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回首天地黯(四)

沒有叫我娘娘,也沒有自稱臣妾,寧妃的話說得毫不客氣。

然而讓我意外的,卻并非她的語氣。

“他——”少頃我擡眼,“希望我離開麽?”

“希望不希望,你自己看不清楚狀況?”寧妃盯着我,忽然失了冷靜,“他等了多少年才有這樣一個機會,多少隐忍,多少計算,現在卻要一朝成空,你是看不到還是故意不看?”

“一朝成空——”我喃喃的,對這個形容格外熟悉。

“這些年,晉誰寵誰,殺誰赦誰,從情緒言語,到子嗣布局,他拿捏得有多精細,穩穩的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可是自從你出現,一切都變了樣。”

“他那麽孤傲無情的一個人,為了一個你,在這成就大業的關鍵時刻,卻既要向容成家妥協,又要對薛家讓步,殊不知這一步讓出去,還要多少年才能回緩,”看得出她刻意壓抑了情感,看着我,“如果你有心,就不要逼他把什麽話都說出來,因為他極有可能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只能去做更多退讓,你讓他一個帝王,如何面對祖宗基業?”

說着她又兀自笑了笑:“算了,若是你有心,也不會那麽不顧場面的傷他,那麽為難他。”

我沉默着,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是我付出比較多,不想忽然有人來指責我時,我竟是辯駁不出什麽,雖然我很想在這個女子面前,解釋一些什麽。

“既然你知道得這麽多,”到底沒有找到合适的詞句,我只是問,“那麽當初接近我,所謂互惠相攜,也是他叫你做的吧?”

她聞言沒有否認,只是別開眼,停了一會兒,嘆一口氣:“對不住,我不該說這些的。”

不等我說什麽,她又跟着:“皇上的确有傳召,卻是只召了皇後一人,娘娘快些過去吧。”

說罷她規矩一禮,告退離去。

一路無言,我獨自去了乾陽宮。

短短幾日,從大牢裏的顧綿綿到火海中的傾城,從并不怨念的唐桀闌珊到恨意濃重的爹,還有一個失卻冷靜的寧妃,太多的訊息迎面堆積,讓素來清醒理智的我有些混亂糊塗,我沒有時間去想景熠為什麽昨夜沒有回來,想景棠怎麽會在壽延宮,想太後叫我去的目的以及寧妃說的那些妥協和讓步是什麽。

我只是在蔡安領着我邁進政元殿,看到景熠的剎那,想明白了一件事。

昨天他陪了我一整天,以那樣一個美好的模樣,其實就是在與我道別了。

他當真,是希望我離開的。

“言言,”景熠從案前起身走過來,“沒事吧?”

我看着他,很快綻開笑容:“你都派人去救我了,還能有什麽事?”

“還是——”我湊過去,故作不解,“你是在問那幾個侍衛?”

景熠笑了,伸手攬了我的腰:“言言,昨夜——”

不等他說出來,我踮起腳,擡頭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後窩進他懷裏抱了他的腰。

我抱得很緊,感覺得到他身上顫了一下,也将我摟起來,同時帶着詢問:“言言?”

“景熠,”我在他懷裏悶聲,“有件事我想問你。”

“嗯。”

“自蘭貴嫔之後,近一年來宮裏再沒有誰有身孕,你是不是……做了什麽?”

