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此情已無言(四) (1)
與沈霖說話要比面對景熠輕松得多,他從不會隐藏自己的真實情感,也不會套上一層堅硬的外殼來讓我撞得頭破血流,他要解釋的時候會毫不保留,無言以對的時候便當真一言不發。
于是我再次彎了嘴角:“沈霖,我不光是言言,是容成錦,是落影,是皇後,我也是個普通女子,會傷,會累,會難過,面對着一遍一遍的周而複始,我也會厭煩,所以到我退場的時候,我不光棄掉了右手的劍,連左手裏的,也一起棄掉了。”
“可是你這樣——”沈霖看着我,話說得有些艱難,“公然的把自己置于死地,便是他終究保下你,你們之間,還要怎麽回頭?”
“誰說要回頭了?”對着這樣一個曾經讓我心如刀絞的問題,我已經沒有了猶豫,“你們瞞我,不代表我看不懂,十三年前,是唐桀闌珊還有你爹一齊力挽狂瀾,我娘也死在了那一天,我不會忘。如今唐桀闌珊舍掉了傾城,你爹也又被搬出來,局面若是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便是我什麽都不做,難道就有我們回頭的餘地麽?”
“如果這是所謂大局,”對上沈霖的眼睛,我說得很認真,“我不介意犧牲,我可以當斷則斷,當你們還在忙着擔憂間接傷害的時候,我甚至不在乎他恨我,于是到最後發現,我才是最顧大局的那一個。”
“我想見他。”當然不會指望貴妃會去替我傳話,到最後,我只是這樣對沈霖說。
雖然不知道時辰,但畢竟是七月末的盛夏,困乏和寒戰襲來的時候,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在心底裏期盼,希望自己等得到他。
我當然是等到了。
他沖進來的時候,我有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一個完全失控,怒火滔天的景熠。
“你要我殺你麽!”
我的反應也是夠快了,從聽到動靜意圖起身,依舊沒能躲過被他一把扯起來按到牆上,鉗住我肩膀的一雙手絲毫沒有控制力道,像是要将我捏碎一般。
他沖着我吼:“你非要逼我殺你麽!”
噬魂已經起了效,我無可抵擋,痛得直吸氣,突然這樣大的動作,胃裏翻湧着就想嘔,死命的忍住,我咬牙:“是。”
一雙醞了狂風暴雨的眸子幾乎要将我的眼睛剜出來,景熠怒極,竟是說不出話。
看了看被他攥在手裏,已經揉得破碎的那份口供,我倒是明白了為何貴妃要我簽下兩份。
我擡手抓了他的手腕,推了一下沒推動,到底也沒喊痛出來,喘息幾下,我道:“那份诏書在你手裏,是不是?”
他不答我,我就繼續說:“如果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籌碼,你怎麽可能對太後讓步,容成家的罪證已經如山,只要你再拿出那份诏書,兩大家族會同時倒下,你十幾年的謀劃便就此可成!”
如果這一場撲殺勢在必行,我給容成家那邊添了一刀,沒道理放薛家逍遙。
容成家因着那些鐵證,已經其罪必誅,只要那僞诏現世,薛家也将就此衰竭。
爹愛娘,愛到恨所有阻隔了他們的東西,我不同。
我愛的人主宰天下,我沒能力放他自由,但不管他肯不肯,我要他一勞永逸。
這一刻合了眼,景熠再不必投鼠忌器,兩邊退讓。
“然後呢?”他終于開口的時候,只是恨得咬牙切齒,“你處心積慮的設下一個死局,弄死了自己,好叫我未來的日子徹夜不安?還是要善待你爹,放過顧綿綿?皇後真是好謀略!”
“對,我就是要你一輩子記得我,記得我的好,記得我對你的好!記得我愛了你多少年,最後落得個什麽樣的下場!”
被他說得心酸翻上來,我也有些賭氣:“我現在死了,我還是皇後,嫡皇後,能進皇陵的那一個!廢後不能憑太後的一句話,我也不要被廢掉,我不許那個貴妃站在你身邊!我說過,死也要死在這座皇宮裏!”
“你休想!”
