、細長眼睛的老婦人。臉上的表情也和長相一樣不鹹不淡。也許是事先缺乏準備,她只給何天巳拿來了幾樣素菜:茄子、絲瓜和皮蛋拌豆腐,都裝在老舊泛黃的一次性塑料盒子裏。

何天巳接過餐盒連聲道謝。他還想再多聊點什麽,這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小孩笑嚷嬉戲的聲音,只見光嬸平淡的臉上頓時有了光亮,她扭頭回應,并循着聲音快步走了過去。

“自家親孫子,就是不一樣呢……”

何天巳摸摸鼻子,苦笑一聲算是解嘲。

他拿着幾樣小菜回到餐廳,自己動手煮了一鍋飯,坐下慢吞吞地吃了起來。

夕陽西下,山頂上鋪滿了五色晚霞。倦鳥歸林之後,蟬鳴聲也輕減不少。

偌大的屋子裏驟然安靜下來,晚飯後的何天巳卻開始忙碌不停。他刷過碗筷又收拾了房間,撈掉中庭池塘裏的落葉,再去洗澡,順便将醫院裏帶回來的衣物丢進洗衣機。

洗完澡出來,何天巳一邊擦拭頭發一邊走向落地窗邊,朝中庭吹了聲口哨。

委屈了幾個小時的白老板飛快跑過來。何天巳揉揉它的腦袋,說了聲對不起,給它添了滿滿一盆貓糧。

安撫完白老板,他再轉身去找新來的白貓。前後院子裏各喊了一遍,終于看見草叢裏有雙發亮的眼睛。

來日方長,還是先給它留點空間适應适應。

何天巳将水盆和摻了貓用消炎藥粉的食盆擱在門廊上,又吹了兩聲口哨,回頭進了卧室。

扭傷住院的這一周,他的生物鐘被迫調整成了早睡早起的老年模式。可是一躺回自家床上,何天巳卻又開始失眠。

金魚村的夜晚,實在是太安靜了。

即便遠處的山谷傳來風的低吟,即便夏夜的蟲鳴和蛙唱一刻不曾停歇,即便庭院裏的灌木叢傳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但這一切對于何天巳而言,似乎并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時間在這毫無意義的靜谧中被無限度地拉長了,甚至融化、粘稠,松脂一般滴落下來。

陷在柔軟的床上,何天巳閉上眼睛。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包裹在琥珀中的昆蟲,迷失在了粘稠的時光裏,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變成了一件沒有人關心的物品。

“滴答”

水滴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

何天巳睜開眼睛,四周是一片漆黑,卻又黑得不那麽純粹。皎潔的月光從高處灑落到中庭裏,證明夜色清朗,并沒有雨水的造訪。

“滴答”

又是一滴水落下來了。

何天巳忽然感覺左手一陣劇痛,他擡起手去看,掌心裏一片黑色。比水更粘稠,比泥要稀薄。

是“血”?

當這個詞從腦海中蹦出來的同時,水滴聲忽然急促起來。并且越來越響亮,最終變成了機關槍的轟鳴。

何天巳睜大了眼睛——天花板上那一大片黑暗開始透出虛幻的昏黃,仿佛正播放着不知名的電影片段。有槍林彈雨、陰森的實驗室和刺眼的手術燈、還有從他高舉的手臂上交替生長出來的鱗片和羽毛……

當大爆炸發生的一剎那,他終于從夢魇中逃脫了出來。

黑暗又回歸了它循規蹈矩的本色,但渾身的汗濕和劇烈的心跳卻證明噩夢尚未遠去。這幾個月來,何天巳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做到類似的噩夢,醫生說這可能是當年那場事故造成的後遺症,讓他試着去習慣,可惜真的很難。

再度醞釀睡意需要一點時間,何天巳幹脆坐起身來,想要去院子裏找白老板談談心。

卻也恰恰因為這一起身,何天巳忽然發現,中庭對面的廚房裏居然亮着燈。

絕不是自己睡覺前忘了關燈——這一點何天巳首先可以肯定。緊接着,他根據光亮發出的位置判斷,那應該是冰箱內部的照明燈。

難道是白老板又在打那幾條鹹魚幹的主意?

鑒于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何天巳立刻翻身下床。他放輕腳步,來到落地大窗邊偷偷張望。

從冰箱裏發出來的燈光很快消失了,廚房和餐廳又變成漆黑一團。忽然間,餐廳通往中庭的移門打開了,白老板被一只修長的手捏着後頸皮,丢到了走廊上!

有人?!

何天巳屏住了呼吸,悄悄推開移門,手腳并用地在老朽的木質地板上爬行,盡量不發出不必要的聲響。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個足夠接近的安全位置,借助明亮的月色窺視餐廳裏的情況。

那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人影,從背後看好像不着寸縷,卻也因此能夠看出它肩寬腰細,還有一雙堪稱完美的長腿。

而更醒目的是那一頭長長的黑發,如同月下瀑布,一直垂落到腰間。

……簡直就像一個從深山裏走出來的妖精。

盡管看不清楚容貌,但那肯定是個美人。何天巳知道這種直覺有些荒誕,但直覺就是直覺,沒什麽道理可講。

他也明白,正常人這時候應該感到疑惑、警惕甚至恐懼。可老實說,這些負面情緒現在的他一點兒都沒有。

何天巳暗笑自己恐怕是中了邪,一邊繼續暗中觀察。

白老板雖然被丢到了庭院裏,卻依舊锲而不舍地搔扒着移門。也許是怕動靜鬧大,那長發美人去而複返,手裏還端着個什麽東西,輕輕放在了白老板面前。

……似乎是一碗堆得滿滿的濕糧。這順水人情倒是做得不錯!

白老板這個不争氣的狗東西,居然被一碗貓糧給收買了。何天巳暗罵一句“養你何用”,一邊繼續目不轉睛地偷窺。

長發美人身上其實套着一條廚房裏的圍裙,但這和沒穿也差不了多少。只見它打開了一盒從冰箱裏搜刮出來的牛奶,撕開封口仰頭就灌。

這妖精居然是來找食吃的?

說不出什麽理由,何天巳居然興奮起來。

他又開始悄悄地移動,越爬越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手握漁網的漁夫,正在鎖定有生以來最為珍貴的獵物。

屏息凝神,志在必得。

隔着雙層玻璃移門,長發美人顯然還沒有注意到何天巳的接近。它一口氣喝幹了整盒牛奶,又彎腰取出一碟晚餐剩下的菜,走向一旁的餐桌。

而這個時候,何天巳距離它只有不到五米了。

再近一點,就可以看清楚長發美人的真容。弄清楚這究竟是仲夏夜晚一個荒誕的夢境,抑或是更不可思議的真實。

可惜何天巳卻還是失敗了,而失敗的理由簡單到無奈——他壓到了白老板的尾巴。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白老板,嚎叫着對着自家主人亮出了鋒利的爪子。

長發美人悚然一驚,迅速回過頭來。

何天巳只來得及看清楚一雙黑白分明、亮如水銀的眼眸,下一個瞬間,長發美人就在夜晚陣陣飄渺的花香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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