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燈深恰月潛(二)
與顧綿綿相交五年,除了一些不得已的秘密,我們之間的了解大大勝于旁人,就如我看得懂她的苦衷不去揭穿,就如她看得出我有喜歡的人,看得出景熠就是那個人。
我們是真心的把彼此當做知己,才會敢于流露那些在旁人面前所必須隐藏的情感。
顧綿綿看似風情萬種八面玲珑,可以随意游刃于任何人事之間,談笑間化解那些原本需要刀劍相向的争端,然而又有幾個人知道,其實她的本性并不喜歡與人糾纏,尤其厭惡那些客套拉鋸,言語調笑,她的骨子裏,只有喜歡和不喜歡,而每每願意擺出一副天下通吃的面孔去招搖過市,是因為宮懷鳴需要這樣的她,這樣的她才會被他更多的帶在身邊。
于是遇到一些可見可不見的人來訪的時候,顧綿綿便會吩咐人這樣回話,不但說自己不在,還會把來人的下一句也堵了:堂主不在,分堂主正在會客。
看似慵懶不經意,實則滿心抗拒和不屑,連個更合理高明一點的借口都懶得找。
那個被我用劍指着的弟子只呆了片刻,便迅速想明白了現狀,天底下自沒有哪個人敢在迎風閣包圍圈內冒充落影,旁邊的陸兆元已證實不假,那眼前這個我恐怕當真是他惹不起的那個。
顧綿綿來得很快,依舊是一身紅衣翩然而至,目光相對,看得出她有一點慌亂,些許惶急。
于是我突然就覺得失望,失望到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
顧綿綿張了張嘴,同樣的欲言又止。
“綿綿,”劍收下來,到底還是我先開口,“這就是你要給我的交代?”
她的唇顫了一下,朝身後揚了揚手,那些弟子見狀俱後退了一丈左右,留給她一個說話的地方。
“落影,”顧綿綿的聲音有些艱難,“我可不可以——以後再跟你解釋。”
我看着她淡笑一下:“你還看不出來?我已經不需要你的解釋了。”
她面色一僵,頓時就有些青白,咬咬唇,低聲:“你和兆元還是走吧,你們今天過不去的。”
說着她的眼睛越過我的肩膀朝後望,我也轉過頭看了一眼那輛馬車,那些北蒙侍衛如我所囑的沒有上前來,而是朝我們的方向站着,如臨大敵。
“過不去也要過,”少頃我輕哼一聲,直盯着顧綿綿的眼睛,一字一頓,“無論擋在我面前的是誰。”
Advertisement
說罷我不再看她,繞過她前行幾步,朗聲道:“宮閣主來了好一會兒,還不肯現身麽?”
“落影的敏銳當真無人能及,”很快笑着現身的正是宮懷鳴,沖着我一抱拳,“可別來無恙?”
我揚一揚嘴角算是聽到,沒有應他什麽。
其實并非我敏銳到這種地步,而是深知這類需要兵分多路的行動,顧綿綿一定會跟在宮懷鳴身邊,從我猜到是顧綿綿的時候,就料得到這點。
心裏沉一沉,宮懷鳴親自守在這邊,這個局面,當真是棘手了。
“別來不假,是不是無恙——”我朝周圍示意了一下,“還要看宮閣主的意思。”
“哦?”宮懷鳴眉角一揚,“這一年多你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怎麽一露面,就是在這種地方?”
“受人之托,”我頭略側一下,淡聲道,“送這些人一程。”
“敢問是受何人所托?”宮懷鳴面色不改,“什麽時候落影會插手朝廷事了?”
“你也知道是朝廷事!”我聲音略沉,“至少我插手的是大夏朝的朝廷事,唐桀闌珊黎原,全都知道我在做什麽,你呢?你又是得了誰的令出現在這裏,叛離師門還是通敵賣國?”
頓一下,我目光寒涼:“宮懷鳴,你在做什麽?”
