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七歲那年,明若星第一次接觸到了“鬼”的存在。
那是小學一年級的暑假,明家兄弟二人跟随着父母驅車8個小時來到了殷山。
在普通的人類社會裏,殷山似乎名不見經傳。可它卻是亞人心目中不折不扣的神山。連綿數百公裏的崇山峻嶺橫亘在華中平原腹地。山中泉湧溪流、雲霧缭繞、松柏參天。論秀美、論險峻,都絕不會輸給名聲在外的五岳名山。
而殷山與五岳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不只是一處風景名勝、文化遺産或者宗教聖地。對于大多數的亞人而言,它也是啓蒙之地。
每年寒暑兩季,數以百計的年幼亞人會從四面八方來到殷山,接受與亞人社會有關的各種教育。一小部分資材優異的幼童,甚至還會得到山中名士大德的親自點撥,人生軌跡從此與衆不同。
從今年開始,長明若星四歲的哥哥明若辰就将升至殷山最高處的聞天院內就讀。而這一次,明若星即将就讀的,是等級略低的雪池院。
“新來那個姓明的小孩是貓不是虎啊,只不過因為家世顯赫就能來雪池院讀書。也不知道跟不跟得上。先生們可別為了照顧他而故意拖慢集體的進度啊……”
這是與父母告別之後,明若星無意中在角落裏聽見的議論。發出議論的人,是送孩子入讀雪池院的幾位亞人家長。
盡管只有七歲,可這早就不是明若星第一次聽見類似的言論。
他是古老的亞洲虎家族新一代裏唯一的家貓。盡管在家中備受寵愛,可一旦離開了家庭的保護傘,貓依舊是貓,有時候家世反而成為了一種沉重的累贅。
過去的一年時間裏,明若星已經在學校裏充分地體驗到了這種矛盾的滋味。一想到接下來的一個月,自己還要繼續面對類似的問題,年幼的明若星就忍不住感到氣餒。
可是父親說過,明家人可以認輸、但不可以認慫。無論再怎麽困難,絕不可以沒做就放棄……
他正在給自己打氣,只聽遠處響起了一陣鐘聲。院子裏玩耍嬉鬧的孩童們立刻開始朝着同一個方向奔跑。
盡管沒有人與他交流,可那應該就是學堂的方向。明若星正準備跟過去,忽然發現不遠處慢吞吞地走過來一個皮膚黝黑、衣服邋遢、臉上還帶着傷口的少年。
好孩子的衣服都是幹幹淨淨的,這家夥肯定是壞孩子——這是明若星的第一直覺。所以他決定不主動去打招呼,低着頭走自己的路。
那少年果然也是雪池院的學生,轉眼就走到了明若星身邊。不知是不是有意想要與明若星搭話,他故意放慢了腳步,壓在明若星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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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若星始終低着頭,因此只看見一雙還結着痂的腿在自己眼前晃蕩。期間還有不少孩子匆匆忙忙地從他身旁跑了過去,唯有這雙腿的主人不緊不慢,仿佛就像是在為他帶路。
等到鐘聲停歇的時候,他聽見了那個少年的聲音。
“你是新來的吧?先生就要開始上課了,再不趕緊可就要被罰了哦!”
