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黑雲壓城漸(四)

我是皇後,因為我是容成錦。經此一回大事,容成家與景熠的對立已經擺上臺面,容成耀功虧一篑,身家尚安,聲勢卻失,這天底下再通天的臣子也不敢公然擔個謀反的罪名,一旦有人群起而攻之,他會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兵權回握,大局暫穩,景熠看似險勝了這一役,卻錯失了連根拔除容成一系的機會,如果只推倒一個容成耀,兩大家族明面上只剩其一,薛家一門獨大不說,斬草不除根,這邊舊勢暗中醞釀之後,将來會是更大的禍事。

容成耀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之前起事的時候幾乎沒有牽連到任何派系黨羽,賭的就是景熠的不糊塗,讓現在的景熠動與不動都十分難辦。

于是這雙方的對峙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大事化小,避重就輕,降一個不痛不癢的罪名,容成家交出籌碼以求長久,景熠斷其鋒芒鞏固皇權,給朝廷看,給天下看。

而他們之間最适合被斷掉的籌碼和鋒芒,就是我。

容成家與皇室之間的三大橋梁,真要棄其一,比起內閣首輔之位和還在襁褓的皇長子景垣,我這個皇後冊立不足一年,亂不得朝政誤不得皇嗣,份量夠重又可有可無,驚天動地卻不會傷筋動骨,兩邊都會樂于選擇把我推出去。

何況,還有那樣一紙随時可能害死一大片人的诏書,是源自我這個禍首。

盡管自出事後那诏書早不見了聲息蹤跡,我卻無法奢望沒人會在什麽關鍵時刻把它翻出來。

這個皇後,的确是保不住了。

面對着我這樣一個略帶絕望的問題,景熠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看着我頓了一下,道:“言言,你還是可以在我身邊。”

我明白這已經是答案,忍不住問:“如果有人拿了那诏書出來——”

“我會說是真的。”

景熠知道我要問什麽,答得毫不猶豫。

我咬了唇,五味雜陳。問他之前,我盼他堅定,問了,又難過于他的堅定。

是真的,就要依诏書而行,冊立太子,廢後,改立貴妃。

我知道如今景熠為了保我,再次違了他的籌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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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承認诏書是真,比起矯诏死罪來,我失去的不過是一個名份,記得我殺容成潇的時候,景熠惱火的指責我至少毀了他兩年大計,現在他卻是既讓了太子之位給容成家,又送了個皇後給薛家,要多久才能再扳回來,我想不出。

當初我看着太後叫人寫下诏書的時候,就知道無論成立與否,我都沒有退路,太後何等精明,把一份僞诏寫的此彼制衡、相互掣肘,無論正反,都立己于不敗。

我那時候滿心都是景熠的安危,就算看得出這些,也無暇去計較。

“言言,”見我呆滞無言,景熠低了頭:“你會在意那個名份麽?”

皇後,皇帝正妻,早先這個名份在我眼裏不過就是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從未真正把它放在心上,我以為自己想要的一直就是和他在一起,只要能夠在一起,我甚至不在乎十年之後再一個十年,何況一個并不見得牢靠的名份。

他方才說,言言,你還是可以在我身邊。我想,我該幸福的落下淚來才是。

然而真到了眼前,我卻還是起了貪圖,貪圖那一份正在從指縫中溜走的名正言順。

沉默片刻,我還是搖了頭:“有哪個女子會不在意呢?可是若要我選,我會更希望可以在你身邊。”

“在的,”景熠滿眼溫柔的撫着我的頭,“言言,你還不明白麽?你一直都在。”

“那——”忽然升起一股沖動,我深吸一口氣,擡眼問他,“将來,我是說将來……我們可以有孩子麽?”

