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王城3
大夫被請過來,被一個侍從引着拎着藥箱進客房去了。
蘇恒站在門口,睨了一眼靠在牆角的容钰,随後推開門,看向坐在桌子前喝茶的蘇楣,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知道了?”
雖然他問的突然,但是蘇楣卻知道他的意思,她點點頭,也沒隐瞞,“若你說的是雲塢鐵騎的事情,那我是知道的。”
“這事兒你辦的不錯。”,蘇恒沉吟一下,誇了她一句。
烏家跟蘇家算是世交,祖父輩便有的交情,幫一把也是情理之中。
蘇恒前幾天便收到了雲塢鐵騎全軍覆沒的消息,雖然朝廷封鎖了消息,但是蘇家也有探子在那邊,好歹是透了些風聲出來。
但僅僅只是站在邊緣上,他也能嗅到其中暗藏的血雨腥風。
這是場權謀的較量,皇帝眼中只能看到威脅到他手中權力的兵權,十多年來蘇家軍跟雲塢鐵騎便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兩支軍隊像是毒刺一樣長在了他心上,讓他日日夜夜不得安眠。如今他終于得償所願地除去其中一支。
而對于其他世家來說,蘇家軍跟雲塢鐵騎是制衡他們的兩支勢力,所以即使王權低迷,他們仍是忌憚着,對于雲塢鐵騎的覆滅是樂見其成的。
蘇家太硬,他們啃不動,而雲塢鐵騎雖然是一隊狼虎之師,但是奈何烏家人帶兵打仗有一套,可于政事權謀上卻不知變通。
滿門忠烈被污蔑成叛國無果。
想來,過不幾日,雲塢鐵騎通敵叛國,交出了函谷關,而後卻被後蠻人反殺的消息便會從邊塞傳到王城了。
蘇恒這幾天忙也是因着這件事情,只是他一直以為烏家真的死得一個都不剩。
沒成想還讓蘇楣找出一個後人來。
烏家人向來有異族之相,一雙碧綠色的眼眸便是最顯眼的特征,想來是不會找錯的。
蘇恒收了折扇,問蘇楣,“烏家少主怎麽樣了?”
“看着傷得很重。”,蘇楣抿了抿唇,她一貫不怎麽喝酒,今夜自個兒喝了一壇花雕酒,如今雙頰仍是飄紅的,她又喝了一口茶水,“他身上有傷,且先讓他先養一養。”
“你打算拿他怎麽辦?”
蘇楣心中早已有了計較,但是不好跟蘇恒細細說,只是道:“走一步算一步。”
“他傷好也得幾個月呢,總有辦法安置他的,況且這時候誰還稀罕大費周章來找他麻煩。”
繪着潑墨山水的三折屏風後,有人點燃了兩三支蠟燭,燈光盛如白晝,大夫跟幾個侍從在給烏黎處理傷口。
烏黎發着高燒,應該是傷口發炎的原因,已經昏迷好一會兒了,口中喃喃着什麽。
他身上的傷口被粗糙地縫過,也不知道有什麽髒東西還留在裏面,大夫正在給拆了重新包紮,進去後,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看着便令人心驚。
屋子裏一片寂靜,三人都沒出聲,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随後那大夫一頭冷汗地出來,說傷口已經清理好,但是那人可能撐不過去,這幾天全靠他自己硬生生提着一口氣,如今想要好起來怕是有些困難。
蘇楣眨眨眼,走到床邊,撩起簾子來,床上的少年面色蒼白,她給他撩了撩淩亂的頭發,彎腰附耳在他耳邊,輕聲細語:“你若撐過去,活下去,我便給你指一條路,一條可以讓你洗刷烏家冤屈,手刃仇人的路。”
仇恨會支持着他繼續活下去的,往後他要怎麽走下去,就得看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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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多數人家已經熄了燈,夢做了大半。
蘇楣卻沒一點兒睡意,枯坐在桌子前,卧房裏的燈遲遲沒熄,她怕一滅了那燈,那血腥殘暴的畫面便又重新浮現在眼前。
令人心生絕望。
蘇楣忽然想伴魚跟歸鹿了,她想青衣城了,也想那個老是讓她抄書的先生。
她還想跟祖父說說話,跟他說,她終于知道祖父說的那個烏老頭是誰了,但是到底見不到了。
祖父的至交好友就那麽零星幾個,除去已經埋入黃土的,青岩先生算一個,那個烏家的家主也算一個。
如今突然就沒了。
祖父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會很傷心,蘇楣想,雖然祖父總是一口一個這個老頭那個老頭的叫着,其實明明年紀都不大啊,剛剛五十來歲的年紀,勉勉強強都能厚着臉皮說一句正當盛年。
