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此情已無言(一)
叫蔡安守好了門,我拆開景熠手臂上的傷處,給他換了藥,重新包紮。
傷口不大,看在眼裏依舊讓我氣短,低頭看着,我嗫嚅道:“記得叫太醫幫你處理,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是我傷了你,也不在乎叫人瞧了去。”
“知道是一回事,真叫人瞧了去——”見我手上一僵,他頓一頓才道,“我的臉面往哪裏放?”
忍不住笑一下,很快又收了,心裏想着,旁人一定料不到,政元殿裏嚴肅到吓人的景熠也會來花心思逗一個女子開心。
見我不語,他又道:“沈霖已經在路上,再幾日就回來了。”
“哦,”我心裏一動,小心開口,“那——我等他回來。”
如此拙劣的拖延借口,景熠聽了只是淡淡的彎了嘴角,點頭:“好。”
停一下他道:“別回去坤儀宮了,這兩天就待在我身邊吧。”
我眨眨眼,幾乎要掉下淚來。
坤儀宮當天就被封了,任何人不得進出,景熠不讓我把水陌帶過來,只說屆時會保她平安。
我沒有堅持,一個宮女,想來不會有人與她為難,如果我要消失掉,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于是我便留在了乾陽宮,景熠有空的時候我在一邊陪他,有時說說話,有時不說,只是看着,仿佛又回到了早些年在傾城習武的日子,我會花大筆的時間盯着他看,不同的是,除了側面,我終于可以大膽的站在他眼前。
到他忙的時候,我就隐在暗處,無論白天黑夜,我總有辦法讓自己藏得好,內禁衛都躲得過去,更別說只是那些內監和大臣,景熠還是不夠放心,到底把郭兆麟傅鴻雁那些人轟了個遠遠的。
七月二十一,我在乾陽宮的第二天。
不過一天,我見到了比之前那些年加起來都多的朝廷官員,一些閣臣和尚書侍郎之類,許多都是只聽過名字不認得人,這回倒是看了個齊全。
我也看到,原來景熠忙碌起來,是那個樣子。
好容易那些大臣都走了,也到了晚膳的時辰,傳了膳,和景熠一起吃,正說起他每餐的膳食便是再多幾個人來吃也足夠的時候,蔡安在門外報稱都察院左右都禦使求見。
莫說景熠,連我聽了都是一愣。
都察院都禦使是正二品的官職,說起來地位很高,卻多年來受制于內閣,并無甚建樹,如今會是什麽事惹得他們撿了這等時辰求見,還是左右兩位都禦使一齊前來。
沒有時間給我去想那些朝廷事,不等景熠有所反應,知道他一定會宣見,于是起身避入側殿。
我并無意去聽那些枯燥無趣的朝政奏報,白天裏每次有官員觐見,每每都要耽擱上好一會兒,側殿有門有窗,我避進去了都是自行離開,待見人走了再回來。
然而這一次,不記得是出于什麽考量,我偏偏沒有走。
大概是遞了折子,兩個都禦使的口頭奏報不多,卻簡單驚人。
有密報稱親征期間容成耀意欲謀反,奏請徹查。
那兩人告退以後,我慢慢走出去,不出所料的看到景熠一臉凝重。
靠近他,我輕聲問:“還是不能查麽?”
