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雲起漪瀾殿(一)
景熠并沒有沉默得太久,就在身後人群的躁動将起未起時,他向我伸出右手:“皇後有禮。”
我的笑在嘴角漾開來,知道景熠絕不會在這種場合發作,那一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帝王,當然懂得此時木已成舟,給我難堪,就是給皇家和容成家難堪,無論哪一邊的臉面,都遠遠高過他心裏那點憤怒。
把手交到他手裏,我随着他一同走上乾陽宮大殿前三段總共二十七階的寬大玉石臺階,至頂端回轉身子,随着禮官高喊,整個廣場一片起伏,山呼傳來:“皇上萬歲,皇後千歲!”
這一刻,盡管知道不合禮,我還是歪頭看了他,依舊是那個我最愛的側面,陽光下傾世耀眼的完美輪廓,微抿的如刻薄唇和長睫下淡淡的影,全是我迷戀了十年的風景,此時我站在他身邊,與他并排站在天下的頂端,在萬民仰望的中央,然而我的眼裏,依舊只有他一個。
百官朝拜之後,禮官引着我們至西側的奉先殿祭祖,念了長長的一串祭文,緊跟着無數叩拜,接下來兩人重登禮輿,入後宮轉至坤儀宮行拜天地大禮。
大禮畢,合卺宴開,相視而坐,互斟對飲,以證合兩姓之好,互敬互愛,舉案齊眉。
至禮成,禮官将景熠領去換下禮服,我則在坤儀宮的寝宮內由着幾位執禮嬷嬷褪盡衣衫,最後只罩了一件素绫薄衫,立在大紅鑲金的影壁邊等景熠回來。
幾個時辰的典禮下來,景熠再沒有表現出任何遲疑和不悅,每一個步驟都順應自然,動作禮數不差分毫,但我知道他生氣了,因為無論是在禮輿上獨處的時候還是方才的面面相對,他的眼神都沒有在我身上停留過片刻,更別提只字片語。
門聲響動,景熠着一身并不合禮數的白色常服進門,仿佛已經耗盡了最後的耐心,眼睛只在我身上掃了一眼就越過去,面色陰沉着也不說話,禮官宮人們見狀全都忙着跪安出去,門輕輕關上的聲音給了他抛開我大步走開的信號,也給了我進退兩難的特赦——
原本我是該跪迎聖駕的,但我懷疑一旦跪在這,這一晚上極有可能沒人開口叫我起來。
側耳傾聽,待确定了這寝宮裏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時,我讷讷的湊到他身後,張張嘴,忽然不知道該叫他什麽,掙紮一下才出聲:“皇上。”
沒有回應,他背對着我不說話的樣子像極了半年前在王府水榭的模樣,但這一回我卻已經聽到了他氣息的變化,于是小心收斂了自己的,不敢再去惹他,反正現在氣急敗壞的是他,我有得是耐心耗下去。
許久,傳來了他潛流暗湧的聲音:“容成錦?”
我愣一下,低聲道:“是容成錦言,唐桀和闌珊叫我言言,你知道的。”
十三歲那年第一天跟在他身邊的時候,我曾很認真的告訴他我的名字:“景熠,我是錦言,你可以叫我言言。”
我記得他只是扯動一邊嘴角表示聽到了,少頃挑動眉梢:“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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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要說不是,就聽見他緊跟了一句:“不錯。”
于是當年的我只是笑一笑,沒有再說什麽。
吸一口氣,我繞到他面前仰起頭:“景熠,我是錦言,錦言妙語,不是謹言慎行。”
他盯着我,目光轉濃,少頃淡哼一聲:“很好,潛伏得夠深,這麽多年,就為了這一天,你們容成家的謀算到底了得!”
一切表情頓時凝結,我忽然就有點按捺不住的顫抖,就知道在他面前我永遠都是劣勢,前一刻還在自诩冷靜淡定,他不過一句話就能把我刺透,變成徹頭徹尾的寒涼。
“你——”我咬咬唇,不敢相信他這麽輕易的就把我十年付出看做一個陰謀,“明知道不是!”