從情緒言語,到子嗣布局,他拿捏得有多精細,穩穩的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寧妃的這句話一直萦繞在我腦中,确切的說,是子嗣兩個字,纏繞着我,揮之不去。

這一年來,沒有誰在侍寝之後被下賜過避孕藥汁,也再沒有過沈霖那藥香的跡象,後宮裏這麽多妃嫔,人人皆不是省油的燈,我不曾阻攔,貴妃也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分精力對付旁人,怎麽可能在前面那些激烈争鬥的年代都時常有人受孕,這一年來卻如此安靜了。

對着當初的蘭貴嫔曾經并不為之所動的我,現在忽然有了感同身受的急切,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景熠沒有沉默的太久,他的手摩挲着我的背,仿佛安撫,仿佛抱歉。

他曾經在我試圖避孕的時候那樣深刻明确的對我說,那些女人全都可以被犧牲,你不可以。

現在我這樣問出口,他當然明白我在問什麽,只可惜,無論他怎麽想,都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是做了一些防範,”似乎怕我誤會一般,他很快補充道,“在我自己身上。”

我無聲微笑,怪不得他從不擔心我有孕,原來我的身孕,真的只是一個意外。

如此說來,我倒要感謝那一味噬情。

“言言……”見我不吭聲,他有點急的想要把我拉起來。

我卻不肯撒手:“沒什麽,我懂。”

“景熠,讓我抱一會兒吧,”緩緩的掉了淚,我低着頭,“我要離開了,我舍不得。”

景熠的身體突然變得靜止,只是靜止,既沒有驚詫僵硬,也沒有将我摟得更緊一些。

失望一點點的湧上來,恨自己的敏感。

眼前逐漸清晰,隔着他的手臂,我看到那案上有好幾份聖旨,最正式的那一種。

我看着,許久低聲問:“是什麽罪名?”

景熠轉身,拉着我走過去,就在他伸手去拿那聖旨的剎那,我突然畏懼的停住了腳步。

“算了,”我拽住他的胳膊,“随便什麽吧。”

他怔一怔,少頃道:“那娅會被冊為淑妃,在那之前。”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我說起後宮冊封,個中意圖并不難猜。

盡快給了那娅名份,雖說一時并派不上用場,至少可以提前扶一個四妃上來,功勞不會被薛家占去,一個番邦公主入主高位,還能分去那邊不少心思。

景熠到底還是用了他最擅長的方式,不知道以後這宮裏再沒有一個我,他會不會覺得更自在些,不必縛手縛腳。

沒有問,我只是點頭:“嗯。”

一會兒,我聽到他說:“言言,并不需要太久。”

我仰起頭:“那是多久?”

他表情沒有什麽變化,淡笑着:“我會去找你。”

停頓片刻,我知道自己又糊塗了。

昨夜他說,言言,我會和你在一起,今天他告訴我,言言,并不需要太久。

太久是多久,何必問。

于是我只是輕輕笑着,用了昨夜同樣的表情,說,好。

他亦微笑着,那模樣依舊傾世耀眼,盡管我知道這種傾世耀眼從來都不屬于我一個人。

不要在意,在意不起。

“公主在太後那。”一會兒,我似作無意的提起。

“我知道,我會去——”

“不要,”我忙打斷他,後又咬了唇,“就讓公主留在宮裏吧,她已經夠不容易,既然掙紮無望,就別讓她再被扯進來了。”

薛家存的罪證大多在我身上,容成家的希望則更多在景棠,既然爹到底無心于她,何必讓她繼續被整個容成家利用,平白站在景熠的對面。

太後扣了景棠,并奈何不了她什麽,不過是要等我和景熠的反應,而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然決定放棄,就實在不願意景熠再與薛家讓步什麽。

“言言,”沉默一會兒,景熠開口,“關于你爹——”

“你會要他的命麽?”我擡眼。

他愣一愣,少頃道:“無論如何,他是驸馬,是我的姑丈。”

“那就行了,”我很快道,“他做錯的,有些我能替他還,有些我還不了,只好他自己承擔。”

垂了眼:“如果你疼我,別再讓我知道更多。”

多年以前,景熠一日內失去爹娘,盡管我也在那一日與娘生死永隔,但在心底裏還是些微慶幸過,至少我還有爹,雖然很少相見,至少他在那裏。

殊不知,我所慶幸的,是早就沒有了的東西。

景熠聞言握了我的手,沒再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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