我仔細的看着他,悉心捕捉他的每一分反應,我看到他的墨色深瞳有着明顯的一頓,心裏随着就是一抽,驟然便悔了。

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問這個問題,如果他說不可以,或者避而不答,哪怕只是遲疑,我該怎麽辦,該怎麽面對自己腹中的孩子。

“當然,”景熠的眼神極快的舒緩了,一片笑顏恍若隔世,“我們當然會有孩子。”

隔日,景熠的銮駕率親征大軍到京,與離京出征一般無二的在乾陽宮設了極盡盛大的典禮賀儀,因着兩國議和之後那娅的随駕進京,一連三日,朝臣、宗親、後宮的典儀宮宴均弱化了克敵慶功之說,以慰勞犒賞為主,一并歡迎北蒙公主莅臨我朝,給了她超越公主身份的體面。

頭一日的慶典上,容成耀沒有出現,同為皇室,景棠和爹受邀出席了第二晚的宮宴。

從始至終,我沒有露面。

我安靜的躲着外面的喧嚣,合格的扮演着被殃及池魚的失意皇後模樣,除了之前的那一道口谕,景熠再沒有任何旨意給坤儀宮,整個後宮卻極為默契的對我敬而遠之,例行請安順勢免了不說,連前些日子那些企圖來看望探風的人也不見了蹤跡。

那娅符合所有人預料的住進了後宮,她的到來給了衆人新的焦點,趨之若鹜的全都奔了那邊,據說貴妃率先拔了頭籌,不幾日便與那娅親密到同進同出,太後也是對這個外邦公主極盡寬容照拂。

不知是不是得了什麽人的吩咐叮囑,那娅并沒有依着規矩到坤儀宮來見我,對此我倒是覺得慶幸,她若真來了,我還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好。

此外,景熠和沈霖也如消失了一般,完全聽不到他們的半點消息。

總之,我像是被這座皇宮遺棄了。

這樣的清靜日子過了十來日,聽着外面的熱鬧逐漸平息,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心安理得下去,兩個多月的身孕,脈象上從我自己這兒看都十分不好,以內力強保着雖還不至有事,但身子的反應越來越強烈,壓得狠了就怕适得其反,況且月份大了,身形上恐也瞞不住。

于是這日入了夜,我決定去找唐桀,能不能保得下,再痛,我早晚也要面對這個事實。

不料往日裏駕輕就熟的出宮路上卻遇到了不速之客,我看着攔住我去路傅鴻雁,倏然陰沉:“你在幹什麽?”

傅鴻雁低頭,出口十分正式:“皇上吩咐,如果娘娘要出宮,叫我跟在娘娘身邊。”

我一愣,忍不住嗤笑一聲:“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垂眼不語,我不由得聲音冷下來:“我若不想讓你跟呢?”

“娘娘想要殺我,依舊随時可以動手,”頓一下,他毫無波瀾,“皇上也是這個意思。”

我怔一怔,随即眯了眼。

景熠明知道我恨不得殺了傅鴻雁,絕不可能容忍他着我,卻還派他來,給了我殺人與否的權力,看似自由,實際上根本沒有選擇。

他不想我出宮,為什麽?

盯着傅鴻雁看了一會兒,我問:“外頭出什麽事了?”

他面上動了一動,道:“沒什麽大事,只是現在的确不大适合你出去,皇上也是為你好。”

從張口娘娘變成了你,這話聽起來竟是十分誠懇,我沉默一會兒,道:“我知道了,那你去找沈霖,就說我有事找他,叫他來一趟。”

見傅鴻雁點頭應了,我補了一句:“傅鴻雁,我不管他要你做什麽,我容你,只因為他要留你,僅此而已,所以你以後最好少出現在我面前,不要沒事來挑戰我的耐性。”

說罷,也不等他有什麽反應,轉身往回。

傅鴻雁識相的沒有跟上來,很快消失無蹤。

既是不出去了,我也沒有如來時一般縱身潛行,只慢慢的往回踱,正是月中的光景,明月當空夜風徐徐。

聽得見附近還有些人在走動,想來是些下人,我一身便裝,無意也不愛表露身份惹那些虛禮,也就盡挑了偏僻小徑而行,遇到打燈的,就換個方向避了去。

不覺繞了一大段路才回到坤儀宮後門附近,還沒靠近門,忽聽見一陣悉索聲響自一側傳來。

猶豫了一下,我站在原地沒動,眼看着宮禁已下,這個時候能在外頭的不外巡夜的內監或侍衛,我人在自己宮院外頭,誰也不會疑我什麽,自不必忙着逃開招來麻煩。

然而讓我萬萬沒想到的,自這條小徑東張西望着晃出來的,竟然是那娅。

四目相對,登時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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