他吼着,愈發失控,“你死了我也不會讓你進皇陵,就把你丢到西邊的亂墳崗,那裏有許多孤魂野鬼陪你!誰要你當斷則斷!誰要你顧全大局,是我的天下我的大局,你多管什麽閑事!我才不會讓你死,讓你如意,我要把你廢掉武功關到冷宮裏去!我現在就去下廢後诏書!即刻昭告天下!”
語無倫次的同時,景熠手上再次加了力,我開始喘不過氣,使勁扯着他的胳膊:“……你想現在就殺了我,那也很好……”
也許是聽到我說話都開始艱難,景熠手上一頓,松了手:“你——”
緩過氣,我在他辨出異樣之前擡頭:“景熠,這麽多年,我受夠了每次輸給大局,你要麽抛開一切來愛我,要麽殺了我,如果這次你手軟,我不會再忍,便是你把我趕走,那道宮牆也從來攔不住我,我會一直纏着你,纏着你要那個唯一,變成你最厭煩的那種女子,直到逼你殺了我。”
略停一下,我又道:“你知道,以我的能力,一般人殺不了我,所以既然早晚都要由你動這個手,還不如趁現在,兩害相較取其輕,你殺了我,我身上的這些罪名,可以徹底滅了容成家,薛家也難以自保,這樣豈不是很好。”
他眼眸收緊,開口很慢:“你覺得很好?”
吸一口氣,我點頭:“是。”
他一動不動的盯着我,少頃忽然擡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才很輕很輕的撫過我的臉頰,那若有若無的觸感讓我整個人都一陣輕顫。
“言言,你總是怪我殘忍,卻不見你殘忍起來,比我不知強了多少倍。”
說罷,他轉身便走。
我愣一愣,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進而從身後抱住他的腰,一如當年在王府水榭。
想哭,不敢哭,眼前已經開始一陣陣的模糊,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哭泣上。
“景熠,你是帝王,我要愛你,就必須同時愛上你的那個天下,可是我整個人已經被一個你塞滿了,再沒有能力和位置去愛那麽龐大的東西,于是只好把自己搭進去。你說我殘忍,那就是殘忍吧,我放下聲名,放下尊嚴,放下十幾年的堅持,再多了,放下這條命,都只是因為放不下你。”
景熠沉默了很久,他的身子始終僵硬。
一直到他把手輕輕的覆在我摟住他的手上,扳開,離去,再沒有一句話。
我惶急着,下意識要再追,卻只追了一步就停下來。
看着那個不掩顫抖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見,我告訴自己,可以了,就這樣吧。
有一些沒說出來的話,已經不必再說。
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他急他怒,暴跳如雷語無倫次,甚至如此決絕的離去,都只是因為他愛我,很愛很愛,也許不比我愛他的少。
這樣,就夠了。
景熠,你一直要在天下和我之間做選擇,堅持時為難,妥協時一樣為難,一定很辛苦吧?
到我,其實我一直都沒有選擇,如果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還是會毫不猶豫的犧牲自己,因為我選擇的一直都是你。
所以我想,在這一段情裏,我比你幸運。
“外面的人,進來一下。”一會兒,我開口叫人。
景熠都來了一趟,外面當然是有人的,很快就有人閃身進來,眼前已經看不太清,服飾上大概是個內禁衛。
“去請個太醫來。”我吩咐着。
見一時沒有動靜,我仰頭添了一句:“到目前為止,本宮還是皇後。”
那人總算是應聲走了,我慢慢的扶着牆坐下來,想想覺得随意倒下去大概不好看,又換了側卧的姿勢,身子微微蜷着躺下來,有點冷。
景熠的毒,順承則緩慢溫和,只是再順,沒有解藥依舊是要命的,我已經任它在體內溫和盤旋了好幾個時辰,也該到時候了。
這毒發起來,人會全身麻痹,先失知覺視聽而後才斷心脈,換句話說,就是中毒之人會十分清醒的面對死亡,這時候,區別還是順逆心境,記得我曾經玩笑般對沈霖說,中了景熠的毒,可以極盡醜陋的死不瞑目,也可以微笑合眼死得很好看,端看将死之人如何揀選。
