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人進了屋子。
屋裏燈光更亮,江凡得以看清楚他們的面容。
站着的三人一身箭袖皂衣,相貌普通,體格精瘦,不茍言笑地站在那兒,如幾尊門神。
那有腿疾的男人,即便坐着,也能看出他的身量很高,大抵是病痛纏身的緣故,身形較瘦,一身黑色衣袍穿在身上顯得略為寬大,面色十分蒼白。
三人明顯以這個男人為首。
江凡正打量輪椅男人,忽然見對方擡眼看過來,狹長的眼眸平靜無波,卻讓江凡覺得自己正被對方睥睨俯視。
輪椅男人緩緩開口:“深夜叨擾,江郎君見諒。”
江凡詫異擡眼,才知道之前最後那一句是他在外面說話。對方嗓音低沉舒緩,很有禮貌的樣子。但江凡看出這人身上有不同他人的,多年身處上位養成的氣勢,對方絕對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樣好說話。
這些人已經講明了神醫查無此人,篤定他手裏有治腿疾的法子。若稍有禮貌的人,大可指派仆從過來,他卻親自上門。雨夜來訪,頗有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味道,這是打算先禮後兵?
江凡想了一下,如今再否認也沒用了,反而可能會給自己招來禍事,他現在是一點防禦能力都沒有。便轉身,對顧長青他們揮手,将顧遠韬也叫出來,全部讓他們待到後院去,留下自己一人。
江凡嘆出一口氣,“想必郎君在來之前,已将我的來路查得一清二楚,不用我說,你們也應當知道,我是真的不會治什麽腿疾的。”
站着的三人當中,靠左的那一位“門神”說話了,是那熟悉的平板語調:“可你确實将一個腿疾六年的人治好了。”
江凡擺出一副“我就老實說吧”的無奈模樣,“我不會治,我只是有可以治的東西。”
四人八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江凡。
江凡讓他們等着,安撫了一下後院擔心的家人,回房間一趟,從包裹裏拿出之前還未用完的白骨木。
這截白骨木很沉,量很多,江凡每日刮出四兩給顧長青泡澡,現在也還剩下一半,如今顧長青的腿已經痊愈,已經不必再用這個泡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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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是打算用剩下的給自己和家人養身體的,現在只得全部送出去了。
江凡将白骨木抱在懷裏,重新回到堂屋,在幾人的注視下将白骨木放在桌上,“這是我在回鄉的途中,從一名蠻人手裏買來的。”
大周有不少人跡罕至的深山,裏面生活着許多不為人知的部族,有些部族尚未開化,有的卻和外界有過不少接觸。上京周圍一直有少數蠻人行走的痕跡,江凡回鄉的途中也确實遇到過幾個在路邊賣草藥的蠻人,對方的語言他都聽不懂,交流只能靠手腳比劃。
“門神”眼含懷疑,“就憑這個東西?”
江凡道:“你可不要小看它,要不是那蠻人比劃得真真的,我也不會買下,花了我整整一百兩,我原準備将剩下的拿一些去賣個高價的。”
江凡這個原身,本身是個無所事事的主兒,之前為了讨好別人能将不多的零花錢攢起來買硯臺,在擁有一千兩“家産”後,花一百兩買根木頭似乎也挺正常的。
而且原主寄人籬下,和他一樣根本不會治什麽腿病,對顧長青等人江凡可以推到曾看過的幾本醫術上面,但若是這些人追問是什麽書,江凡去哪裏找。而且若說有書的存在,那麽更向那些人證明了他有治腿疾的方子。只是他哪真有什麽方子啊,幹脆就推到連大周朝廷都要懷柔安撫的蠻人身上了。
江凡回鄉已經一個多月了,趕驢車從上京回麗山村之間的十八天裏,他“随時随地”都能遇上蠻人,這一點江凡還真不怕這些人去查。
“如何用?”門神問。
江凡道:“每日刮出二兩粉末泡于水中,舊疾處泡上半個時辰,一個月便可痊愈。”
輪椅男人一揚手,門神便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這東西我們買下了。”他将銀票放在桌上,探手将白骨木拿走。
“全買?我還想留點自己用呢。”江凡不太高興地嘀咕着,拾起銀票拿眼瞧,見到上面的數字,頓時張大了嘴,“一萬兩?”
門神說:“總不好叫江郎君吃虧。”
一出手就這麽大張銀票,更說明了他們的不凡,江凡覺得這白骨木對方拿回去如果沒用,只怕這錢他是有命拿沒命花。
江凡很不爽這一行人的強勢,将銀票揣好,起身送客:“如此,也算銀貨兩訖,雨天路滑,諸位郎君慢走。”
“多謝。”輪椅男人說。
江凡心裏翻着白眼:你是他們主子,這些人還不是仗的是你的勢,稀得你在這唱紅臉。
雨一直未停,雨水将這四人今晚的痕跡全部沖刷幹淨。江凡站在廊檐下看着雨幕中四人漸漸模糊的背影,沉下臉,轉身關了門。
顧長青他們迎了上來,擔心地詢問:“有沒有事,這些人是什麽來頭?”