宮懷鳴眼角抽動一下,臉上有些變色,不及開口,被一個聲音搶了先。
“無論做什麽,人人皆有自己的緣由,何需問,何需解釋。”
說話的是路過我身邊的顧綿綿,她本在我身後,現在走到宮懷鳴身邊回過頭:“況且人都是會變的,你不也是一樣,至少你已經開始手裏拿着一柄劍,不必到了動手的時候再借再奪。”
我看着顧綿綿,有點傷心難過,卻怨不起來她。
她可以在面對我的時候愧疚不安,卻能夠在我言語逼迫宮懷鳴的時候毫不猶豫的選定立場,只因為她愛他。
我何嘗不是一樣,因為景熠,我已經把身為落影所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都做了。
現在的我和顧綿綿,分別為了各自所愛站在了對立的兩端,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可以想象與景熠的百般沖突和犧牲,卻完全想不到要連友情也搭進去。
“你是說——”我動了動手裏的長劍,聲音很淡,“到了要動手的時候了。”
此言一出,迎風的弟子呼啦啦的就圍上來一圈,把宮懷鳴和顧綿綿擋在了身後。
我無聲笑一下,訓練倒是有素,只可惜全是自不量力。
沉默片刻,我還是對着這些人開了口:“從進傾城的那天你們就應該知道落影是誰,現在你們可以不聽我的號令,但是不是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你們之中有多少人眼巴巴的想進逆水而進不來,就是因為勝不過逆水排行最末的那一個,那麽現在,有誰敢說能在我劍下活着走過十招的,大可站出來找死。”
“宮懷鳴有背叛的資本,你們沒有,”我停一下,接着道,“何況找死容易,難的是死得其所,現在你們在做什麽,各自全都心知肚明,看今兒個死在這兒的,将來會不會有半個人替你歌功頌德。”
我的話說得很平靜,有的時候,威脅恐吓并不需要面目猙獰,能進傾城的沒有傻子,全都心明眼亮的很,于是盡管劍都握在手裏,終是無人站出來。
“都讓開,我來。”
撥開人群站出來的,是顧綿綿。
沒有給我猶豫的時間,顧綿綿已經朝我一劍刺了過來。
我擡手格開,跟着被她逼得退了兩步,倏然皺了眉:“綿綿!”
我們以前交手過許多次,她根本敵不過我,此時的顧綿綿勢頭猛烈,看起來是拼盡全力,實則只攻不守,更加沒有半點機會不說,我若真還手,很快就會傷了她。
不及多想,我招架了兩招,抽空上前反手一個壓制,劍架在她頸上,不敢置信的低喊:“你當真要與我動手?”
劍在頸上,動則致死,常人到了這步,就是已經輸了,然而她卻恍若未見,揚聲:“哪裏那麽多廢話!”
說着一下撥開我的劍,跟着又攻過來,這讓我着實有些惱,景熠在那邊困着,我沒有時間念及什麽舊情,既然顧綿綿自己發了瘋,我又何苦瞻前顧後。
于是再不留情,長劍施展開來,五六招就讓她落了下風,眼看着再一兩招她必定傷敗,我卻在一個轉身時看到了她眼裏的剎那閃亮。
心裏一動,我忙撤了力,讓劍在她肩旁堪堪劃過,我緊跟着按住她肩頭大穴,讓她動彈不得。
眼神交錯,我突然明白了顧綿綿要做什麽。
她要以己為質,讓我如願。
片刻間,我看到那邊的宮懷鳴身子一頓,手上似動未動,死死的朝這邊盯着。
在心裏狠狠的嘆息一下,我松開手,對顧綿綿笑一笑:“你不是我的對手,回去吧。”
不理會她立時驚悸的眼神,我再一次越過她往宮懷鳴那邊走過去,方才那些圍上來的迎風弟子看到顧綿綿如此輕易落敗,全都識相的讓了路,讓我得以站定在宮懷鳴面前。
手中的長劍叮當一聲丢在我與他之間的地上,暗夜随後出現在我左手。
“懷鳴,這是暗夜,你認識的,只要現在咱們動用了它,就是迎風逆水的正面對敵,蒼梧郡王府,我們是怎麽把人搶出來的,想必你早已聽說,逆水堂全數都在,你願意拿迎風一堂與逆水相較,我奉陪,勝算幾何,你自己掂量。”
說着我拿出一支逆水的響箭:“我代表唐桀闌珊、黎原落影說這句話,只要你今天動了這個手,從此以後,傾城再無你這個迎風閣。”
“何去何從,”我借用傅鴻雁說過的話,“全在你一念間。”
宮懷鳴臉色再變,在所有迎風弟子看向他的目光裏,許久無言。
“好氣勢!不愧是傾城落影——”
就在我覺得宮懷鳴快要松動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宮閣主的确是要三思才好。”
“只不知,你已分了不少人朝西關那邊去,在這附近又還能剩下幾個?”那人從宮懷鳴右後方帶着一群瓦刺官兵緩緩走近,沖着我話鋒一轉,“逆水堂有多少人,你我都再清楚不過。”
我看着眼前這個人,一時怔忡。
杜洪,去年在洛虹山莊,我親手将細水刺入他胸口的那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