那時不過一句戲言,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當真要面對這種選擇。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是太醫來了,又好像還有別人。
我看到有人抓了我的手,盡管沒有聲音也沒有觸覺,但我相信,是他。
那個為了替我收場不惜大片殺戮,看我受傷會有掩蓋不住的心疼,看我遇險會驀然變色的帝王。
那個對待朝廷政務精明狠烈,對待後宮粉黛談笑無情,卻只會對着我展顏微笑的帝王。
盡管已經看不清他此時的神色,但我知道,他看着我。
于是我用了我最後的知覺,輕輕的彎了嘴角。
建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這一場綿延多日的告別終于到了盡頭。
盡頭處,終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熠言(一)
我放下聲名,放下尊嚴,放下十幾年的堅持,再多了,放下這條命,都只是因為放不下你。
景熠感受着緊緊摟住自己的這具柔軟身軀,被這樣一句話瞬間揉碎了心。
這是一個何等堅強倔強的女子,他知道她在江湖中的名聲分量,也知道天份再好,實力也是後天的堅韌造就,從一個天真孩童到天下聞名的落影,她只用了短短六年,她說,因為他,她才是她。
然而在這一段情裏,她又是何等的委屈。
從她突然以皇後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他惱她傷她,也憤怒,也鄙夷,盡管也有愛憐疼惜,卻只是在江山無虞的前提下,動蕩襲來,他需要考慮人和事太多了,他覺得雖然許多話沒有明着說出來,但至少自己在時刻想着她惦記着她,為她安排退路,不準她犧牲,用并不夠完美的手段也要保她平安,甚至允許她以另外一種方式留在他身邊,這已經是一個帝王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協了吧。
可是到今天,她說要以皇後的身份死去。
到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猶豫,若是有什麽地方錯了,怎麽辦。
滿腔的憤怒消弭無形,化作空落落的恐慌,緊貼着的兩個人有些顫抖,不知是來自她的不舍,還是源自他的害怕。
許久,景熠擡手,扳開那箍在他腰上的手臂,邁步離開,太多嘈雜轟在腦袋裏面,他需要靜一靜。
就連她的手是一種異樣的冰涼,也被他在一片混亂思緒中,簡單的忽略了。
沈霖站在內禁衛大牢外面不遠的地方,看着景熠狂躁着沖進去,少頃又陰着面色悵然而出,仿佛沉怒,又還煩躁,一個侍衛不知是有什麽急事要報,湊上前去行禮,蔡安算是十分有眼色了,忙着去攔,卻一齊被波及,連着那侍衛一塊被景熠一巴掌掄過去,各自摔出去老遠,半晌爬不起來。
沈霖皺了皺眉,站在原地沒有動。
夜幕低垂,并看不清表情,但不知是不是錯覺,沈霖覺得平時一向銳利沉穩的景熠,徑直朝着他走過來的時候步履竟是有些艱難,甚至略帶踉跄,不由得輕嘆一聲,惆悵亦起。
對于景熠和言言,看得最清楚的莫過沈霖,一個苦撐了多年只想孤獨,一個苦撐了多年只想他不孤獨,這樣的一對男女相愛已經夠辛苦,偏偏還一個站在天下的頂端,一個浸在武林刀劍之下,好容易言言有了另一個身份,卻又是轟轟烈烈的容成姓氏。
朝堂江湖萬裏之遙,如若天地,皇室權臣同樣萬裏之遙,卻同水火。
沈霖想起自己當時曾經在言言面前替景熠說話,覺得身為帝王,能為她妥協讓步已然不易,現在想想,自己錯得多麽離譜。
這兩個人要在一起,妥協讓步的只能是言言,現在不能在一起,妥協讓步的還只能是她。
曾經以為言言對景熠只是一時迷戀,卻沒想到她堅持了這麽多年,到今天把自己逼上絕路,還可以氣定神閑的說,我才是最顧大局的那一個。
沈霖仔細的想了想,依舊沒有分辨出她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是難過多一些,還是滿足多一些。
也許從她破釜沉舟進宮成為皇後的那天起,她就早早的想好了自己的結局。
面前站定,景熠并不去看沈霖,而是把臉別向一邊,盯住一片陰暗之處,默不作聲。
知道那兩人在裏頭想必有一場并不愉快的對話,沈霖識趣的沒有問,開口只是:“你打算怎麽辦?”