明若星懵然擡頭,院子裏已經只剩下他和那名少年。盛夏的陽光從大槐樹上灑落下來,照在那個少年的背脊上,像是一對會發光的金色翅膀。
會提醒別人不要遲到的孩子,好像也沒有那麽壞。
明若星想了想,忽然小跑了幾步趕了上去,從口袋裏掏出了媽媽準備的創可貼。
“……這個,給你。”
明若星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少年名叫那伽。從某種角度來說,和他一樣也是這座雪池院裏的“異類”。
作為殷山上順位第三的教育院,能夠入讀雪池院的亞人子弟,基本都來自中上階層家庭、同時身負“優勢種”以上血統。
一般沒錢或者是沒有一定社會關系的普通子弟,很難出現在這裏。
可那伽卻是一個異類。
他無父無母,從小就被亞人孤兒院撫養長大,沒有姓氏,身上穿着的也是別人的舊衣服。可明若星卻聽說,他不僅是個傘護種,而且還同時擁有兩個s基因——這簡直就是罕見中的罕見了。
然而孩子堆就像是一個小社會,大家更感興趣的往往不是別人的特長,而是短板。曾經暗中嘲笑過明若星“依靠家族背景才來到雪池院”的那些孩子,同樣譏笑起了那伽的出身,甚至更加恣無忌憚。
而相對于明若星裝聾作啞的“成熟”處世風格,那伽更擅長簡單粗暴地解決問題。
他喜歡打架。
雪池院裏的孩子們很快就知道了誰才是這裏的山大王。從孤兒院裏出來的孩子天生就是格鬥家。最誇張的時候,那伽曾經被八個同齡的少年包圍住。在黃昏後的偏僻山路上,噼啪的拳腳聲和哎呦哎呦的喊疼聲此起彼伏,間或還夾雜着不知誰的嚎啕大哭。
半個小時之後,匆忙趕來的先生們勉強将這群熊孩子們分開檢查傷勢,居然發現那伽身上挂的彩也并不比那八個孩子更多。
雙s基因的強悍,可見一斑。
而明若星與那伽之間最初的“孽緣”,大抵是某一次那伽當衆表演花式吊打小團體,明若星捧着書偶然路過,忽然聽見他一邊揍人一邊喊了句:“這一拳,是替小明打的!”
就是這一句話,後來讓明若星跟着一起被罰了站。
雪池院的生活,當然不僅只有孩子間的打打鬧鬧。先生們都是盡職盡責的教育者,傳授的知識也多種多樣,其中亦不乏為了挑選升入“聞天院”等更高級別教育院而做的觀察甄選。
在所有的教學當中,最神秘最有趣的是“冥想課程”。
殷山是塊風水寶地,大部分在山中隐修的名士大德故去之後,都會選擇就地埋葬。其中有幾位重視教育的,就給孩子們留下了一些特殊的“禮物”。
不同于其他只要乖乖坐在學堂裏就能夠學到的知識,“冥想課程”的地點往往特殊——比如明若星和那伽一起去的那次,就是在後山腰上的一處宮殿裏。
少年們以十人為一組,在先生的引導下進入宮殿。剛邁過門檻,一股帶着濃郁旃檀香氣的冷氣就撲面而來。
沒聽先生的話穿上外套,明若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身邊立刻就有人湊了過來。
“小明別怕。”
“誰怕了!”
兩個人只來得及說了兩句話,就被先生點名示意安靜。
在門口整了整隊,十位少年開始跟着先生朝大殿深處走去。殿堂正中央,神龛裏端坐着一尊高大的金身塑像。隊伍安靜地繞行到了神龛背後,發現底座上開着一扇美輪美奂的木門。
木門裏頭是一條黑黢黢的下沉通道。先生手裏拿着蠟燭,帶領少年們一路往下走。通道底部連接着一個教室大小的磚室。盡管這間磚室的盡頭還有其他甬道,可先生只把少年們領到這裏,就不再繼續往前走了。
“小明。”
那伽又開始在明若星的耳邊嘀咕,“我把外套給你?”
明若星剛想拒絕說不用,先生“呼”地一下吹滅了蠟燭,四周圍頓時一片漆黑。毫無心理準備的少年們瞬間慌亂起來,尖叫聲此起彼伏。明若星雖然不至于驚慌失措,卻也順勢抓住了身旁那伽的衣袖。
“沒關系。”那伽卻格外鎮定,“我們不會有事的。”
他話音剛落,迎面吹來了一陣小風。緊接着,有一些金色閃光的粉末就随風飄揚了過來。
不知所措的少年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看着金光在眼前越聚越多、越變越大,最後成為了一大片螢火蟲,在半空中飛舞盤旋。
“你拿手碰它們一下,會很好玩的。”
禁不起那伽的慫恿,明若星嘗試着去觸碰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光點。而就在他的指尖與光芒接觸的一瞬間,所有飛舞的光點忽然同時發生了一場無聲的“爆炸”,化作千千萬萬片雪白的花瓣從空中灑落下來。
在少年們的驚嘆聲裏,四周圍重新變得明亮起來。他們驚愕地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那間陰暗冰冷的地下磚室,正站在一片開闊的山坡之上。這裏伫立着千萬株開滿了雪白花朵的大樹,遠遠看去如同一片雪原。
“這是什麽地方?”
