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燈深恰月潛(四)
記得我在負氣時對景熠說過,我曾經被人一劍刺穿過胸口,一樣活得好好的,疤都沒落下一個。
實際上,我沒有。
如果我能輕易受那麽重的傷,也就沒法在十三歲那年就跟在景熠身邊了,我當然不敢說自己永遠不會有這樣一日,但卻從沒想過真面對這一刻的時候,刺進自己身體的,是那把跟了我多年的黛色短劍。
記得顧綿綿問起我暗夜的時候,我說它帶給我的,有時是一種壓抑過後的狠絕,有時則是逼到懸崖的無奈。
現在想想,卻都不對。
薩烏洪如他所言的不急着殺我,故意偏離了要害刺中靠近肩窩的地方,左肩左臂本就毒發得厲害,感官上很快開始有了混沌,最初的撕心裂肺過後,感覺身體中有什麽東西斷掉了,痛楚逐漸淡去,我開始提不上氣息。
我也是到這會兒才知道,原來暗夜刺進身體的感覺,不過就是一片徹骨寒涼。
我想到景熠被刺中那一劍之後的蒼白神色,想到他說不出話的樣子,撐不住身子慢慢倒下去的過程,大概,也是與我現在一般的感受。
于是我忽然覺得有一絲異樣的欣慰,至少終于有了那麽一件事,是我完全可以懂得他的。
雖然現在的我比他更甚的命懸一線,花了所有的氣力用來保命,絲毫不敢挪動身體,連玉石俱焚的機會沒有,背後的那一片嶙峋岩壁,就是我所有的支撐。
這個姿勢,又像極了進宮第一天的那個夜晚,景熠把我推到坤儀宮的牆邊,堅硬的牆壁硌得後背生疼,心中卻是安穩,因為我到底逼他讓了步。
眼前,若是死在這裏,他會不會一輩子記得我。
會麽?
我很想要找出一些細節來佐證,卻發現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似乎全都是各種各樣的片段,哪一段拿出來都不足以說明什麽,這讓我覺得十分難過,這個男人,我鹄候仰望了十一年,竟沒有換來一句可供慰藉的承諾。
罷了,即使都是片段,堆在一處的時候,我還是寧願相信在他心裏,是有我一個位置的。
胡亂的想了許多,仿佛很久,卻終究只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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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眼睛從薩烏洪臉上的一抹譏笑挪開,慢慢的轉過頭去看宮懷鳴,看着這個相識共事數年的人,用一種很悲傷的聲音問他:“懷鳴,我死在這裏,日後唐桀闌珊問起來,你要怎麽說?”
從我開口,宮懷鳴和顧綿綿臉上就變了色,在場還有許多人,都一動不動的看着我,在他們眼裏,我是傾城的圖騰,不論是否叛離,終究是在第一次見到就要眼睜睜的看着覆滅。
那毒再兇悍,畢竟尚未攻心,我到底有深厚的底子,若說要撐,也是能撐上一陣子,況且薩烏洪那麽嚣狂的一個人,大概一定會想要親眼看着我死掉才會動身去追景熠他們,那麽只要我多抗一刻,也許他們就能脫險。
傷重開口,無異自尋死路,當初唐桀這樣做,早前景熠這樣做,那時候,我不能理解,現在到了自己才懂得,越是這種時候,有些話越是非說出來不可。
宮懷鳴當然不會答我,從顧綿綿出現的時候勸我離開,就早已昭示了他們的立場,現在我問他,他又能答什麽。
于是我沖着顧綿綿笑一笑:“綿綿,這毒很好。”
“可是——”停一下,我開始有些咳喘,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顧綿綿死死的盯住我,突然揚手一支镖丢過來。
論起暗器,包括唐桀闌珊,我們全都比不上顧綿綿,她可以在前一刻還談笑風生,下一個瞬間就讓滿場橫屍,不需挪動位置找到最佳角度,也絕無虛發。
所以我看着這支直沖着我破空飛來的镖,沒有試圖去躲,也沒有能力躲。
