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仆二主

那天後半夜,何天巳拿起手電筒在院子裏仔仔細細地搜尋了一圈。白日裏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灌木叢在月色中怒放着繁花,散發出陣陣撲鼻異香。

只可惜香氣并不能夠為他指引正确的方向。

那個長發美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只留下一件落在餐廳窗戶外面的圍裙、一個空牛奶盒,還有一碟挪了位置的貓糧。

遍尋無果,何天巳只能悻悻然回去自己的房間,留下幾縷清涼月光,繼續守候在中庭的池塘上。

——

第二天清晨,天地之間還泛着藍光,灌木叢中怒放了一夜的繁花開始合攏。趁着太陽還沒爬上東面的大山,何天巳換好運動服,出門晨跑。

昨晚的“幻夢”依舊萦繞在腦海中,晨跑時他特別留意了一下沿途。并沒有什麽異狀,只在院外的草叢裏發現了給那只新來的白貓包紮的一小段繃帶。

趁着清晨涼爽,村民們也陸續出門幹活。何天巳時不時地停下來打聲招呼,還旁敲側擊地詢問最近村子裏有沒有什麽特別漂亮的人出沒。可得到的回應幾乎都是調侃。還有一位老人家說,從前大山裏頭有個美人村,都是狐貍精變的,時常下山勾引年輕後生們的魂魄兒。

難道說真的遇見狐仙了?

愈發困惑的何天巳回到家裏,喂飽了白老板這個禍害,又做了早餐和盒飯。這才收拾收拾心情,帶上畫板和畫具,鎖好房門重新走了出去。

前院牆角停着一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何天巳過去掐掐輪胎,試試鈴铛,推着走出了院門。

小院的北邊是一片“藥園”。何天巳推着車從南面的籬笆門進去,穿行在果木掩映的羊腸小道上,右側的貝母地邊上很快出現了一座八角涼亭。

涼亭裏的石桌上擺着個竹籃,新來的那只白貓就躺在籃子裏,團成一顆糯米團。

“喲,我可是到處找你,你倒是挺舒服的。”

何天巳手癢,走過去把手指插到軟毛裏搔搔貓下巴。白貓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探出前爪伸了個懶腰。何天巳又順便查看了一下它的後腿,傷口已經結痂,愈合得比想象當中快很多。

“餓不餓?”

何天巳取出包中常備的貓糧,拿了幾粒送到貓的鼻尖前。

白貓一臉嫌棄地用爪子将貓糧推開,在何天巳無奈的注視下,它走出了竹籃,尾巴一甩,從石桌跳到了一旁的自行車兜裏,輕車熟路地在包裏翻找起來。

“祖宗,那是我的盒飯!”何天巳妄圖阻撓。

白貓毫不妥協,一雙火眼金睛無言地注視着自己的新奴隸。

“……人吃的東西有鹽,只能分你一點。”

何天巳最終敗下陣來。他打開飯盒,取出一個裹着肉末的油炸雞蛋準備對半分。可還沒拿穩,貓就扒住了他的手,飛快地在雞蛋上舔了一圈。

“你真是——”

何天巳哭笑不得,只能将整只雞蛋放到了石桌上。白貓慢條斯理地吃完了早餐,舔舔爪子洗洗臉,居然又跳回到了車兜裏。

“我可要走喽?”

何天巳打打鈴铛,見白貓巋然不動,便也只能載着它繼續往西邊前進。

旭日東升,空氣迅速熱辣起來。藥園的西門外是一條柏油鋪的上坡路,筆筆直地通向西山地界。一入了山,植被繁茂,氣溫也跟着涼爽,更不用說還有山風陣陣,吹得人心曠神怡。

西山不算高,沿着盤山車道騎了二十來分鐘就上了山脊。拐一個彎,面南的山坡上就出現了一排排的墳墓。

何天巳将車停在山脊上,背好工具,又把白貓扛在肩膀上,沿着青石臺階往下走了幾排,找到兩塊緊挨在一起的墓碑。

墓碑旁生長着一株大松樹,何天巳将帶來的東西一點點堆在這棵樹下。貓也趁機跳到了地上四處嗅探。

“別跑遠了啊。”