景熠依舊不語,沈霖也不催他,自顧自的:“你這樣跑過來一趟,人人都瞧着,我爹那裏恐怕撐不了多久,真要做點什麽,只能趁今夜,你也要想清楚,當斷則斷才好。”
聽到這四個字,景熠如被火燎了一般突然轉了臉,對着沈霖怒目而視。
沈霖坦然相對,也把目光直盯過去。
沈霖知道景熠當然不會要言言的命,就好像他絕不會棄掉他的天下大局一般。
但現在景熠在衆目睽睽下中了毒,下毒的人不必猜也很明顯,當時能趁亂拖延過去,是拜景熠的尊貴身份所致,現在他豪不隐藏身形,好端端的跑了一趟內禁衛大牢,恐怕很快就又要有人站出來喊打喊殺。
何況她還簽下了那要命的供述。
迎着沈霖的直視,此時景熠想到的,也是那一份供述。
自己的毒,便是太醫說得再可怕,服下從不離身的解藥,又有一個沈霖在身邊,哪裏還能有什麽大礙,他壓抑了所有的情緒,只叫了沈霖去看言言,一來是怕自己的出現讓那鑽了牛角尖的女子再做出什麽傻事,二來也是想借着中毒的表象拖延些許時日,長陽殿上睿老王爺以一個本末倒置的天大罪名困住了太後及一幹黨羽,這個時候帝王身子未愈,誰也不敢先提起問罪的事。
容成家已經站在懸崖邊緣,朝裏朝外那些,想推這一把的不在少數,但容成家笑傲朝堂多年絕非等閑,十三年前的舊案真查了會扯出多少關聯不得而知,有多少人真敢站出來口誅筆伐,又有多少人為了防止自己被一齊扯下去死無全屍而拼死保薦都不好說,這一點景熠明白,薛家清楚,那些容成黨羽更加不會錯過,于是皇後謀刺的這條死罪一定會被群起而攻之的推到最前端,狠狠的砸實,然後名正言順的把那一整個姓氏斬盡殺絕。
所以他必須要趁這個有限的時間想到辦法給她解這個死局。
想到這裏景熠不禁恨得咬牙切齒,言言,你是當真豁得出去,選了這樣一條大過天的死罪。
計劃得再好,沒想到貴妃會突然跑來,除了皇後,她是這後宮裏位份最高的妃嫔,堂皇着說要探望,誰也不會攔她,于是這樣一份口供就施施然被擺在了他面前,讓他頓失所有冷靜,也顧不上聽貴妃說什麽,直接沖到了內禁衛大牢。
現在想想,貴妃此行恐怕有着多少的刻意成分。
咬咬牙,景熠面若寒霜,對沈霖沉聲:“你帶她出宮,現在。”
沈霖怔一怔:“這樣行麽?”
哪怕是剛出事的時候,言言想脫身都不是多大的難事,只是現在——
“我說行就行!天塌下來——”景熠目光一沉,盯着沈霖的眸子淩厲結冰,“我不會讓天塌下來!”
沈霖見狀知道再說什麽也沒用,左右是景熠的江山,只要他覺得撐得住天,自己巴不得言言早日脫離漩渦中央,這一回,哪怕是用些非常手段,也要把那個身心俱疲的女子弄出宮去不可。
眼睛一挪,看到戰戰兢兢湊過來的蔡安,沈霖眯了眼,心裏疑惑,說起來這蔡安也是跟在景熠身邊好些年的,一直很懂得分寸,剛才挨了景熠那狂暴一掌,傷得路都走不穩了,此時竟還敢一瘸一拐的小跑着湊上來,不要命了麽。
蔡安到底是忌憚景熠,離着丈許遠就停了下來:“皇上——”
話沒說出來就被景熠粗暴打斷:“滾遠點!”
景熠頭也不回,聲音裏透着危險氣息,把蔡安吓得一縮,卻沒退走,沈霖見了才要示意蔡安趕緊離開,一眼瞧見那內監滿臉惶急驚恐,轉而問:“怎麽了?”
“回王爺,”蔡安看看景熠,猶豫着沖沈霖道,“方才皇後娘娘傳了太醫——”
景熠聞言猛的回身,還是不及沈霖問得快:“她傳太醫做什麽?”
