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民國之寫文(8)

朱自清在散文裏對春天極盡讴歌,把春天形容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然而這樣的春天大抵只存在于溫婉秀麗的江南水鄉,北平的春天可沒有那麽溫柔。北平的春天是肅殺的,夾帶着屬于寒冬的凜冽以及獨屬于北國的粗犷氣質,牆角未化的昨夜春雪明晃晃地反着光,院前桃樹光禿禿的枝條無精打采的垂着頭,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冒出的新葉。

樂景躺在床上,稍一擡頭就能望見那顆沉郁的桃樹。就像此時的他一樣。

他從李宅醒來時,還是晚冬,路上還有耀眼的新雪,現如今已是早春,萬物複蘇,獨留他和桃樹被冬天凍住了。

他小聲地咳嗽一會兒,然後努力坐了起來,運了運氣,一步一步向不遠處的書桌挪去。樂景剛坐下就情不自禁的開始喘氣,肺就像破舊的風箱在胸腔裏吱吱亂響,喉嚨深處彌漫開熟悉的癢意。他劇烈的吞咽幾口口水潤了潤喉嚨,強忍不适,拿起筆就開始寫稿,墨水在歪歪扭扭的文字上暈染開,就像猙獰的蜈蚣一樣。他閉了閉眼睛,就當沒看到。他無視了身體所有不适,以強大的意志力堅定的在潔白的稿紙上留下一行行難看的文字,然後便是一陣更加劇烈的癢意自他喉嚨深處爬了出來。這次樂景終于忍不住了,他俯下身,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他苦中作樂地想道,納博科夫的那句老話果然沒錯:人是有三樣東西無法隐瞞的,咳嗽,窮困和愛。

李淑然循着咳聲跑進房門,就看到她那大病未愈本應該卧床休養的大哥正握筆坐在書桌前咳嗽,她小臉一白,連忙跑過去心疼地拍撫着他的後背,嘴裏數落道:“大哥你真是的,病還沒好,醫生都交代過了讓你好好休養的。”她瞥了一眼書桌上攤開的稿紙,勸道:“你現在身體這樣,怎麽寫好文章?寫文這件事還是緩緩吧,等你身體好了也不遲。”

恐怕……不行。

樂景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蒼白的臉色因此也多了幾分血色。他何嘗不知道李淑然嘴裏的道理。他剛剛勉強自己的寫的文章,且不說內容,就說字跡都醜陋得讓他不敢多看,如果可以,他當然也想好好休養。

可惜他沒有時間了。

樂景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和累贅兩個字扯上關系,盡管不想承認,這些日子來他又确實是個累贅。

他幾乎是租好房子就病倒了,急病來勢洶洶,讓人難以招架。李景然雖然和樂景同齡,但早被酒色掏空了身體,加之又是個大煙鬼,身體就是個紙糊的殼子。這次樂景毫不誇張的說真是用了半條命才戒了毒,然後為了和李淑然早點脫離火坑,他連休養的時間都沒有就開始馬不停蹄的寫作投稿,緊接着又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千裏迢迢來到了北平,這樣下來就算是鐵打的人都撐不住,更別說李景然身體本來就不好了。可以說樂景能撐到他們租到房有了落腳點才病倒已經是天公保佑了。

然後就是馬不停蹄的求醫問藥。民國時的藥無疑很貴,這點從後世某位棄醫從文的文豪寫的文章裏就可以看出,想文豪幼時家裏也是當地富庶,卻生生因為久病的父親而家道中落,民國醫資不菲可見一斑。樂景雖然生的不是什麽大病,但是這類因為體質原因而生就的病本就難纏,再加上樂景因為高燒陷入昏迷,李淑然一個小姑娘也沒有什麽主心骨,自然是什麽藥貴用什麽藥了。樂景不過病了短短半月,他們赴京時帶來的兩百一十五塊大洋已經縮水到了三十元,去掉下個月二十元的房租,他們現在全部身家不過區區十元。

樂景本以為帶着李淑然跑來北平是幫她脫離苦海,卻不想如今小姑娘要因為他這破敗的身體擔驚受怕缺衣少食不說,還有流落街頭的風險……他從未有這麽一刻感受到如此屈辱。

所以別說他現在只是身體不适,就算他現在雙手骨折,他用嘴用腳都要把文章寫完。讓他躺在床上當一個累贅的廢物?還不如殺了他來的痛快點。

所以對于李淑然的勸說,樂景只是淡然一笑,“我現在身體已經好很多了,躺在床上也是無所事事,還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眼看李淑然還要再勸,他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我現在病了,家裏家外只有你一個人不行,明天我去問問房東,看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個可靠的幫傭。”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兄妹倆孤苦無依,李淑然之前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還是鄰裏鄰居時不時幫襯幾把,他們才能勉強支撐到現在。

李淑然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用幫傭,我一個人可以的,不過是一些洗衣做飯的瑣事,我很快就會學會的!”她知道因為哥哥的病家裏已經沒有什麽錢了,現在正是應該節儉的時候,所以她絞盡腦汁想要讓樂景打消主意,可惜樂景心如磐石不可動也,李淑然只好作罷。然後這個憂心兄長身體的小姑娘又重提了舊事:“哥哥,你身體病好之前不許碰筆!”

