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在哪裏見過你
電話是亞安局總務處打過來的,上午與明若星有過聯系的副處長委派了一名專員,負責跟進安全屋重建改造的方案。
一番簡單溝通過後,專員很快就要求帶人到現場查看情況。明若星并沒有自作主張,他以“保險公司”勘察現場為理由,将事情告知了何天巳。兩個人簡單地溝通了一下,都覺得擇日不如撞日,這才答應專員盡早前來,越快越好。
這邊,房屋的複建工作四舍五入已經提上了議事日程;而那邊,老年活動中心門衛的工作,也要從今天晚上正式開始了。
按照小美的介紹,門衛這個工作的職責其實還蠻簡單——從晚上十點活動中心清場關門後,到第二天早晨五點食堂上工為止,這七個小時之內,每隔一個小時就在院子裏巡回一圈。不巡回的時候,只需要坐在機房裏守着監控錄像。
考慮到何天巳和明若星是“雙人上崗”,完全可以做一休一,而雙休日也另外有人來頂班,那就更加輕松了。
對于小美提出的這些工作要求,明若星并沒有任何異議。可何天巳卻認為他額上有傷需要靜養,說什麽都不答應輪班的方案,硬是獨自攬下了最近一段時間裏所有的工作。
明若星知道他這是維護自己,心裏頭好一陣溫暖,可嘴上卻還是忍不住促狹:“怎麽了,難道不怕鬼了嗎?”
“不怕!”
也許是因為小美站在一邊,何天巳将胸膛拍得砰砰直響,“大丈夫頂天立地,陽氣重火光旺,天不怕地不怕!”
話說得好聽,不如事做得漂亮——一轉眼就到了晚上。由于昨晚臺風過境,家家戶戶都有些小亂子需要收拾。還不到八點鐘,活動中心的幾間棋牌房就已經空空如也;隔壁的小操場上,也聽不見孩子們打打鬧鬧的嬉笑聲。
下午抓緊時間補了幾個小時的眠,此刻何天巳已經精神抖擻地準備上崗。鑰匙、手電、還有虛張聲勢的警棍是小美留給他的三樣法寶,還有一件反光背心和一頂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來的保安大蓋帽。
“帥不帥?!”他将帽子戴在頭上,故意擺了一個矯揉造作的姿勢。
“我見過更帥的。”明若星實話實說。
不同于新鮮勁頭十足的何天巳,一整個下午都在認真考慮安全屋複建方案的明若星,此刻上下眼皮正在打架。還沒有等到十點鐘何天巳出門去上工,他就一頭倒在架子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見明若星難得睡得香甜,何天巳也不去打擾。他捎上家夥,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瞥了一眼緊閉的靈堂後院大門,快步朝着稍遠點兒的辦公室走去。
晚上八九點鐘,在村子裏租房住的小美等幾位姑娘還沒有離開。受到臺風的影響,今天一早開始村裏降壓供水,活動中心因為有蓄水箱,出水量并未受到影響。她們幾個就小小地揩了一把公家的油水,留在公共浴室裏洗完了澡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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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房和澡堂子相隔不遠。閑來無事,何天巳就坐在門口,和姑娘們隔着一堵牆聊天。
他們聊昨天晚上那場可怕的暴風雨,聊何天巳家那只漂亮又兇悍、連村裏的土狗都要退避三舍的大白貓。但聊得最多的還是何天巳的那個姓明的漂亮表弟。
正所謂“後發而先至”——何天巳也是知道的,明若星這個初來乍到的家夥,已經迅速在村中各年齡層的女性心目中占了一席之地。但如此直觀的感受到他的人氣,似乎還是頭一遭。
不知哪位姑娘又一次提議,要他幫忙問問明若星有沒有女朋友,何天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閉着眼睛就開始造謠。
“人家有女朋友的,在s市,我親眼見過!”
牆那邊瞬間安靜下來。何天巳覺得自己甚至可以聽見有人心碎的聲音。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産生負疚感,卻聽見牆那邊傳來了一陣咯咯的輕快笑聲。
“s市啊,那麽遠呢,沒關系,咱們有主場優勢呢。”
“诶诶,過分了啊!”
何天巳知道她們只是說着好玩,可也忍不住糾正:“搶別人對象可是要被驢踢的喔!”
姑娘們顯然也聽出了他的不嚴肅,嬉笑着高聲回應:
“看你們挺般配的,如果是你的對象,我們一定不搶!”
“你們夠了啊……”
何天巳被她們說得啞口無言,自己也跟着笑了起來。可是笑過之後,內心裏居然還留着一種餘味。
甜絲絲的,有點癢,還有些飄飄然……簡直就像是被硬塞了滿滿一捧棉花糖。
他還想追着這種餘味多感受一會兒,想着想着,腦海中就清晰地浮現出了明若星的面容。
平日裏傲嬌冷淡的明若星;
關鍵時刻沉着果斷的明若星;
偶爾也會流露出溫柔一面、甚至柔軟得讓人心癢的明若星;
還有焦慮萬分的、驚慌失措的、脆弱無助的……
等一等,何天巳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最後那一種,他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小明?