“奴才也不知道,随着進去看,看太醫的架勢——”蔡安想來是并沒有得了太醫的準話就擅自出來報信兒,此時愈發戰栗起來,吸一口氣才低頭道,“皇上還是去瞧一眼吧,皇後娘娘……怕是不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熠言(二)
那個原本在江湖中百轉旖旎,在語笑嫣然之際暗夜殺伐的女子,此時微微蜷縮着,側卧在那看起來就冰冷堅硬的磚石地上,半張着眼,眸子毫無目标的朝着一個方向,面容安詳,恍若出神。
景熠和沈霖狂奔着沖進內禁衛大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任誰一眼就看得出不對,景熠飛快兩步蹿至言言身邊,伸了手,竟是不敢去碰她,張嘴只是輕聲:“言言——”
沈霖站在他身後,看着那個慌忙跪倒的太醫問:“皇後怎麽了?”
那太醫見了兩人這等陣勢的沖進來本就吓得一縮,這時見了景熠的模樣更加畏懼,伏在地上道:“回皇上,皇後娘娘……恐怕……”
景熠突然猙獰起來,過去一把扯起太醫的領口:“恐怕什麽!你作死麽!”
“皇上!皇上饒命——”
這太醫是專為帝後問診的太醫院使,因着之前景熠的中毒原本就宮裏随候,戰兢侍奉之餘,誰承想皇上那才脫了險,就又添了一個皇後,被景熠這一抓當即就懵了,掙不敢掙,話也說不出來。
沈霖見狀也等不得,直接自己蹲下去,一手去試言言的氣息,另一只手搭上寸關號脈。
“皇上,皇後娘娘是中了毒,”那院使總算回過一口氣,眼看着自己性命不保,也顧不得什麽忌諱猶豫,忙着道,“似乎……似乎與皇上所中相同……只是拖得更久些。”
景熠愣一愣,将那院使随意一推,俯下身一把抱起言言癱軟的身體,一邊摟緊她,一邊從身上拿出一個小瓶,絲毫不管還有旁人在場。
“景熠。”
沈霖同樣的如若無人,直接叫了景熠的名字,讓景熠當即一顫,擡頭的時候,對上的是沈霖的凜冽目光,景熠心裏瞬間收緊。
“沒用了,”沈霖直盯着景熠,“她的毒已經攻心,沒用了。”
景熠唇邊一僵,不敢置信般眯了眼睛:“你說什麽?”
“我說——”沈霖的表情平靜,聲音卻已然泛了暗啞,“她沒有內力,毒已攻了心,現在你給她解藥,她也化不開,便是你替她化開了,她的身子也承不住。”
一句一句的,沈霖一條一條破滅掉景熠的想法,最後道:“兩個時辰前,她中了噬魂。”
“你——知道?”景熠唇上有些抖,“為什麽……”
沈霖慢慢的把眼睛挪開,去看那張早已雙眼無神的秀麗面龐,看着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麽。
他想起她說,我已經畫押認罪,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
言言,這就是你給自己的退路麽?
見沈霖不語,景熠急怒上來:“沈霖,我在問你,你既知道,為什麽不攔着她!你要看着她死麽!”
再擡眼,沈霖眼裏已沒了溫度:“你問我為什麽,好,我告訴你。”
“是言言自己要宣的太醫,大概就是想要太醫說給你聽,”沈霖沒有轉頭,話卻是沖那太醫院使,“你想必早診出來了,說給皇上聽吧!”
那太醫院使見狀朝景熠和沈霖各看一看,忙着低下頭去,随後是顫巍巍的聲音:“微臣萬死,方才的确診出……皇後娘娘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剎那凝滞。
沈霖的表情沒有變,喘息一下才道:“噬魂是言言給貴妃的,交出把柄,引貴妃來動手,衆目睽睽的給了你兇手,她費盡氣力擺了這樣一個局,只是要自己死得最顧全大局!你問我為什麽?我還要問你,倒是怎樣的傷害逼得她要死得這樣決絕,甚至不在乎腹中的孩子,也不給自己留下絲毫退路!”
“你朝夕看得到她,卻朝夕都沒有察覺她有了身孕?”沈霖起身,用力推開景熠,轉而自己抱住言言,“害死她的,到底是你的大局,還是你的冷漠?”