依舊不會怪她,我只是覺得遺憾,遺憾于之前抱着景熠的時候,為什麽沒有開口告訴他,這一刻合了眼,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依舊是顧綿綿招牌的紅柄小镖,再熟悉不過,往日裏,我不知閃過去多少回,也不知擡手接下過多少支,每每都惹得她滿面期待,或是在眉宇間洋溢着偷襲成功的竊喜。
而今天這一支到跟前的時候,我只是微微閉了眼。
那镖貼着我的咽喉劃過,堪堪讓我頸上一涼,與此同時是顧綿綿的聲音:“你的話太多了。”
一滴溫熱迅速從那細小的傷口跌落,順着脖頸趟過鎖骨,接着與肩內一片濕膩洇作一團。
沒有深一點,也沒有淺半分,不近的距離,足以令人叫好的分寸拿捏,給了我足夠的威脅和警告,宣告着一旦我再有下一句,會有下一支轉瞬取了我的咽喉。
大概在別人眼裏,就是這樣的。
眼前的薩烏洪甚至還真的擊掌叫了好。
我垂眼靜默了一會兒,仿佛在悼念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又仿佛,只是在發呆。
很快的,我似乎再撐不下去的彎了腰,右手擡起來想要去按左肩的傷口,卻沒有夠到。
我本來也不是去夠那傷口的,而是一把握住暗夜的劍柄,用力拔了,立時鮮血噴湧。
下一個瞬間,我已經朝着薩烏洪一劍斜劈過去,他沒有選擇,只能朝一側閃避,卻不料我只是佯攻,手指一動,劍尖迅速旋身回轉,讓他那一閃反而撞到我的劍上。
其實以薩烏洪的能力,不見得看不出我的招式套路,只不過一切發生得太快太過突然,他下意識的反應直接把他毫無遮攔的胸口送給了我,長劍盡管還他在手中,但如此近的距離,根本來不及施展。
劍短一寸,險增三分,他說得不假,但暗夜短小,自有它短小的道理,也只有與它相伴多年的我,才能在千鈞一發間把它的短小發揮到極致。
薩烏洪幾乎是直直的被我推到在地,暗夜插在他胸口,正中心房,直至末柄。
“你想再死一次,我成全你。”
我的聲音不大,甚至略顯虛弱,但至少還堅定,至少知道他還聽得到,看着他圓睜的眼睛,那裏面在驚訝中尚不及添上恐懼,就已經迅速黯淡下去。
确認了他死得貨真價實,我也是強弩之末的再沒了氣力,一手撐地,弓着身子蹲跪下去。
一個紅色身影飛快的掠過來,一把扶住我,出手幫我封了胸前大穴。
我擡頭看一眼顧綿綿,扯動嘴角笑了笑。
我說過,那是我見過的最最厲害的毒,能暫時不死已是因着根基深厚,莫說再動手,便是花了氣力動一動,都會立時攻心而亡。
薩烏洪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得意洋洋的站在咫尺之內,毫無防備。
他也的确無需防備,如果沒有那支镖。
那劃過我咽喉的一支小镖,帶給我的除了一個小小的傷口和一串血滴,還有解藥。
顧綿綿制出來的毒,怎麽可能無藥可解。
場面驟然反轉,寂靜片刻,紛亂乍起,我聽到有迎風弟子低聲叫好,更多的還是一片雜亂交議,那些瓦刺官兵立即就是刀劍全部出鞘的圍了上來,大驚失色。
顧綿綿見狀忙召來一批人穩住場面,把我們兩人圍在中央。
“你別動了,護好心脈,我手頭東西不足,那毒還沒有完全解呢!”她在我耳邊開口,有些急亂。
我知道她在急亂什麽。
同樣大驚失色的還有宮懷鳴,他急趕幾步過來,不敢置信般看着我和地上薩烏洪的屍首,目光閃爍不明。
少頃見他緩緩朝顧綿綿看過去,眯了眼睛:“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刻合了眼,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每每看到這一段,都覺得好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