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黑雲壓城漸(五)
“落影——姐姐?”先出聲的還是一臉驚奇的那娅,“你怎麽——”
眼看着她要喊出來,我忙擺手阻了,她很快會意的點頭,壓低了聲音:“你怎麽在這兒?”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也在。”
“對了,”她想了想,給了自己一個最合理的解釋,“你是跟在熠哥哥身邊的,自然要在皇宮裏了。”
“可是,”俨然碰到我不在她的預料之中,問題一個接着一個,“怎麽這麽多天都沒看見你?”
我并不答她,示意了一下周圍:“這麽晚了,你在這邊做什麽?”
那娅皺一皺臉,攤開手無奈抱怨:“我迷路了……這皇宮,真是大得離譜!本想着圖個清靜自己逛逛,結果反倒耽誤了。”
不等我說什麽,她又忙着湊過來拉了我的手:“不過碰到你就太好了,你快告訴我,熠哥哥住的那個宮殿怎麽走?他等着我去呢,我可不想一直在這兒轉。”
說着她指指幾丈外的坤儀宮院牆:“被這裏頭的人發現了就慘了。”
我皺眉:“你認識這兒?”
“當然,”那娅點頭,“這裏面住的,就是那個皇後。”
我聽了一愣,不覺玩味起她的話,挑眉:“那個皇後?”
“是呀,”那娅撇撇嘴,“你不知道麽,她家裏就是幕後謀反的那一個,要不是他們,熠哥哥也不會遇險,你那麽厲害,怎麽不去——”
說到這,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沒事吧?你被困在瓦刺,我哥很擔心你呢,後來聽說你被熠哥哥要回來了。”
“嗯。”我不置可否。
“不過她也得意不了幾天了,”一句之後,那娅又把話題挪回來,“聽貴妃姐姐說,她躲起來不見人就是知道大勢已去,很快熠哥哥就會廢掉她,他們全家都不會有好下場,如果那樣,也算替你報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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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什麽表情,淡淡的:“是麽。”
她點頭:“貴妃姐姐還說,等她做了皇後,就讓我當貴妃,其實我才不看重那些奇怪的名份,只要能天天看到熠哥哥,我就很高興了。”
貴妃存的什麽心思不必猜,只不過聽着那娅一口一句貴妃姐姐,我不由問:“你與貴妃很熟?”
“還好吧,”那娅略略遲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願意與她們待在一處,總是說一些聽不懂的話,沒什麽意思,只是熠哥哥說,我需要學會與那些人相處。”
垂眼無聲,看來景熠也明白得很,那娅這個性子,在這座後宮裏絕非幸事。
“落影姐姐——”見我不再應她的話,那娅小心的問,“你能帶我去找熠哥哥麽?”
吸一口氣,我道:“跟我來吧。”
帶着那娅一路前行,我一言不發,就如當時在西域瓦刺時的模樣,無論那娅再追着問什麽,我都沒再回應。
一直到看得到乾陽宮的燈火了,我伸手指了指:“自己過去吧。”
頓一下又道:“不要跟人提起見到過我。”
她忙不疊的應聲,還要問什麽,我卻随即轉身離開了。
當夜景熠過來的時候沒有帶人,我知道大概外頭都不知道他朝坤儀宮走了這麽一遭,忍不住又想起自己這個尴尬境地,微微自嘲,沒有吭聲。
我也沒有問他為什麽派傅鴻雁跟着我,為什麽不想我出宮,他要我信他,我信。
“你要找沈霖?”景熠看着我問,略帶關切,“有什麽事麽?”
我随意的笑笑:“沒什麽要緊的。”
他俨然不信,目光裏含了探究。
“就是讓他幫我找顧綿綿問問暗夜的下落,”我頓一下,想想又道,“還有就是找唐桀弄些藥膏給我。”
“藥膏?”