景熠迎着這樣的逼問和指責,一句話都沒有。
言言有了他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三個月。
許多的雜亂片段胡亂的湧上來,他想起在薩郡王府,言言在看到自己臂彎中的那娅時,那疏忽而逝的失望;想起自己被傅鴻雁刺傷,她沒命般的沖過來的樣子;想起自己那樣堅決的逼她去救那牧時,她隐約可見的難過。
那輛馬車上,她說,景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後來,她被一個人丢下。
在這一片混亂中,景熠偏又清醒,有許多他不明白或者沒有留心的事,突然清晰。
她拼了命的也要殺了那個西關太守,因為那時候的她中了毒,而那太守對她用了噬魂,他們的孩子,是在那個時候就注定失去了,所以她恨,一定要那人死。
景熠想,如果是他,也許會給那太守一個更殘忍的死法,可是自己當時,卻是狠狠的将她扯開,告訴她,大局大局。
這一切的一切,他全都做給了一個深深愛他的女子,并且她的腹中,還有着他們的骨肉。
于是當她看到傅鴻雁依舊跟在自己身邊時,才有了那樣一句痛徹心扉的話——
景熠,你才是這世上最無情最殘忍的那一個,誰都比不過你。
她在寧武大牢的時候,嘔得那麽厲害,他沒留心,她幾次中了噬魂,他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就連方才她抱住自己,那個身子那麽弱,手那麽冷,他依舊忽略了。
是的,言言說他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現在,同樣是一支噬魂,她終于撒了手,無論是孩子,性命,還是他。
“沈霖……”景熠的聲音低到近乎嗫嚅,“你可以救她的,是不是?”
沈霖看向景熠,經久沉默,末了只是道:“她大概還有一刻的時間,跟她說說話吧,盡管她聽不到了,但我想,她會希望這一刻,是在你懷裏。”
說着,沈霖将言言輕輕的推給景熠。
“言言,”沈霖吸一口氣,低下頭看那寧靜的容顏,“如果有來生,你要記得,不要愛上帝王。”
說罷,沈霖擡手幫她合了眼,然後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出去。
景熠看着沈霖離開,他盯着那個門口,一直到确定沈霖不會再轉身回來,才明白了,這已經是結局。
此時的景熠,雙眼一片血紅,他覺得自己就快掉下淚來,或者說,他是真的很想掉下淚來,以此為證,告訴懷裏的女子,他不要這樣的結局。
作為一個帝王,這實在是一件大失身份的舉動,但比起他即将失去的東西,卻又太微不足道。
但那淚偏就掉不下來,仿佛以此懲罰着他長久以來的過錯,一遍又一遍。
于是那張容顏就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言言,不會是這樣的,你用了十一年,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在這所謂的最後一刻裏,景熠對言言,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
說完,他抱起她沖出牢房,任憑沈霖在後面追喊,只是不應,飛快的繞到一處偏僻院落,厲聲喝退所有跟上來的侍衛,進去兩道門,也不管裏面的人有怎樣的驚訝神色,徑直把言言放到裏面床上。
沈霖跟着進來,轟了不明所以的蔡安,關了門,對着景熠低喊:“你要做什麽!她都如此了,還要她不得安寧?”
景熠全不理會,只一把抓住屋裏另一個人:“噬魂有沒有解?”
顧綿綿看着景熠抓住自己的手,面色一沉:“皇上這樣抓住我,可知我随時能要你的命?”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熠言(三)
見景熠不出聲,顧綿綿轉過頭去看床上的言言:“她怎麽了?”
說着顧綿綿用力想要扯回手過去查看,掙了一下卻沒掙開,惹得她頓時皺了眉,另一只手眼看着就有動作。
沈霖這時忙喊了聲:“綿綿!”
顧綿綿頓一下,側頭看沈霖一眼,手又放下:“你怎麽在這?”
不等他答,又對景熠冷哼一聲:“若不是為了言言,我才不會對你手軟!”
不料景熠卻如若未聞:“我只問你,噬魂有沒有解?”
沈霖上前一步,對景熠道:“全天下都知道噬魂無解,你先放開她。”
景熠的無聲僵持讓沈霖愈發火起,顧綿綿的性子沈霖了解,一旦她不管不顧起來,後果可不是說說那麽簡單,于是為了他,也為了言言,沈霖直接朝着景熠一掌劈過去。
被迫松了手,兩人當即過了兩招,景熠的心思不在這兒,很快就被沈霖逼退了兩步。
“說無解你聽不懂?”沈霖收手,沖着景熠低吼,“就像你們的關系一樣,無解!”