樂景:……

然後自是一番談判和約法三章不提,最後結果是樂景每天只能進行三小時的寫作,由李淑然監督。但不論如何,樂景總算能寫文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

關于第二部作品寫什麽,樂景考慮了很久,他甚至想過為了賺快錢披馬甲寫一些如今鴛鴦蝴蝶派文人最愛的言情小說。

雖然鴛鴦蝴蝶派經常被正統文學派鄙夷(就像後世嚴肅文學作家看不上暢銷書流行作家一樣),但是他們寫的書都是當之無愧的暢銷書。鴛鴦蝴蝶派的扛把子張大大,他寫的《金×世家》在現代還被翻拍成大熱的電視劇了呢。

有如此前輩珠玉在前,樂景自然也動了心思,他甚至連大綱都構思好了,怎麽說他也是看過《泰坦尼克號》《怦然心動》等經典愛情片的,茨威格簡奧斯丁杜拉斯等名家的作品他也有所涉獵,寫個纏綿悱恻蕩氣回腸的言情小說還是綽綽有餘的。

然而在第二天當他見到房東推薦來的幫傭時,他改變了注意。

樂景本想只請一個幫傭,房東卻帶來了一家三口,一對蒼老的男女牽着骷髅般的孩子,對他露出了谄媚讨好的笑容。

該怎麽形容他們呢?後世的寵物鼠都比他們來的體面些。

一些破破爛爛長短不一的碎布挂在他們身上——這是放在後世連乞丐都不會穿的衣服,他們的臉粗粝僵硬地宛如砂石雕琢而成的,卻還是努力向他擠出讨好哀求的笑容。他們的孩子像畜生一樣被他們系着草繩牽在後面,眼神呆滞木讷,就像集中營裏的小蘿蔔頭一樣頭大身子小,一層薄薄的人皮在他骨頭上披着。

從他們身上,樂景看到了民國。

不是上海灘的十裏洋場歌舞升平,不是北平的大師雲集談古論今,不是革命黨人振臂一呼鐵與火的浪漫。

民國就在他的眼前。

房東的話清晰的在他耳邊響起:“這家人是逃荒過來的,為人最是老實能幹不過了,只是前不久當家的病了,把閨女都給賣了才填上藥錢……您看,他們這也是實在活不下去了,您就行行好,要了他們吧,只要管飯就行……”

樂景閉了閉眼睛。

是了。他想起來了。

這才是民國,由無數三毛、大煙鬼和妓女,幾萬萬如同豬狗的貧民百姓,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幾歲的苦力,幾百萬颠沛流離乃至易子而食的逃荒大軍組成的國家。

這裏是民國,是人間地獄。

李淑然最是心善,見此連忙央求樂景把他們留下,樂景自然是同意了,只是心頭卻有些悵然若失。他救得了這三人,可是他救不了整個國家的窮人。

樂景并不是感情豐富的人,某種時候他甚至可以稱得上冷血。可是現在他卻有一種沖動,迫切地想為這個國家和民族做些什麽。

他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個風谲雲詭的時代,理應不該随波逐流下去。他想要化筆為劍,說些什麽。

這個國家如今需要的不是風花雪月無關痛癢的故事,她需要刻骨銘心的痛罵和鞭撻,只有這樣她才能知恥而後進,才能有從泥潭裏爬出來的動力。

樂景想,他已經知道他的第二個故事要寫什麽了。他轉身進屋,在稿紙上提筆寫下了題目——《鼠眼看人低》。

“我是一只荷蘭鼠,來自百年後的華夏。”他提筆寫下了文章的第一段:“我不知道我為何會來到這個貧窮又落後的時代,但是一只老鼠在哪裏都能活下去的,更別提我還是一只血統高貴,毛色漂亮的白色荷蘭鼠了……”

故事內容是一只來自未來的寵物鼠眼中的民國的光怪陸離,千人千面,衆生百态。這還是他自夏目漱石的《我是貓》那裏的靈感。

中國自古以來都對老鼠充滿憎惡厭棄的,從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就可見一斑。除此之外,還有膽小如鼠,首鼠兩端,鼠竊狗盜等貶義詞。老鼠已經被辱罵了幾千年。

可是樂景這回偏要“鼠眼看人低”一回。就像夏目朔石筆下那只富有正義感和文人氣質,卻至死沒有學會捕老鼠的貓一樣,這只老鼠,自然也是一個富有一切人類美好品德的老鼠。如此才能和扭曲社會中異化了的人做出鮮明對比。

這會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樂景會花很長時間把它寫完。

不求青史留名,只求暢所欲言,無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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