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何天巳進城記

一場折騰過後,明若星還是沒能吃上他心心念念的鳗魚大餐。不過從村裏帶回來的其他食物已經填滿了整個冰箱,光靠他們倆慢慢消化,恐怕還需要好些日子。

下午,趁何天巳午睡的功夫,明若星去了趟村口車站,取回了從總部快遞來的藥物。他将新藥交給光叔,立刻安排何天巳每天服用。

與此同時,另一項原本沒那麽緊急的安排,也被明若星強行提上了議事日程——他要帶何天巳去一趟亞人醫院,查查最近的異常狀況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是個有點冒險的決定。畢竟他們倆“才剛認識不久”,貿然要求一同外出、而且還是去外地,非常容易讓何天巳對他的身份産生懷疑。

可是另一方面,就這麽不清不楚地拖延下去,萬一情況惡化,後果更無法估量。

這兩種想法在內心交戰,後者很快占了上風。明若星知道,自己絕不能再讓何天巳發生任何的閃失。

為了增加邀請的成功率,他故意選擇了何天巳午睡剛醒、懵懵懂懂的時機。

“明後天一起去趟s市怎麽樣。”

“……s市?去s市做什麽?”何天巳揉着眼睛。

“你自己難道不擔心嗎?在荷塘裏說倒下就倒下。我在城裏的亞人醫院有幾個熟人,可以他們幫你做一套深度檢查。”

“亞人醫院?就專門給動物看病的那種?”

“……那是獸醫站。亞人醫院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私立醫院,但只接待亞人。”

“那能查些什麽?”

“抽血拍片做CT,這些肯定免不了,別的我也說不準。”

“會疼嗎?”

“你一個大男人還怕這怕那的?!”

兇人、尤其是兇何天巳真是會上瘾的,明若星深吸一口氣,努力找回溫和的感覺。

“亞人的檢查和普通人差不多,沒什麽可擔心的。”

“大概要去幾天?”

“兩天,可以在我租的房子裏過一夜。”

“……”

向來幹脆利落的何天巳突然沉默了。看得出他似乎在擔心着什麽,卻又遲疑不願說出口。

“有什麽問題?”明若星幹脆主動追問。

“不……沒事。那去就去吧!”

瞬間又恢複了正常,何天巳爽快地點頭,仿佛剛才的猶豫只是一場幻覺。

看着他翻臉如同翻書的表演,明若星有點好笑,又有點看不慣。

“多問幾個問題啊!你就不怕我把你騙到城裏賣了?”

“那你看看我值多少錢?”

“……倒貼給我都不要。”

“那不就結了。”

當了一輩子樂天派的男人,即便失去了記憶,依舊如陽光一般明朗閃耀着,就好像他目光所及之處,這世上就沒有了陰霾。

——

在過去的兩年間,何天巳一直定期接受亞安局研究所的體檢。只不過每一次都是僞裝成康複醫生的研究員上門服務。光叔一家偶爾也會到城裏去購物或者探親,但從未帶上何天巳同行。

所以說,明天的S市之行,居然算是他來到金魚村之後第一次出遠門。

這天晚上的何天巳,興奮得像個期待春游的小學生。盡管只有兩天一夜,可他還是萬分認真地整理着行李,仿佛即将要去的不是繁華的大都市,而是某個物資匮乏、鳥不拉屎的深山老林。

淩晨一點左右,當他第三次起身,準備往箱子裏塞東西的時候,被吵醒的明若星火冒三丈,閉着眼睛一把奪過行李箱,咔噠上了鎖,然後攥緊了鑰匙扭頭又昏睡過去。

此後,終于一夜無話。

五個小時之後,趁着日出前的最後一抹清涼,神清氣爽的明若星推開了院門;身後跟着挂了一對大黑眼圈的何天巳,拖着那個折騰了他半宿的行李箱。

101路早班車将他們一口氣送到了長樂鎮,再由長樂鎮坐上了開往S市的短途汽車。

兩個小時車程之後,司機将全車人卸在了S市的客運南站。望着熙熙攘攘的來往旅客,從小山村裏走出來的僞土著人何天巳,發出了一聲由衷的感嘆。

“我是不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人……”

當然,這一天裏讓他吃驚的事情還有許多。

明若星領着他一路走出汽車站,坐上了一輛公交車。這是那種如今很難在其他城市看見的觀光大巴,雙層、紅色,就像一頭鮮豔又笨拙的大型鯨類。

今天恰好是陰天,兩個人坐到了二層的敞篷座位上,如同獲得了這座水泥森林裏最佳的觀景位置。高樓林立,燈光旖旎,走馬燈似的在眼前不停變換。

每當車速緩慢或者停下來等燈,明若星的目光就會在人潮之中逡巡,有時候甚至連何天巳的問題都不回應。

這當然引發了何天巳的不滿。

“你到底在看什麽?”