“嗯,”我點頭,揚了揚手,“以前我傷了手的時候,便是用的唐桀的藥,才沒有落下疤,這回也想着能多少補救些。”
景熠見狀伸手抓了我的手握着,神色凝滞一下,另一只手觸上我的肩頭,柔聲:“給我看一下。”
由得他輕輕撩開左肩的衣衫,我垂了眼睛,把頭轉向另一側。
那是一道猙獰的傷口,暗夜本就刃寬,自己動手□□的時候又無暇拿捏角度,足在肩頭向胸口一側綿延了三寸來長,後來耽誤了不少時日,治養不當,拖了好多日才勉強愈合,此時紅紅白白的坑窪凹凸,落下一道醜陋的疤痕,我自己都不忍去看。
這是景熠第一次去瞧那傷處,顯然也超出了他的想象,深不見底的眸子在驟然陰冷中夾雜了絲絲傷痛,我愣了愣,想到即使是他被那一劍刺穿身體的時候,也不曾有這麽濃烈哀傷的目光。
他的手極輕的撫過那傷疤,我感受得到他的些微顫抖,聽到他問:“痛麽?”
淡淡推開他的手,我把衣裳拉好遮嚴,彎一彎嘴角:“痛也過去了。”
他維持着那樣一個姿勢和眼神沒有變,仿佛依舊能透過衣衫看到深處,恍若自語:“為何每每護得天下,每每護不得你——”
不可否認這話戳中了我心底的痛,我看着他有些迷離:“這個問題在很久以前就早早有了答案,你何必問。”
他目光抖動一下,經久沉默。
再開口的時候,他道:“沈霖出京辦事了,大概要過幾日——”
我很快的點了頭:“不急。”
再兩日的午後,水陌終于小心翼翼的問出了我那個我一直等着的問題:“小姐,外面傳的那些,怎麽辦呢?”
水陌不糊塗,懂得自己看真相,所以她沒有問我怎麽回事,是不是真的,而是問怎麽辦。
我知道如果她都開始擔憂,那麽時候就差不多了。
于是我靜默片刻,道:“咱們出去走走。”
在這樣一個明媚的午後,我奔了後宮裏景致最好的一處湖邊,不出所料的看到一大群莺燕聚集,并且遠遠的就收獲一片驚奇。
不需要多麽盛裝打扮,只要大大方方的由一頂配足皇後品級的肩輿擡了去,誰又還能認不出狀況。
我沒有湊過去,而是隔了一段距離吩咐停下,下了轎,欣然立在湖邊。
看着暖陽下有些晃眼的波光粼粼,很快就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微微一笑,知道盡管沒有召喚,她們也一定會自己靠過來,一個都不會少。
因為此時被這群人裏簇擁在中間的,是那娅。
這宮裏等着看好戲的不止一個兩個,也不止等了一兩天。
既是早晚要有這麽一遭,做勢便要做足。
“參見皇後娘娘。”
齊齊的聲音響在身後,我故意頓了一下才回轉身。
以我現在的光景,不見得有幾個人會真心實意的給我見禮,但這會兒我并不擔心有人不敬,那幾個想生事一定會營造一個畢恭畢敬的假象出來,才好使得中間那個多日來受盡禮遇的利用對象心生落差和不滿,甚至出頭頂撞。
其實她們盼得也沒錯,真鬧起來,我的勝算不大。
後宮生活一年,這些我已懂得了。
只可惜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既然出來見人,當然不是來給自己找不痛快的。
一片匍匐之中,只有那娅和我兩個人站着,這一次的四目相對,無言得更加徹底。
少頃,還是我先笑了笑:“公主進宮有些日子了,可一切安好?”
