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回首天地黯(二)

我沉默着,覺得想哭又想笑。

我一直以為容成耀的謀反之心導致和操縱了一切,無論是宮裏的那些刻意針對薛家的手段,還是宮外大手筆的蓄謀滅口□□,容成耀是我和景熠要面對的終極敵人,最大最大的那個幕後黑手,我一直是這樣認為,連一些細節的不合理也被我刻意忽視了。

比如容成耀已經等了那麽多年,為何這一年來會這麽急?比如那樣一個內閣首輔,手握重兵重權,高高在上,從何渠道去拉攏一個江湖幫派?比如噬情的事之後,我明明放出消息暗示是自己受了傷,為何不見他派人來探聽虛實?

其實何嘗沒有派人來看,那天一早傅鴻雁突然魯莽闖進我寝宮的時候我就該想到,噬情就是他下的,他背後的始作俑者比任何人都不想傷到我,自然要第一時間來查看。

至于容成家與傾城之間的橋梁,那座大宅裏面,知道傾城存在的,只有一個人。

我想到景棠說過的話,将來一旦有事,不要管任何人,保全你爹。

我看着眼前的景熠,看着那一片殷紅,心裏痛得發絞。

他竟是,早就知道的。

他藏得那麽深,深到我半點沒有發覺,還常常自以為是的與他同仇敵忾,不知他每每面對那樣的我,是怎樣的心情。

不允許自己再一次昏倒,我不要用那麽懦弱的方式去逃避,何況一旦倒下去,随便誰将手指按到我腕上,我有孕的消息将再也瞞不住。

我本想回來就告訴景熠的,不管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不管他做什麽決定,再壞,壞不過我已經做下的那個。

可是現在,我還怎麽說?

我以為只要自己堅定的站在他身邊,早晚可以幫到他,卻不知江山,傾城,他的命,一切背後的那個人,竟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完全不懂為什麽。

我也不懂為何我只是努力的堅持一段感情,前面十年都能平靜度過,才往前邁了步,就要接連失去那麽多的東西,每每面對選擇都沒有選擇,親情、友情,還有那座城,如果這就是愛一個帝王的代價,是不是值得。

不知什麽時候,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景熠慢慢的走過來,不管他手臂上的傷和我手裏的刀,只是輕輕将我擁進懷中:“言言,你還有我。”

随着那柄刀從手中落下,我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裏痛哭失聲。

天大的事景熠壓得下,卻到底壓不住人言,我傷他的時候周圍的人太多了,要求保密的嚴旨再嚴,還是沒有逃過密切關注着宮裏動向的人的耳朵,那些想迅速除掉我,滅掉容成家的人,怎麽會放過如此的大好機會,便是暴露損失掉幾個眼線也在所不惜。

于是第二日就開始有皇後用刀刺傷皇上的傳言,細密的散播開來。

景熠幾乎一整天都陪我待在坤儀宮,一些朝政事務能推則推,推不掉的,便叫人搬了過來看,仿佛受傷需要人照顧的不是他而是我。

從早到晚,我沒有提起我爹和傾城的事情,沒有問他要如何處置宮懷鳴和顧綿綿,也沒有說起水陌一早就告訴我的外面的傳言。

我不提,他也不提,兩個人只是淡笑談天,說一些舊時小事,天下奇聞,我掰着手指一個個細數着江湖門派的成名人物,說着哪些人個性古怪,哪些人徒有虛名,他則給我細細解釋那些我始終搞不清楚的官制職能,說着有些迂腐禮數常常惹得他惱火萬分,後來,我們甚至讨論起那一群後宮妃嫔,贊嘆憐惜幾個有才有貌卻沒有出頭機會,揶揄諷刺他的寡意無情耽誤了多少花樣年華。

這是我第一次與景熠說這麽多話,兩個人心照不宣的抛開彼此之間的層層障礙,件件死結,也不理會是掩耳盜鈴還是自欺欺人,就只恣情貼心細語,爽朗開懷。

一直到太後派人來叫了他去。

站在門口,他低頭,目光溫和:“你好好的,我很快回來。”

手在門框內側抓得很緊,我仰起頭給他一個明媚笑顏:“好。”

停一停,他又道:“別怕,言言,我會和你在一起。”