“噓——”

明若星突然打斷他,同時壓低了聲音。

“右前方,三點鐘方向,那個穿西裝的戴黑框眼鏡的男人,看見沒有?”

何天巳的目光游移了幾秒鐘,很快找到了明若星所描述的那個人——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整齊,一副金融精英的打扮,但除此之外也并沒有別的特殊之處。

“看見了,怎麽啦?”

“那人也是亞人。噓,別大聲議論他,有些亞人聽力很敏銳,會發現的。”

一聽明若星這麽說,何天巳頓時緊張起來。他不僅立刻噤聲,甚至還俯下身去,從車體和欄杆扶手之間的縫隙偷偷觀察那個人。

這種感覺……簡直就像是在非洲大草原上觀察一頭雄獅。

這段意外的亞人觀察并沒有持續多久,十字路口的紅燈跳轉成了綠色,大巴車重新起步,緩緩駛離了這個街區。

“你很幸運。”

明若星這才扭頭與他說話:“知道S市一共有多少常駐人口?”

“唔,幾百萬?”

“是兩千四百萬。裏頭又有多少是亞人?”

“等等!這個我知道!”

何天巳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皺起眉頭努力計算。

“你之前提到過的,覺醒的亞人占世界總人口的0.25%,所以也就是說……”

“是六萬人,甚至還填不滿一座鳥巢體育場。”

“可我剛剛看見了這六萬人中的一個?!”

何天巳終于明白了所謂的“幸運”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笑了起來,眼眸閃亮,微卷的黑發在風裏肆意舞動,有那麽一瞬間竟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孩童。

然後,迎着風,他大聲對明若星說道:

“可我覺得最幸運的,還是在十三億人裏頭遇見了你啊!”

路燈杆上的麻雀吓得飛了起來,街道旁的路人投來詫異目光。明若星愕然地看着這拙劣的、戲劇一般誇張的示好,幾秒種後,他像是放棄了什麽頑固的東西似的,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傻瓜。”

——

熱情洋溢的大紅巴士沿着S市的外環繞了半圈,最終将他們兩個人投放在了一處偏僻的車站前。明若星帶領何天巳繼續在複雜如同迷宮一般的老城小巷中穿梭,十五分鐘後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荒涼樹林前。

“你還真打算殺人越貨了啊。”何天巳看着滿地的碎石和垃圾,假裝顫抖。

“怎麽,你怕了?”明若星也故意與他擡杠,“剛才還說什麽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我,哼,葉公好龍。”

嘲諷完畢,不等何天巳回答,他就一頭紮進了路邊茂盛的灌木叢中。

“你找什麽呢?”何天巳站在一邊伸長了脖子眺望。

“少廢話,別分我的心。”

“當心有蛇!”

“少烏鴉嘴!”

兩個人一來一回互怼了幾輪,明若星終于從灌木叢中爬了出來。他雙手髒兮兮的,拿着一件沾滿了泥土和枯樹葉的外套。

何天巳還沒來得及調侃明若星連這麽髒的東西都敢往外捯饬,就看見他提着外套的一角抖啊抖的,抖出了一個錢包、一疊用票夾夾着的鈔票、一個看起來還蠻貴的手機,還有丁零當啷的一串鑰匙。

“走吧。”

明若星将這些東西全都拿在手裏,朝着西邊虛指了一個方向。

“我租的房子離這兒不遠。”

前往出租房的這一路上,明若星簡單地解釋了剛才那件外套的來歷:那天他從出租房裏出來,忽然遇到了一群亞人獵人。情急之下,他躲到灌木叢裏變成貓才得以暫時脫身。這之後為了躲避抓捕,他幹脆一直保持着貓的形态,一路輾轉,從S市到了金魚村。

這個設定其實并不嚴謹,果然很快就遭到了何天巳的質疑。不過明若星并沒有費心尋思該怎麽應付他——又轉過一個彎,他們面前的小巷底部出現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小院落。

“我們到了。”

與何天巳想象當中那種髒亂差的城郊結合部出租房不太一樣,眼前的這座小院一看就是舊城改造運動的獲益者。外表雖然還保留着傳統的中式風情,但內部結構早就替換成了現代化的鋼結構。水電煤氣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天井花園,種着一顆高大的的紅石榴樹。

更加奇怪的是,偌大的一座小院似乎就是被明若星一個人承包下來的,他拿出鑰匙打開院門,徑直走了進去,裏頭靜悄悄的,根本就沒有其他人居住。

明若星租下的是朝南的兩間房。按照他的說法,已經有至少一個月沒有回來過。走進去一看,床上桌上果然積攢了不少灰塵,但絕大部分的行李都還沒有打開,以行李箱為單位囫囵依靠在牆角邊上。

“沒辦法,剛從宿舍裏搬出來就遇上了麻煩。”

明若星如此輕描淡寫的解釋,卻在心裏頭把負責布置環境的不走心後輩罵了個狗血淋頭。

好在何天巳今天的情緒高漲,似乎對這一點小小的瑕疵完全沒有起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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