江凡搖頭:“不像普通人,我将治腿的法子賣給他們,暫時無事。”對白骨木的功效,江凡還是很信任的。只希望那人治好了腿,便不要再來找他的麻煩。
耽誤了這麽久,江凡已是哈欠連連,“先睡吧,有什麽事天亮再說。”
一屋子人各自散去,憂心忡忡地回房。
***
麗山村西面,環繞着竹林的那條小河,離開江家的四人出現在岸邊,不知何時,那裏停了一輛小船,船上坐着一人。見岸邊來人,起身拿起了竹篙。
輪椅被兩人徒手擡起,一路不沾半點泥濘,且有一人撐傘防止雨滴濺落在關修謹身上。
輪椅上了船,加上撐船的男人,四人各自站好位置,将關修謹圍得密不透風,眼神戒備地提防着四周。
船兒滑過河面,行至麗山村對面,那一片據高虎所說,已經被人買下的竹林。
行路無燈,五人踏入竹林便被叢叢竹枝淹沒了身影。踩着落滿雨水的枯葉,五人最後來到竹林深處,一幢竹屋出現在眼前,內裏亮着微弱的燈光,在竹林的掩飾下,絕對不會被外人察覺。
門口立着一人,見五人歸來,便立即迎上來:“郎君歸來了。”
來人走近伸手摸了摸男人衣衫,摸了一手的水,頓時責問幾位門神:“馮一你們怎麽照顧郎君的!”
關修謹揚手制止呵斥,“阿半,怪不得他們,今夜雨水大了些。”
阿半看年紀已有四十多,面白無須,瘦弱無比,聽了這話,便暫且放了馮一幾人一馬,對男人道:“郎君,熱水已經備好,先去去寒氣。”
由阿半伺候着洗漱完畢,關修謹穿着一身雪白裏衣,散着黑發,坐在軟塌上,阿半在後面為他擦拭頭發。
馮一與馮二單膝跪在軟塌旁邊,将關修謹寬大的褲腿提上去,露出枯瘦的小腿。
馮一說:“郎君,且忍忍。”說罷,便和馮二一起動手,下了些力道的給關修謹按揉着肌肉萎縮的小腿,光按揉不算,每日還需針灸進行穴位刺激。
關修謹的腿并不是沒有知覺,但唯一的知覺只有疼痛,遇上陰雨天痛楚更甚,多年來一直注意保養,然無法行走的雙腿還是在慢慢的萎縮。
馮三從後院出來,道:“郎君,驗過了,無毒。”
這白骨木他們買的時候痛快,卻不會就這樣拿給關修謹用。關修謹身邊的人都是懂醫會毒的能人,必得先檢查一番。
“推我過去。”
推來輪椅,關修謹憑着雙手支撐,将自己從軟塌上挪進了輪椅裏,被推着一路進了後院。
後院浴房裏,裝滿淡綠色藥水的浴桶放在屋中央,走在前面的阿半鼻尖嗅都一抹清香,躬身道:“郎君,待奴婢先試一試。”
關修謹點頭,“且去。”
雨已停,空氣中飄着青草香。
關修謹坐着輪椅停在浴房外,裏間,阿半将自己脫了個精光,瘦弱的身軀後背數道刀傷,腰骨處尤為猙獰。
當年關修謹出事,作為随伺,阿半遭受的磨難也不小,主仆兩個一路扶持行走至今。這兩年,關修謹已對他雙腿恢複正常不抱希望,唯阿半始終不棄。這次來到麗山村,也是阿半從下面人報上來的數道消息中篩選出,再派人調查确認的。
關修謹待在上京,不耐蠅蚊吵鬧,索性散心一般親自出來了。
阿半坐進浴桶裏,泡了盞茶時間,說:“倒是覺不出什麽特別之處。”
門神馮一道:“江郎君說此藥一月便可痊愈。”
阿半道:“那顧長青,今夜可見着了?”
阿半的确是将江家查了個底朝天,自然也知道六年前江震禍事喪生的那件事,顧長青拖着一條殘腿回鄉也有多人作證,他來到此地,也從多方面驗證了顧長青腿疾的事情為真,聽說已經好全了,只是他還未親眼見到。
馮一道:“見了,走路時十分正常。”
阿半低聲道:“顧長青與郎君的腿傷一般無二,既如此,郎君此次恢複有望。”
泡完之後,阿半依然沒覺出有什麽不同,心知這才是正常的,是自己急了。伺候着關修謹睡下了,才托着傳來陣陣刺痛的腰回了房間。
當年關修謹廢了雙腿,他卻是腰骨被砍中一刀,差點連下半身都癱瘓了,這麽多年這腰就沒安生過。
以往睡覺時,阿半因不能壓住傷處,常常只得保持一個姿勢,以致身體時常麻痹。這一晚,他躺在床上,和之前無數個夜晚一樣,避開舊疾側躺着,忍受着身軀麻痹與後腰的刺痛,熬了許久,終于熬到睡意強過痛楚,不甚安穩的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