何天巳囑咐一聲,手上不停,轉眼已經将帶來的食物裝在碗碟裏供在了墓碑前,他對着墓碑拜了三拜,為酒盅注滿液體,還獻上了一小束剛摘的貝母花。

整個祭拜過程都是沉默的,好像何天巳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拜祭完畢,他又開始擺弄松樹下的那堆工具。架好畫架和馬紮,放上紙張,打開畫具箱。

從這片山坡可以俯瞰金魚村所在的整片平原,美景天成。四下裏蟬噪林靜,清風徐來,即便背依着累累墳冢,卻也并不陰森可怖。

何天巳凝神靜氣,運筆如飛。

不知什麽時候,白貓悄悄地走過來,蹲上了何天巳背後的高地。何天巳知道它又在偷看自己,故意讓出了一個角度展示自己的畫作。

可他萬萬沒想到,白貓居然發出了一聲怎麽聽怎麽不對味兒的怪叫。

何天巳悚然停筆,回頭瞪着它。

“……你在嘲笑我?”

白貓歪歪腦袋,一副無辜模樣。

何天巳幹脆一把将它抱起,放到了自己腿上,強迫它跟着自己一起“創作”。

幾次試圖掙脫都失敗了,白貓最終放棄反抗,找了個舒适的位置趴下來休息,并且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它究竟睡了多久,總之将醒而未醒的時候,風裏又傳來荷花的清香。

覺察到微微的震動感,白貓睜眼,發現自己又躺回到了車兜裏。何天巳正在騎車,他們快要回到家了。

自行車很快就停了下來,白貓還懶懶地不想動,就由着何天巳将自己抱起來,快步走進屋子裏。

但它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何天巳直接将它抱進了浴室。關上門的那一剎那,它仿佛看見白老板在外頭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浴室的面積不算大,白貓很快就被逼到了死角,先是受傷的那條後腿被套了個塑料袋,緊接着渾身就被淋了個濕透。

“唷,原來你也挺瘦的嘛。”

蓬松的長毛癟了下去,原來威武雄壯的白貓立刻縮水了一半。也許是氣勢受挫,它也慢慢放棄了抵抗,開始任由何天巳上下其手。

“這樣才乖嘛,洗幹淨了還可以上床哦。”

貓用香波的甜味很快彌漫了整間浴室,何天巳仔仔細細地揉搓着白貓,手法娴熟如同按摩。蓬亂的長毛被慢慢梳理通順,一些嚴重打結的幹脆被直接剪掉。

浴室裏悶熱潮濕,何天巳幹脆脫掉了長衣長褲,只剩一條平腳褲衩。也正因此,他平時總是隐藏起來的“秘密”,就這樣大大咧咧地暴露了出來。

那是許多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傷疤,從四肢到軀幹,縱橫交錯在他小麥色的身體上。最長的足有十幾厘米,最大的差不多是半個手掌大小。

保持着被揉搓下巴的姿勢,白貓擡頭看着這觸目驚心的一切。它輕巧地攀上何天巳的膝蓋,用前爪的肉墊觸碰他右側腹部的一道傷口。

何天巳輕輕按住它還沾着泡沫的小手。

“你問我這些傷口怎麽來的?那可就說來話長了。我啊,以前住在大城市裏。兩年前遇到了一次特別嚴重的事故。樓下的住戶瓦斯爆炸,半邊樓都鎮塌了。我被埋在廢墟下面,上頭還起了大火。還好命足夠大,被及時挖了出來。”

說着,他用手挨個兒指着身上的疤痕。

“這個是開放性骨折,這個是玻璃割傷…還有這些看起來好像子彈的,是鋼筋貫穿傷,這片都是燒傷,後來植了皮。怎麽樣,厲害吧?!”

