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何憾

局勢愈發不好了,北平很快建了國,再很快,白崇禧的桂系王牌第七軍,被全軍殲滅在衡寶,再後來,越來越多的國軍黨政要員逃到了臺灣,現在,成都終于守不住了。12月23日,就在聖誕節前兩天,胡長官登上了飛往海南島的專機。

校長給他的命令也早已下來,要他審時度勢,無論如何,保住性命為要。

飛往臺灣的飛機早已備好,新任的副官苦勸他登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軍座不可再等了,現在,只怕多等一天,都有可能走不了了。

周蓉清開着收音機,裏面陸續傳來又有某某将領投誠,哪個部隊起義,他對這些消息,早就已經麻木了。誰都想活命,如今兵敗如山倒,也怪不得他們了。又播着他們優待俘虜,勸手足同胞莫要抵抗徒添傷亡之類的公告,他心裏煩的要命,直接将那收音機摔了。

“軍座,聽屬下一句勸吧,真的不能再等了,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快走吧。”

“再等等,說不定就回來了。”

“咱們先到臺灣,再慢慢打聽夫人下落,您要是再不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算找到了夫人,也沒法再團聚了呀。”

周蓉清閉上了雙眼,心底一片冰涼。

白小蝶自從去了北平,再無消息。托盡了關系打聽,甚至派人悄悄潛回北平打探,卻都無一例外石沉大海。如今北平已是□□的首都,他的那些同學人脈,早已用不上了。小蝶,他的夫人,現在哪裏,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連同那個保護的周忠,全都不見了,找不到了。

“軍座,快走吧,”副官已是跪下求他。

“戲服都帶好了嗎?”

“夫人所有的唱片,戲服,水衣,還有頭面簪花首飾,全都整理好了,一件沒落。”

“去機場。”

副官喜出望外,急忙打開了房門,周蓉清步履如同山重,心比黃連更苦。一步步地走下臺階,家裏的所有下人都在等他。他們都是周家家生的奴才,自然是要跟他同去的。

走出大門,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富麗堂皇的周公館,自己和他的家,緊了緊披風,坐上了汽車,向機場駛去。

登上飛機的最後一刻,他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希望那個人會突然出現,把手伸向他,與他一同坐上飛機。可直到副官再次催促他,才回過神來,知道那不過是個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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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上,他想起了白小蝶臨走前,給他唱的穆桂英挂帥。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淩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付與他人……”

是啊,寸土之地都不能讓,可如今,祖國大陸的全部大好河山,除了海南島,已全部失去了。

同時失去的,還有那個唱給他聽的人,他一生的摯愛,他的夫人。

周蓉清再次閉上了眼。

臺灣,花開花落,花落花開。父親駕鶴,他升任二級上将,校長過世,這些大事,充斥着周蓉清波瀾不驚的日子。只是,天大的事,也再吹不動他心裏的一池春水。

想盡了一切辦法,也再打聽不到白小蝶的半點消息。多少人勸他別再找了,可多少人勸都沒用。父親臨終之前,最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寶貝兒子,引以為傲的兒子,在這世上,從此就是孤身一人了。父親求他娶個妻室,好歹成個家,九泉之下他也能放心,他卻還是那句早就說了多少遍的話,兒子早已娶過妻了。

多少年了,周蓉清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似乎已經忘了過去的很多事。致仕之後,他獨居在臺北的公館裏,甚少出門。過去的同僚下屬前來拜望,也多是由管家接待,他誰都不想見,誰都不願見,除了那個,想了盼了一輩子的人。

他不知道,那人過的好不好,他不知道,那十年之中,他該怎麽過,他甚至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他不敢想,一想心就疼。

他什麽都沒有,只有那一箱子戲服和唱片。每天吃過午飯,把唱片放上,一遍遍地播放着那些早已聽了無數遍的曲子。

今天聽的是春閨夢。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饑寒保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可曾身體夢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這一段,經常剛聽個開頭,就已經淚流滿面。

漸漸地,周蓉清已沒了太多的期望。他只想着,能在死之前,再見他一面,這一輩子,也值了。

1987年,大陸和臺灣,時隔三十八年之後,終于可以再次往來。

周蓉清的激動無需言說。古稀之年,他的心願,莫非真的可以實現了麽?

很快就聯系上了北京的舊識,很快到了北京,他甚至都找到了九歲紅的墓,卻沒能找到那個來為他送行的人。

他求這位九歲紅大師,那個人的師父,保佑他找到那個人。

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也沒有那個人的半點影子。舊時好友提醒他,要不,回老家看看

一語點醒夢中人,在管家傭人的陪伴下,周蓉清再次回到了闊別三十八年的故鄉,成都。

這裏變化太大,又仿佛什麽都沒變。他甚至都還記得他的公館在哪裏,當地政府知道他回來,也都提前做好了準備,各項接待工作一應皆已安排好。

他卻什麽都不要,更不要麻煩人家政府,他只想回自己家看看,那如今已成了重點保護故居的地方。

回到公館,他剛要進門,卻聽到一個顫巍巍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少爺……”

一時間淚如泉湧,除了周忠,還有誰呢?