景熠愣得一愣,慢慢的朝顧綿綿看過去。
顧綿綿凝神看着這莫名一幕,走過去手搭上言言手腕的同時,回頭迎上景熠的急痛目光,竟是拒絕不得,于是嘆口氣點了頭:“本也不算什麽□□,只會滿了時辰自行消退,并無——”
突然臉色大變,顧綿綿猛的朝言言看過去,很快又轉為盯住景熠,急怒無言。
越過攔住自己的沈霖,景熠的聲音惶急:“她先中了毒,又中了噬魂,是你的毒你的噬魂,你……”
顧綿綿站起來,眼裏現了濃烈的厭惡痛恨:“她怎麽會這樣……是你害她的?”
景熠唇上一抖:“是。”
“為什麽?她已經為你付出了一切,你為什麽這麽對她!”顧綿綿突然就朝景熠沖了過去,“她還懷了孩子,你非要她的命才罷休麽?你還是不是人!”
“好了!”看着不躲不閃的景熠,沈霖又擡手攔了顧綿綿,“你們非要在她面前這樣?要她到死不安心?”
停一下,沈霖垂眼不看那兩個人,仿佛自語般:“是她自己選了這條路,我們從來,都伸不上手。”
顧綿綿倏然紅了眼睛,轉回頭去蹲在床邊,淚掉下來:“言言,你傻呀……我不是說過麽,心裏頭放不下,幹脆殺了他,哪有這樣委屈了自己成全別人的……”
并說不了幾句話,攥着言言的手,顧綿綿痛哭失聲。
少頃,一個低沉顫抖的聲音響在身後:“你們真的……沒有辦法救她麽?”
“黎原——”顧綿綿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卻是叫了沈霖,随着輕哼一聲,又改口,“大概,你也不是黎原。”
跟着回頭:“你與皇帝的身手相似,我是不是該問問,你是誰?”
“我姓沈,”沈霖頓一下,對上顧綿綿淚眼婆娑的眼睛,“沈霖。”
顧綿綿目光閃爍一下,她當然知道沈霖這個名字,忍了忍,還是沒有把睿王兩個字叫出來,只是複又低頭垂眼:“好,沈霖,她的孩子有三個月了吧?”
“嗯,”沈霖應,給出更為确切的診斷,“尚不足,也差不了幾日。”
“這三個月裏,她又是長途日夜奔波,又是屢次大打出手,受傷中毒樣樣不輕,我們卻沒一個人看出端倪,甚至到現在胎相都還穩固,”說起這些,顧綿綿壓抑不住的唇上有些抖,咬咬唇,到底吸一口氣,道,“這孩子既能附得這樣緊,也許——”
“也許什麽?”追問的是突然靠近過來的景熠,“你有辦法,是不是?”
顧綿綿慢慢的擡眼,卻既不看沈霖,也不看景熠:“有一種蠱毒,可以吸附毒素感染胎兒,原是西域一種對待不潔女子的毒辣手段,用以致使落胎或死胎,擱在此時,少量使了,至少能緩解毒發,若是加大劑量,這孩子或許可以替言言——”
“綿綿,”許是本就不想說出來,沈霖不大的一聲便成功的打斷了她,遲疑一下,沈霖道,“正因為孩子附得這樣緊,我們才不能那麽做。”
“為什麽不能?”景熠怔了一下,轉身一把扯過沈霖重重一推,“沈霖!你早有辦法救她!可是你看着她死,你瘋了!”
“我是瘋了,”沈霖被推得退了幾步,沒有還手,也沒有辯解,話說得很慢,“我瘋了才會這麽久都沒動手攔住她,我早早的就在看着她往死路上走。”
“這是在她身上找到的,”擡手舉起一個小瓷瓶,沈霖面色有些泛青,“我驗過了,是出自唐桀之手的落胎藥,唐桀離京已經數日,如果言言早就問他要了這東西,貼身放着卻多日不用,她圖什麽?”
“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只剩下這個孩子,她想帶他一起走。”
“哪怕她有半分出路,都不會選這樣的方式離開,莫說這法子無人用過,把握不足兩成,便是真成了,未來的日子,你能給她什麽?讓她死了一次,再死幾次?”
死死盯住景熠,沈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