他趕緊仔細尋思,然而搜遍了腦海中的角角落落,始終沒能找到明若星流露出那種表情的真實記憶。
如果不是記憶,那麽又應該是什麽東西?
何天巳苦惱地揪着頭發,仿佛這樣做就可以将答案從腦海裏連根拔起。可事情顯然沒有那麽容易,而且他也沒時間做太過長久的深思。
幾位姑娘蹭完了澡開開心心地回家去了,偌大的活動中心一下子萬籁俱寂。晚上十點整,何天巳準時閉鎖了前門,打開手電筒,進行第一次巡邏。
也許是臺風一口氣吹走了所有的雲朵,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潔。黑夜中的景物們被剝奪了本色,卻又籠罩上一層魚鱗似的月光,無論樹木還是建築,全都變得神秘起來。
小美發放的這支手電筒,非常有可能在臺風夜發揮過重要的作用。此時此刻仿佛居功自傲,亮度和照明範圍都有些不足。好在有月光相助,何天巳很快就順利找到了第一個巡查記錄點。
那是一個固定在木柱高處的紅色傳感器,只有煙盒大小,除了感應火災和附近的動靜之外,還有一個惹人讨厭的功能——開啓巡夜模式之後,只要設定時間內沒有人簽到打卡,它就會發出惱人的警報聲,直到将該醒和不該醒的人統統吵醒。
何天巳對活動中心的布局了若指掌,他在各個院落裏迅速穿行,安撫着那些小而易怒的報警器。不過五六分鐘的時間,就轉到了靈堂後院的門前。
安靜在這裏忽然變成了一種詭異。
何天巳曾經警告過自己不能聯想,可他卻沒有意識到,警告本身就是聯想的一部分——此時此刻,他的心頭正在無法遏制地浮現起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水泡,泡中閉鎖着的,就是鬼故事中到訪周家大宅的那個怪物。
如果,鬼故事不僅僅只是故事。如果,怪物不僅僅只是傳說。
就在這薄薄的一扇門板之後,曾經停放過那麽多具屍體。或許那些逝去的人,它們一直都在那裏,從沒有離開過……
那麽,怪物會不會正悄悄地從井裏冒出來;而門縫裏頭,又會不會有成百上千蒙着白翳的眼睛,正無神地凝視着這裏?
何天巳開始懷疑自己做不了一個好的守夜人。他覺得,像自己這樣聯想力豐富的人,顯然更應該從事藝術創造類的工作。
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事實真相則是:他畫的畫就連他養的貓都看不上,反倒是這個夜班門衛工作至少給了他一席之地。
啊!多麽悲哀,一個沒有才華卻自诩為藝術家的失敗者。一個得不到承認卻舍不得放棄,如同悲劇本身那樣經典的、失落的靈魂……
突然大幅度跑偏的聯想力幫了何天巳一個大忙——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從單純的恐懼進化成了自我陶醉式的自怨自艾。雖然後者浮誇到了戲劇的程度,但的确非常有效地讓他不再疑神疑鬼。
也難怪有人會說,遺忘一件煩惱的最好辦法,就是用另一件更大的煩惱去淹沒它。
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好歹何天巳順利地完成了靈堂門前的打卡工作。接下來他可以直接回監控機房,也可以順道回屋裏去,看看明若星睡得踏不踏實。
做這道選擇題的時候,何天巳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憑空從腦海中跳出來的,明若星的那些表情。
它們是那麽的攝人心魄、動人心弦,若是親眼所見,必然銘刻于心,絕對無法忘記。
可究竟在什麽時候見過呢?
不知不覺又陷入迷思當中,何天巳一邊揪着頭發一邊轉身。可誰知道下一秒鐘,一個長發淩亂、面白如紙、眼放綠光的“鬼怪”,就那麽靜悄悄地出現在他面前!
——!!!
何天巳張嘴大大地吸了一口涼氣,随即捂住差點要從嘴裏跳出來的心髒。
“小、小、小明?!!!把眼睛關上!!”
雖然他說的話有點不符合邏輯,但是綠光立刻就消失了。何天巳再将手電筒移過去,照出了身穿寬大睡衣、頭發散亂的明若星。
“人吓人吓死人啊你懂不懂!”
“原來你膽子這麽小。”明若星一臉嫌棄地打了一個哈欠,“我的瞌睡都要被你吓醒了。”
“瞌睡你還跑出來幹什麽?!”
何天巳心有餘悸,難得地沒有好氣:“存心玩我,吓死我你就開心啦?”
冷不防地聽見了幾個“死”字,明若星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絕對沒有生氣、仿佛也沒覺得委屈,只是突然安靜下來,像是還沒有睡醒、又像有人潑來一盆冰水,把他徹底給澆懵了。
就這樣懵了大約有兩三秒,他終于重新行動了起來,朝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兒?”何天巳覺得有點不對勁,心虛地主動問了一句。
“洗手間。”
明若星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甚至可以說溫和。但不知道為什麽,何天巳反倒因為這平靜的溫和而滋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這也太奇怪了——他默默地想道,明明自己才是那個被吓到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