那娅面色有些發白,呆呆的,張了張嘴,硬是沒說出什麽。
我見狀掃了一眼地下跪着的那些,已有不少露了詫異失望的神情,于是似做無意的擺手打發:“行了,你們都散了吧,本宮與公主說說話。”
不若方才的衆口一詞,再一片應聲起身時便有了明顯的參差不齊,看來沒幾個能反應得過來。
“貴妃——”衆人轉身要離去的時候,我突然開了口,待貴妃聞聲回頭,我道,“貴妃的心思咱們都清楚得很,勸你稍安勿躁,否則——”
眼神緩緩挪過去,我悠悠道:“便是木已成舟的事,許也能橫生枝節,還是收斂些的好。”
貴妃面上一僵,并沒有如往日般辯上一兩句或是裝裝糊塗,她迅速的看了一眼那娅,又看看我,在弄清狀況之前聰明的沒有開口,收了目光轉身離去。
待人走淨了,我打發自己身邊的下人也都退到遠處,沖着那娅指一指那湖邊小亭中的桌凳:“來坐。”
走過去再轉身,才看到那娅還站在原處,動也沒動一下。
我笑了,挑眉:“怎麽?非要我本宮本宮的你才聽得懂?”
“還是——”我坐下來,“拿把劍出來揮舞幾下?”
那娅這才身上一顫,幾步過來站到我面前,不敢置信:“……你……是皇後?”
“是啊,”我笑着,“就是那個皇後。”
她目瞪口呆的完全糊塗了,張口結舌:“怎麽可能——”
“坐吧,”我指着對面的石凳示意,待她怔怔坐了,我才道,“這世上,哪有什麽不可能的事。”
“可是,不對啊……皇後不是……”
“謀反的容成家?”我反問,見她微微點頭,我亦點頭,“不錯。不過,你是北蒙公主,不是也住進了這大夏朝後宮。”
“那娅,”見她再沒有話說,我嚴謹了聲音,“你要入這後宮,豈能如此草率?連這裏頭最大的那個都不去摸摸底,就随意的叫人拉攏了去,看她們一片瞧好戲的模樣,想來你們早已醞釀了許多對付皇後的法子,你若真用了,便是一時無人動你,總是保不齊以後,景熠叫你學着與她們相處,你可還差得遠。”
“姐姐……”那娅面上驚詫略褪,現了擔憂,“你現在……”
“你不必擔心我,從進宮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我寬慰着笑笑,又搖頭,“倒是你,那些個女子全沒一個簡單的,若是我沒這樣突然出現,你會如何?今天能有一個想不到的我出現,來日就會有更多你想不到的。”
說着我站起來:“我這會兒的震懾已經起不了多大作用,後頭的恐怕沒人幫得了你,到時候你給人當了槍使還在其次,累了兩國交好大局,才是罪過。”
轉身留下一句:“我先回了。”
目的達到,我沒必要也不願意多與那娅說些什麽,後宮的生存之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何況我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經驗,只不過既然景熠确定了要留那娅,我至少不能讓這個天真爛漫的公主從一開始就給他找麻煩。
“姐姐!”走出幾步了,沒什麽動靜的那娅突然在後面叫我,見我停下,她忙小跑着上來。
“貴妃——”頓一下,她省略了後面的姐姐二字,“她說起過,她手裏有能立置你于死地的東西,只是不急着拿出來,你——要小心呀!”
“姐姐,你是好人,好人不該是這樣的。”
我呆一呆,沒能說出什麽話。
貴妃手裏的東西不外乎就是那紙诏書,的确足夠要我的命,只是那诏書畢竟是太後出面拿出去的,真揭露出來,他們薛家在這裏頭也脫不了幹系,算起來罪過不比我的小,她要到什麽地步下才會做這種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還是還有什麽別的籌碼,景熠又是不是有所知曉防備,我一時想不透。
心裏存着事,夜裏睡得并不安穩,所以當水陌散碎着腳步跑進來的時候,我的心忽然就一陣狂跳。
“小姐!”水陌跑得臉有些微紅,“出事了!乾陽宮來了刺客!”
我“啊”了一聲,忙站起身,“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內禁衛都在圍着抓人呢,還從宮外調了不少人進來,”知道我會武的水陌靠近一步,“聽說是個逃跑的欽犯,是江湖裏面很有名很厲害的人物,不知道小姐你認不認識,叫——”
心裏一揪,我脫口:“落影。”
水陌忙不疊的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