“阿,阿忠……”他同樣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就是當年自己身邊,身手矯健,聰明機靈的周忠。

“少爺,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周忠跪下,磕了一個頭,衆人怎樣攔都攔不住。

“快起來,”兩個同樣古稀之年的老人,攜手走進了屋子。

驚訝的是,裏面什麽都沒變,一切都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若不是自己的滿頭白發,周蓉清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只是如往常一樣,出去走了走,聽了場戲,然後就回來了。

衆人扶他坐下,周蓉清顫顫巍巍地,問出了那個無數次想問,卻又不敢問的事情。

“小蝶他,他還好嗎?”

周忠卻再次淚如泉湧,再次跪在了他面前,“少爺,我該死,我沒保護好夫人,夫人他,早已不在了。”

周蓉清只覺得眼前一黑,接着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正躺在醫院裏,貼身的醫生叮囑,将軍可千萬不能大悲大痛,需得好好保養,身子已經經不起了。他什麽都不想說,只喚周忠過來,他現在,只想知道,小蝶是怎麽死的,他的墳在哪兒。

周忠痛哭流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訴說着。當年,他們到了北平沒幾天,剛剛發完喪,就被控制了,原因是有國軍叛徒認出了他,知道他是周軍長的少校副官,這可是了不得的事。而白小蝶和周蓉清的事,北平雖知道的不多,但也都有耳聞,知道他二人關系匪淺,白老板更是周将軍公開承認的夫人,如今決戰之際,他們卻回到北平,無論怎麽解釋,都得暫且留下。

這一留,就留到了建國。當地政府對他們不錯,除了不能離開北平,不能通信之外,其他的,都沒怎麽為難他們,他們就住在九歲紅大師的故居裏,有老人家留下的部分家産,衣食也無憂。夫人和他,想盡了辦法與少爺聯系,卻都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他們日子還過得去,也還算安穩。建國後不久,北京京劇院就成立了。當時的很多名角都加入了進來,自然,也來邀請了夫人。我當時極力勸阻,夫人是軍座寶眷,怎能随便抛頭露面,去給□□登臺唱戲呢夫人卻說,只怕一時半會兒,也聯系不上将軍,我們不能坐吃山空,我重新登臺,也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再說了,都是中國人,我唱戲給他們聽,也沒什麽不妥的。我怎麽勸都沒用,夫人還是進了京劇院,重新登臺了。

賺錢的事理應由屬下來做,如今卻讓夫人抛頭露面,我愧對少爺。因為我的身份,哪裏都找不到活幹,後來,還是聶元帥,聶市長,親自打電話,給我安排了工作。這樣,我跟夫人,才算安定了下來。

後來慢慢的,過了幾年,我們的限制也沒那麽嚴了。可那時候,兩岸的關系還是勢同水火,我們根本聯系不上臺灣,連發生些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夫人總是一個人坐着,他常說,要是知道回不去,怎樣也得帶張你們兩人的照片,也不至于現在,連個念想都沒有。

夫人最愛唱的,還是那段春閨夢,“可憐負弩充前陣,”阿忠說着說着,竟然自己唱了起來。

在場所有的人,全都泣不成聲。

我和夫人原以為,就這樣過一輩子了,誰知道還是逃不過一場劫難。動亂的時候,夫人沒躲過去,京劇院的很多名角前輩都沒躲過去。一群娃娃來家裏砸東西,一趟趟的來,把夫人最喜歡的唱片和衣裳,都給搶走燒了,還說明天一早要把夫人拉去游街。我在夫人房外守了一夜,準備第二天和他們拼了,誰知第二天一早,那群人沖進門的時候,卻發現,夫人早就,早就在房梁上挂着了。

周忠連磕了幾個頭,我對不起少爺,您把夫人托付給我,我卻沒能保護好他,我該死啊……

周蓉清讓他起來,說不怪他,你已經盡力了。小蝶的墳,在哪兒?

就在離咱們公館不遠的公墓裏。

所有人都一愣。阿忠繼續說,他悄悄地把夫人的骨灰藏在家裏,也沒敢下葬。自己命大,熬過了那個動亂的時候,可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平反以後,政府很是照顧他,給他恢複了工作,他自己卻申請提前退休了。他回了老家,恰好這時,少爺的公館也成了文物故居,他便主動申請看顧這裏,因他的身份特殊,政府也答應了。

他把夫人葬在離這裏最近的公墓裏,一邊看着老宅子,一邊守着夫人,想着,等哪天自己走了,再到天上去給少爺夫人賠罪。

周蓉清呆呆地流着淚,一句話也說不出。

第二天,一個步履蹒跚的老人,在随身傭人的攙扶下,由另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帶路,來到了一座墓前。撫摸着墓碑,他久久無話,好半天,只說出了一句,“我來看你了……”

周蓉清留在了大陸,他的産業也移到了大陸,開了分公司。他将白小蝶改葬到周氏墓園,上書愛妻二字,出資贖回了自己的公館,剩下的日子就一直住在裏面,聽着那一張張聽了無數遍的唱片。

今天,又是那段春閨夢,接着上次的唱,“終朝如醉還如夢,苦依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侬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早上,周忠喚他出去散步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少爺,早已不在了,安詳地躺在床上,手裏還握着夫人年輕時的照片。

二人合葬一墓,這一生,再無什麽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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