白貓一聲不吭,安靜乖巧得讓人有點心疼。

何天巳替它揉搓着胸口的長毛,一邊繼續念叨。

“不過這些都沒什麽,最可怕的是我還失憶了。失憶你懂不懂?就是以前發生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這種感覺真的特別難受,你越拼命去想,就越想越頭疼,疼得要靠吃藥才能控制……後來光叔和光嬸就把我領回金魚村來了,這兒好像是我的老家。白天帶你去的那山上,埋着的就是我的家人……可我真的連他們的事情都完全記不起來了。”

也許是缺乏溝通的對象憋得太久,何天巳朝着白貓一股腦兒說了許多話。好在也沒耽誤正經事,他很快就把貓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

“那你又有什麽故事?那兩個追着你跑的男人又是什麽來頭?難道你還是什麽黑道老大的唯一財産繼承人?”

白貓當然無法對答,但它異常溫順地任由何天巳用浴巾将它裹起來控幹水分。

從頭到尾不過一刻鐘,堪稱一次完美的洗澡體驗。

抱着貓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何天巳忍不住低頭在它粉色的鼻尖上輕輕咬了一口,然後扭頭看向始終躲在一旁猥瑣偷窺的白老板。

“多學着點兒!否則別怪哥以後偏心啊。”

他正教育到這裏,玄關的方向又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不是光叔光嬸,這次找上門來的是一個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的漂亮姑娘,一身清清爽爽的牛仔布連衣裙,白皙皮膚單眼皮、紮個丸子頭,是那種輕巧又精致的鄰家女孩。

“小美?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何天巳顯然也驚喜于她的突然拜訪,趕緊要将人往屋子裏請。女孩似乎很矜持,只說是來送東西的,便将手上提的兩小筐楊梅擱在了地板上。

何天巳連聲道謝,又說自己沒啥送得出手的回禮,只有等藥園裏的桃子熟了給她摘幾個送過去。小美笑他見外,緊接着就将目光落到了他懷裏抱着的那團浴巾上面。

“喲,你抱着的這個是……老白?”

何天巳開玩笑說白老板哪兒可能這麽乖巧,又把自己将小白撿回來的過程簡單描述了一遍。

小美聽得啧啧稱奇,一邊也伸手過來想要和新貓聯絡聯絡感情。然而白貓卻用爪子将她的手輕輕推開,連個正臉都不給,明擺着的傲嬌冷淡。

小美走後,何天巳也去洗了個澡,接着開始做晚飯。食材都是光嬸提前準備好的,加工起來并不怎麽費事。長達兩年的半獨立生活充分鍛煉了他的自理能力,料理這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

倒是白貓似乎對烹饪很感興趣,幹脆在門邊找了個角落,認真圍觀了準備晚餐的全過程。

光叔和光嬸向來是不和他一起吃飯的,何天巳只準備了兩菜一湯配白米飯。還有一條沒放油和鹽的清蒸魚,算是給兩只貓的額外犒賞。

沒有尋常人家飯桌上的閑聊與關懷,這頓晚餐在安靜中短平快地結束了。何天巳收拾餐桌回到廚房裏去洗碗,不一會兒就聽見客廳裏傳出了喧鬧嘈雜的說話聲。

他走出去一看,發現兩只貓竟然打開了電視,一左一右趴在沙發上看起了電影。何天巳居然莫名其妙地有點感動,走過去坐到了它倆之間,一手抱住一個,享受起了齊人之福。

傍晚一過,院子裏的灌木叢又開始綻放,花搖影移、暗香浮動。北邊的藥園偶爾傳來幾聲狗叫。中庭裏蟲鳴卿卿,間或夾雜着幾聲蛙鳴。熱鬧中透着別樣的寧靜。

也許是電影實在不夠好看,兩只貓很快就相繼進入了淺眠。何天巳輕輕地關上電視機,将白老板留在沙發上,單獨抱起了“新寵”走向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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