後來我常常遺憾,如果沒有他這最後的一句話,這一日該是多麽完美。

我在原地站了一夜,景熠沒有回來。

夜裏似乎是下了雨,這夜的坤儀宮格外靜谧,我直直的盯向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到。

天亮時分,朝陽晨露,清新氣息,如每一個早上一般無二,我迎着那略略的濕膩,吸氣,想到上一次這樣徹夜靜立,還是初進宮的那一天,景熠把自己埋在一堆奏折之中,我把自己藏在一派兀自堅強之後。

“水陌,”我開口,“咱們——往太後那去一趟。”

水陌陪了我一夜,有再多問題都沒有問出口,此時也只是默默的點頭。

簡單換了衣裳妝飾,我還沒來得及出大門,就聽到有報,說景棠來了。

略微一怔,說起來,自從容成府被圈禁,景棠因着身份尊貴,是那座大宅裏面唯一能自由進出的人,這麽多日,她卻始終不曾離開過,不知今天這一大早,她為何而來。

見了景棠,我沒有迎上去,而是不動聲色的站在原地:“公主。”

“言言,”景棠笑了笑,“你還好麽?”

我皺皺眉,沒有答:“公主這時候進宮來,只是要問這個?”

她垂眼一頓,随後道:“人前坐一會兒,然後你跟我的轎辇出宮去吧。”

我不解,她見狀又添了句:“你爹想要見你。”

我看着她,沉默片刻,點頭:“好。”

說着我向她伸出手,她毫無防備的握住,才要說話,下一刻表情已然僵硬。

托住她癱軟下去的身體,我把她安置在床上,低頭:“不是爹叫你來的。”

景棠的眸子閃了下,沒有試圖否認。

“但我還是要去見他,只不過——”景棠只是個普通女子,被點了穴完全說不出話,我也不需要她說什麽,“我要出宮,并不需要借助公主,你說過,如果有事,叫我保全他,現在,我就去保全他。”

景棠面上驟然變色,急切的想要表達什麽,我卻看都不看,轉身離開。

出宮容易,進重兵守衛的容成府反倒麻煩些,好在前些年我早已把爹和景棠住的地方摸了個遍,回想一下,撿了與角房相鄰的院落繞進去,未驚動任何人。

爹見到我的時候并沒有多意外,只是怔一怔,道:“你來了。”

“是,我來聽你怎麽說,”話真說出來的時候,我還算平靜,“你大概是有話要說的吧?”

他淡淡的:“是麽?”

“要這樣子面對我的一天,你準備了有多久了?”我盯着他,壓着心裏的情緒,“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

“十四年,”爹搖頭,很用心的看着我,仿佛要從我身上看出些旁的什麽,“是十四年。”

見我一頓,他輕輕笑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麽要說的,從十四年前你們離開的那一天,我就再沒什麽話可說了。”

我面色沉下來:“你在怨娘?”

“我怎麽會怨她……”提起娘,爹的眼神有些迷離,神色也溫柔,“盡管她瞞了我許多,寧肯一個人孤獨辭世,也不願在我身邊,我卻從不會怪她,畢竟那些,本不是她的錯。”

我看着爹,愣了一會兒,有些不敢确定的開口:“難道就是傾城的錯?”

“當年,我是以為傾城可以救她性命,才放你們走,沒想到,一年,竟是僅僅一年。”

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那憤懑面容已經給了我答案,娘出自傾城,死在傾城,他恨。

“你這樣想未免偏激。”我皺眉。

“偏激?”爹哼笑兩聲,“言言,你不懂。”

我聽後眯了眼睛:“是,我的确不懂,到今天,我完全不懂你到底要什麽。”

清冷了聲音,我道:“是要動辄生死的權勢地位,要彌補你早已不能彌補的那一段遺憾,還是要打着怨恨過往的旗號毀掉一大片人的如今,還有我的未來。”

“言言!從你留在那座城裏,你的未來就注定不會在皇家,你卻非要去招惹,”他有些激動的向前邁了一步,“你知道——”

說着他又停下,搖了搖頭,走到案邊,從一個上了鎖的小盒裏面拿出一疊信件,遞給我。

我沒有接:“是什麽?”

“先帝中毒後三位太醫出具的脈案,後來全都被滅了口的,”他直看着我,停頓一下,“還有他身邊內監的畫押證詞,就是受指使下毒的人。”

見我當即變了色,爹笑笑:“不錯,背後便是你祖父指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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