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朝至君前(三)
心裏一頓,我擡頭對上她的眼睛,默然片刻,點了頭:“是。”
她表情未動,問:“如果今天皇上看見了你,是不是會橫生枝節?”
我垂下眼睛,無聲作了答,她停了一會兒,并沒有追問我究竟,只道:“你今天表現得很好,已經達到了應有的目的,卻險些功虧一篑,你要知道,不會每一次都能這麽輕易過關。”
“有些事情你要提前想清楚,以後宮裏頭幾乎件件事都會與他相關,今兒個能被我看出來,日後難保旁人瞧不明白,”她看着我,輕皺了眉,“一個瞬間真性情的流露,會把你經年累月的僞裝都撕開,把一切謀劃全盤推翻,到時候可不會再有一個我來幫你遮過去。”
我愣住,到了這會兒,總算開始思考。
景棠今天從露面開始就一直以弱見強,并非是要壓過太後什麽,而是想襯托出我的弱勢無用,讓太後覺得我沒有威脅,實際上,太後這個時候召我進宮,也是算準景棠會一起出現,無非想探一探我們的虛實,景棠的話越多,越顯得外強中幹,太後就會越放心。
盡管景熠的出現是個意外,但這在皇宮裏面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的反應在太後看來也許還算怯懦,在景棠眼裏就絕對值得懷疑了。
我也是到此時才明白,我能避開今天與景熠的見面,并不是什麽運氣好,或是因着那些莫名的規矩,而是景棠在關鍵時刻使了激進險招,畢竟她與景熠是親姑侄,太後生怕景熠當場應承她什麽,這才說了個規矩出來要我回避,表面上壞了景棠的謀劃,實際是反被算計利用了一把。
所有這些景棠在進宮之前并未與我計劃過什麽,也不曾通串說辭答問,她要的,不過就是讓我看到一段最真實的交鋒,用以告訴我那宮裏頭的險惡,看到聽到,所有都可能是假的,一句話一個表情都大意不得,必須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景熠說得很對,他是我的弱點,無論什麽時候都是。
建宣十二年八月十二,大吉,建宣帝景熠冊立迎娶嫡皇後。
皇後為皇帝正妻,後宮之主,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大夏朝建朝以來,除建德帝情有獨鐘且在位不長外,各朝均有兩至三位以上的皇後,卻唯有嫡後能在辭世後長眠于帝王身側,其餘繼後依次遠之或另起陵寝。
歷來的嫡皇後都是帝王登基或大婚的時候冊封,這一次的單獨冊封并無先例儀制可參照,讓禮部着實為難了一陣子,怕辦得奢了逾制,辦得簡了得罪容成家。
不管怎樣,場面還是比冊封繼後要盛大得多了。
早幾日已将六禮全了其五,全不過是欽天監和禮部宗親的人來走個過場,幾個月前就定了人選日子的事,哪還需要什麽納采問名請期之說,唯一留給世人看的,也只剩了親迎這最後一件。
自寅時起,我便被一群宮嬷環繞着梳妝,皇後新婚大妝非同小可,細粉胭脂,黛眉朱唇,雲鬓發髻之上,一只銜珠點翠的金鳳展翅欲翔,周圍十二支金玉碧玺和疊花珠翠兩側排開,配以團花似錦,一片巧奪天工之下,是沉甸甸的地位和再也不想開口說話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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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禮服內外共有六層,八月的天氣全上了身有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煩躁,寬袖闊領,長裾曳地,多少工匠悉心制成的一件華麗衣裳,将一個原本桀骜殺伐的我襯得風華絕代,富貴驚天。
三個時辰之後鏡前而立,周圍全是驚嘆贊美之聲。
我一言不發,看着鏡中的自己,我知道在這冗長累贅背後的是一襲從頸下延至腳邊的飛舞金鳳,這大紅明黃的顏色圖案便是我一直以來渴望的那個身份,終于被套在身上的時候,我的手忍不住有些微微發抖。
領聖旨,接金冊金印,聽父母教誨,每一項都有專人領着,按着既定的時辰規矩一絲不茍,我任由周圍的人擺弄着,時而進出,時而跪拜。心裏偶爾會想,虧得是我,若是一般的嬌弱女子,要靠什麽樣的毅力來扛過這一整天的禮儀,就算扛過去了,到面對皇帝的時候,又是不是還能笑得出來。
終于到了啓程的時刻,我半低着頭踏上早已被欽天監按照吉福方位擺放在內院的皇後禮輿,緩緩坐下,碩大的金辂轎辇內只有我一個人,帷幔落下,升輿啓駕的瞬間,我的眼神穩穩的半垂,既沒有去看同樣沉穩的景棠,也沒有朝憂慮不安的爹望上一眼。
數個時辰之後,我終于離開容成府,由十六個人擡着,微微搖晃着朝自己的後半生進發,吉兇難料,福禍不明,但我心裏依舊泛濫着歡喜,因為那是我一直渴望的方向,有一個同樣一身大紅明黃的人正在高階前等着我。
長長的鹵簿儀仗,前後都一眼望不到頭,街上早已設了禁,但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在或遠或近的看着這個難得一見的場面,唯一看不到的,反而是身在其中的我。
禮樂引着大隊的人經京城中軸禦道奔了正清門,皇後是唯一能從皇宮正門正清門擡進去的後宮女子,這也是嫡皇後獨享的尊榮,繼後冊封時都不會有這一遭。
進入正清門的剎那,鐘鼓齊鳴,讓我不禁微微彎了嘴角,知道這一個時刻,他身邊再沒有一個女子比得上我。
前行再過了乾陽門是一片空闊廣場,穿過去正前方便是乾陽宮大殿,禮輿儀仗到此而停。
随着尚禮內監的高聲唱報,帷幕掀起,我看到了一道筆直的禦道紅毯,兩側是黑壓壓的人群匍匐在地,除了幾個皇室親王躬身而立,數百官員無論品級,無人能免。
扶了尚禮嬷嬷步下轎辇站定,我身邊的人也随即退開跪下,廣場中央只剩了我一個人朝着紅毯的盡頭,朝着遠處高階下的那個身影緩緩前行。
紅毯之外,還有一個人走在我斜前方,那是沈霖,代表景熠前去接我的迎親使。
由一位王爺去接親,這是皇室給予容成家的極高禮遇,得知是他來的時候,原本我還擔心會提前暴露,只可惜在容成府,沈霖按着規矩沒有進入內院,此時的他,也沒有想過要回頭瞧一眼。
所以先看到我的,還是景熠。
十丈之外,我已經看到景熠臉上變了色,那個一向深沉內斂的男人此時掩飾不住的震驚,平日的俊逸傲然早已失之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驚怒又不得發作的泛青神色,甚至帶一點瞠目結舌的憤懑,讓我心裏暗暗有一點好笑,很快又覺得遺憾,百官此時都是俯身而拜,能看到這精彩一幕的除了我,就只有沈霖。
當沈霖終于意識到不對怔然轉過身來的時候,我收獲了另一張剎那驚奇的儒雅臉龐。
我恬淡微笑着,面對着臉色越來越陰沉的他依舊端儀萬千,把一片雍容華貴發揮得淋漓盡致,穩穩的走完了最後幾步。
站定,我對上景熠比往日更加濃黑的墨色深瞳,笑容微綻,輕啓唇齒:“皇上萬福。”
此時站在這個年輕帝王面前的我,是皇後。
這是建宣十二年,景熠二十二歲,我十七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