蘇楣眨眨眼,壓下想哭的欲望,慢慢趴在桌子上,沒敢閉眼,只定定地看着那跳躍的火光。
世事無常,是見一面少一面,祖父之前還惦記着去看看那烏家家主。卻因着一些事情一拖再拖,現在想見也已經見不到了。
若是從幽州去到那鄞州,去那荒涼無人煙的北漠,輕衣簡行,日夜兼程也要一個多月,接着便是要到函谷關。
函谷關後有一城,已是死城,埋葬着三千鐵騎跟近萬百姓。
是了,那地方已經是南蠻人的地盤。
現在幽州正是離不開人的時候,空閑的時候便只能是冬日,等到雪落滿荒漠,将一座城都覆蓋上。
雪掩白骨,無墓無碑,月光灑下去應該是寂寥的,雲海蒼茫間,或許會有鬼在月下哭嚎,守着那座死城夜夜徘徊不定。
沒人給他們收撿屍骨,沒人迎他們魂歸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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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已經燃了過半,燭淚一滴滴落到底座上,已經堆了一小塊兒。
侍女們都已經睡下,蘇楣也不好意思再叫起她們來陪着自己,就自己一個人幹熬着。
她就是突然懷念了一下過去,盡管她現在還說不上有過去。
但是在青衣城的日子确實是她過的最快活的了,乍一到這王城讓她有些茫然。
沈離也不是過去那個需要她時時照拂的小可憐了,他現在是青岩先生的弟子,是王城少女懷春的對象。
到底不一樣了,蘇楣想,心底微微的失落便湧上來,還沒等她完全浸入那情緒,忽聽得門外被人敲了三下。
“咚、咚、咚。”,極其有規律的三下,不緊不慢,不急不躁的,像是個預告一樣,三下過後門便直接被推開了。
蘇楣直起身來,回身看向來人。
是沈離。
他一身白袍,披着一件深色繡暗紋的大氅,上面仿佛落了一路琳琅的月色,發冠未束,披散着一頭烏發在背後,寬袍大袖,像是踏月而來的谪仙,帶着深夜的凜冽寒氣。
“小姐。”,沈離出聲,微蹙了眉,“可是又怕冷了?”,他在外面看着,大半夜都過去了,屋子裏仍是亮着燈,投影在窗紙上的那個人影晃了又晃,卻沒半點兒要去睡下的意思。
他這才敲了門進來看看,怕是侍女不盡心,沒給她鋪好被褥,也沒給她暖好屋子,她怕冷,初春的晚上還是離不了湯婆子。
果然是還沒歇下。
如今已是深夜,再晚一兩個時辰怕是雞都要開始叫了。
蘇楣一見着沈離,便想起來了蘇恒說過什麽沈離已經跟她沒什麽關系了的話,莫名的就有些委屈。
加上剛剛她自己傷心了半天,眼圈便紅了一圈。
沈離本來心裏有些氣,見着她這樣可憐,一下子就沒了,小心地關了門。
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擡起頭來細細看她時卻發現她眼睛仍是紅的,他便知道她心情不好了。
“小姐哭什麽。”,他嘆息一聲,握住她的手,一握上去便察覺到果然是涼的。
蘇楣本來沒要哭,被他這麽一說,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卻還是用力眨眨眼把淚水逼回去,抽抽噎噎道:“誰、誰哭了?”
她抽噎幾下,還是沒忍住,一下子哭了出來,卻還是嘴硬,一邊拿手背抹眼淚一邊道:“我可是幽州少主,我有什麽好哭的。”
沈離也不戳穿她,只是垂了眸子輕聲問她,“可要熄了燈睡下?”
蘇楣這人有個壞毛病,她睡覺的時候是一盞燈都不能留的,不然睡不着。
蘇楣沒應聲,拿一雙紅着的眼睛低頭看他。
沈離心知肚明她不想自己一個人睡,嘆了口氣,撫上眼前少女的眼尾,細細摩挲,“小姐留離一宿可好?”
紅着眼眶的少女這才點了頭。
她愛撒嬌,又怕冷。
仗着有黑夜的遮擋,便肆無忌憚地往人懷裏鑽,也不管什麽所謂的禮數,牢牢抱住身邊人的腰,像是纏綿的藤蔓,死死繞住攀附的東西。
沈離輕輕拍着她的背,眼神幽暗,懷裏的少女很快便熟睡過去,呼吸很快就綿長穩定下來。
他低頭,借着月光看她的面容。
少女出落地越發好看,眉眼間越發美豔,像是含苞待放的花。
眼尾因着哭過,還是紅紅的。
沈離忽地低了頭下去,舌尖細細舔舐過她的眼尾,而後順着她的眼尾滑到了唇邊,他不敢直接吻上她的唇。
只在唇邊碾磨半晌,才低低喘息着放開。
只是眼中深藏的情緒越發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