明若星将樹下的花瓣捧在手中,無論是重量、質感還是香氣,全都無比真實。可他卻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切全都是真實。
“這裏就是雪池院啊。”
那伽幹脆在樹下躺了下來,“真正的雪池兩個字,沒來過這兒的人可是永遠領悟不到的。”
事實證明,明若星的懷疑是完全正确的。半個小時之後,緩坡與花樹開始虛幻起來。光線再度黯淡,空氣也變得潮濕而又寒冷。少年們很快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神秘的地下磚室裏頭。
先生重新點起燭光,将少年們帶回到陽光明媚的院落裏,先讓大家活動活動腿腳,然後席地而坐開始講課。
“原來我們當時去的那座殿堂,是某位大德的紀念堂。神龛下方的地下室深處就埋葬着這位大德的遺骨。在臨死前,大德将一部分記憶、意識和情感保存下來,制作成了‘鬼’。只不過這個鬼不僅不會對任何人産生危害,反而會将到訪此處的亞人們領向一個奇妙的虛幻世界。所以,有不少到過雪池院的亞人少年,後來都對‘鬼’這種存在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明若星講述給何天巳聽的這個故事版本,當然徹底剔除了與“那伽”有關系的一切內容。眼下的何天巳也根本就聽不出,這就是自己與明若星整整二十年孽緣的起點。
非但如此,這個一向來腦回路清奇的家夥好像還有了新的“發現”。
“哦……”他帶着一點得意勁兒追問明若星:“所以你的工作是不是也和這些‘鬼’有關系?神神秘秘,賺得也挺多!”
“你想到哪兒去了。”
明若星無情地粉碎了他的臆測,“那之後沒過幾天我就離開了雪池院。後來雖然也去過幾次殷山,卻沒有再深入接觸過‘鬼’這種東西。”
“啊?為什麽?”
“因為出了意外。我和另一個男孩半夜裏被人叫到野樹林子裏打架。打着打着地突然塌了,原來地底下藏着一座野墳。”
“野墳?這玩意還有家養的和野生的區別?”
“……殷山風水好,但不是随便什麽人都有資格埋在這裏。古時候的一些旁門左道自知氣數将盡,就偷偷死在山上隐蔽的洞穴裏、或是死後托人将屍體裝在甕裏送進山裏掩埋。像這樣的野墳據說有不少,而且很危險。”
“危險?難不成墳裏頭還能有大粽子不成?”
“如果遇到厲害的旁門左道,一樣可能會有鬼。這種惡鬼就真的很危險了。”
“……那你當時遇到了嗎?”
“勉強算是吧。”
回想起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恐懼已經淡化,然而記憶依舊鮮明。
“反正後來那座野墳塌了,先生把我們幾個像挖土豆似的一個個從泥裏挖出來。倒還好,都沒受什麽嚴重的傷。不過先生通知了家長,我父親震怒,第二天就派人把我領回了家。”
而打那之後,他也失去了與那伽的聯系,直到十年後在亞人警察學校重逢,昔日的打架王終于找到了最合适自己的位置。
往事戛然而止,兩個人又回到了現實當中吱嘎作響的架子床上。何天巳還想要再多問些什麽,就在這時候,距離架子床幾步遠的地方,那張破舊的木頭方桌上突然間傳出了“咔咔”的怪聲音。
兩個人同時吓了一跳,扭頭去看才發現是明若星放在桌上的手機振動了起來。
有人打電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