他卻果斷的将眼睛別了開去,話中的冰冷一絲不減:“是與不是,朕自己看得清楚,不勞皇後費心。”
我忙上前一步拉他:“你別這樣!我——”
“別怎樣?”他打斷我,翻手切住我的手腕,“要我恭喜你達成所願?上至皇室,下至傾城,十年被你玩弄于股掌,無論朝堂江湖,你都當真是天下第一!”
說罷,他甩開我的手,大步朝門口走去。
我只愣了一剎,連忙縱身躍到他面前,攔住他去路的同時沖口而出:“景熠!我知道你生氣,氣我突然間以這樣一個身份出現在你面前,可是你在扣一個罪名給我之前,至少要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我四歲到傾城,五歲我娘就死了,她是闌珊的孿生姐姐,我叫闌珊姨娘你也是知道的,我能有什麽陰謀?容成家那種高傲到連一個單名都不願給我的家族,他們會屑于利用我這種身份的人麽?今年若不是我自己出現,他們根本都想不起來還有一個我!”
“我瞞了所有人不假,但如果我當年告訴別人我爹是容成弘,傾城怎麽可能容得下我?後來見了你,我就更不能說了,我說過你根本不知道我放棄了什麽,若不是你一遍一遍的推開我,把我逼入絕境,我根本沒想過會再重拾這個身份,我娘到死都沒有一個名份,你以為我願意變成公主的女兒麽!”
喉嚨噎得生疼,聲音開始有點哽:“你可以無視我多年的心意,但你不能這樣亵渎我的十年!”
景熠眯了眼睛,深深的看我,卻難得的沒有開口,無論是沉怒質問,還是出言諷刺。
我微微閉了眼睛,深吸了好幾口氣,把幾乎要掉下來的淚逼了回去:“你說過,哪怕沉默,也不要哭,于是這麽多年,我都不會哭,高興時,難過時,都大多沉默,可是你不能這麽欺負我,我只是愛你,我有什麽錯?”
為了防止哭出來,我不再去看他的眼睛,而是把目光放在他低垂的手上:“我殺了容成潇,現在賠一個容成家的皇後給你,你想做的事一樣可以做,容成潇進宮只會給你帶來麻煩,而我不但可以代替她,我還能幫你。”
“我知道你早已習慣一個人,僅僅是因為你擔負的那些責任,有一些必須去做的事,但并不意味着你必須孤獨,讓我站在你身邊,就算你不需要我的幫助,我也絕不會成為你的障礙。”
停一下,我最後道:“只不要再推開我,也許在治國安邦的大事上我幫不了你什麽,但我能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做什麽,我想跟你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看到那只手微顫了一下,手背上有一剎那筋絡分明,就像當日面對傅鴻雁刺過來的劍,他試圖要擡起手一般。
我猶豫再三,終于伸出手去,就在即将碰觸到他的剎那,他突然反手一個擒拿,身形疾動,出手如電,與半年前他故意相讓引我成拙完全不同的,我尚不及反應,就被他以一股極大的力道推到牆邊,後背重重的撞在牆上,直讓我悶哼一聲。
他右手按在我的肩頭大穴,淳厚內力撲面襲來,迫使我急忙運力抵住,不敢還手,仰頭看他。
“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容成家的皇後,就扮演好你該有的樣子,記住你說過的話,不要試圖讓自己與衆不同,朕不希望在後宮裏看到一個沒規矩的皇後,更不想看見一個舞刀弄劍的落影,”他盯着我,目光淩厲陰狠,“否則,不管你是誰的女兒,我能立你,就能廢掉你,更不要逼我殺你!”
我怔了片刻,咬咬牙,驟然撤掉抵住他的內力,任憑他的攻勢鋪天蓋地的侵入周身經脈,痛得整個人一陣痙攣,勉力壓下氣血,開口一字一頓:“臣妾記住了。”
景熠沒料到我會突然撤去防禦,此時也是連忙收了力道,眉頭深鎖着動了動唇,終是沒再說什麽。
我身上衣衫甚薄,堅硬的牆壁硌得後背生疼,心裏卻安穩了許多,我知道盡管看似是我受了委屈,其實妥協的是他。
過了一會兒,他轉身道:“朕還有事,皇後歇着吧。”
“皇上,”我在他身後淡笑開口,“如果你現在離開,天不亮就會傳遍京城,又把容成家置于何處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