容成耀謀反的事哪裏需要密報,更不需要徹查,要是能查早就查了,錯過了最初那人贓俱獲的機會,再查又能查出什麽,就連顧綿綿替宮懷鳴交上來的證據,景熠都沒敢妄動。
景熠搖頭,掃一眼那案上:“恐怕不查都不行了。”
我看過去,當即沒了話。
能讓都察院左右都禦使一齊出馬的,除了事出重大,也是牽涉甚巨,他們送來的,不是一份奏折,而是八份,不必看也知道字字要命,件件彈劾,景熠想壓也壓不下。
“如此大手筆,”景熠眉頭緊鎖,目光深沉,“不像是容成耀的作風。”
我是到了第二日才明白景熠這句話的含義。
這一整日,全是各色人等進出政元殿,我甚至都沒有機會與景熠說上一句話。
但是我到底是看懂了。
密報容成耀謀反的,便是容成家自己。
景熠已經圈禁了容成府多日,盡管尚無罪名,但不出意外的話,容成家确定失去的會是兵權和後位,許連朝中勢力也會被剝去不少。按照景熠的計劃,先冊封那娅,再廢掉我的後位,這樣一來,後宮裏有貴淑二妃,貴妃資歷深遠,那娅身份高貴,便是貴妃為後的機會大一些,一時半刻的也不會成真,這對景熠來說,就是很好的重新制衡的機會。
而對于容成家,雖然元氣大傷,也并不是不能接受的結果,若是容成耀,大概會暫且忍下以圖後事,所以景熠說如此手筆不像是一向謹慎的容成耀所出,如果我猜得不錯,只有祖父容成骞有這個手腕和膽識。
這是一步深谙朝政人心的險棋。
坤儀宮被封,景棠也被扣在宮中,容成家的兩大籌碼都搖搖欲墜,一旦謀反嫌疑公之于衆,薛家一定以為這是個可以一舉消滅容成一系的機會,紛紛附和自不必說,這一日政元殿的人流如潮便大半來自薛家黨羽。
可是這時候為難的會是景熠,謀反的罪名太大了,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必然會牽扯到容成一系其他人身上,不光是派系內,連略有勾聯的官員都會人人自危,放眼望去,朝內除去薛家核心人物,又能有幾個與容成耀真正劃得清界限的。
人多勢衆的容成派系為了保住自己,必然要拼了命保住容成耀,能佐證擔保的不會吝惜,不能的也絕不會松口說容成耀半點錯處,這樣一來就不是容成耀一個人在面對景熠,而是大半個朝廷在與景熠對抗。
此外,在容成和薛家兩邊相争的關鍵時刻,如果以這樣一個一邊倒的罪名處置了容成耀,那就證明薛家獲勝了,必然造成薛家一家獨大的局面,未來時日,早晚是下一個容成之禍,這是景熠無法接受的結果,所以他必須保住容成耀,可是讓他花力氣去保容成耀,他又怎麽能甘願。
這日傍晚,當我聽到景熠吩咐,容成耀一案交由大理寺查審回報時,知道他到底是在這步險棋交鋒中落了下風。
側殿中我起身,無聲無息的出了乾陽宮。
太後出現得比我預料的要早,翌日清晨,景熠還沒有從前頭下朝回來,我就被太後和貴妃帶人堵在了政元殿裏。
看看她們身後一群侍衛的來勢洶洶,我淡淡的收回眼睛,默然無聲。
還是太後先開了口,哼的一聲:“皇後了不得啊!”
我彎一下嘴角:“太後言重了。”
剛進宮時,我還守着皇後的身份或真或假的叫過幾聲母後,自景熠親征遇險,我到壽延宮走了那一趟,便再沒了那稱謂。
太後顯然沒有與我繞圈子的打算:“不必裝作有恃無恐,皇上能護你一時——”
頓一頓,她目光一凜,略略仰頭:“也就是一時罷了!”
我見狀垂了眼,殊不知她越胸有成竹,才越合我的意。
看來寧妃到底是明白的。
昨晚,當我出現在寧妃面前時,她并沒有太多意外,只是淡道:“你果然還在宮裏。”
我笑笑,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你不會想說,皇上早知道我會拿得出這些。”
她低頭略看了幾眼,變了臉色:“這——”
“不管他知不知道,”輕輕別開眼,我随手指了指,“你可以拿去給他,也可以送去更好的地方。”
她眯了眼睛,停一下才開口:“你是什麽意思?”
“你懂我什麽意思,”我轉身,“也知道去哪找我。”
“等等!”少頃聽到她追了幾步上來,在我身後問,“你當真……一旦如此,你要怎麽脫身?”
“你一直藏得很好,卻還要更好一點,”我沒有回頭,答非所問,“記得,如果你要愛他,不要說出來。”
這會兒明白我料得不假,寧妃明知會惹惱景熠,依舊是做了。
我的垂眼淺笑在太後眼裏是公然的挑釁,很快聽到她沉聲:“皇後随哀家走一趟!”
看着一圈人圍上來,我知道沒有走一趟那麽簡單,卻也沒有抗拒,甚至沒有試圖言語拖延,太後敢到乾陽宮來抓人,便是有備而來,選了這個時辰這個地點,也是算準我絕不敢鬧,并且即使有人去給景熠報信兒,也是只能朝堂外候着,誰都沒膽子在早朝的時候公然闖到大殿上去。
然而邁步要走的時候,我還是看到了景熠,那個匆忙間依舊一襲明黃的身影,讓我不禁一時怔忡。
在這一刻,我不得不猜想,難道他早料到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