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憶
公司開業快一年，金道振傾盡了全部的心血精心培育這顆幼苗，顫顫巍巍也總算在大韓民國的土壤上紮住了根。
身為所長，金道振承認自己應該是整個事務所付出最多的人之一，但是他絕沒意料到自己會是事務所來的最早的一個，而且還是在上午九點，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又不是什麽假日，他詫異地拿出手機想給林泰山打個電話，确認下是不是臨時有什麽活動。剛剛要打開通訊錄，竟然發現手機屏幕上寫着讓他目瞪口呆的一行字。
2004年8月14日，星期六。
怎麽變成星期六了。明明昨天他還在新沙洞在建的一棟購物大樓現場做設計指導，查驗施工進度和質量。特意和設計一組交代好，今天要和他們讨論一下設計圖的變動和後續施工跟進的安排。約定的是今天，是星期五，他很确定。
那麽，今天怎麽莫名其妙變成了星期六，人怎麽莫名其妙的一個都沒來。
“金所長，早啊，怎麽站在大廳裏？”
金道振糾結的思緒被遽然打斷，他回頭看去，是設計一組的全勇俊。
“哦，勇俊啊，來了。怎麽就你一個人啊？”金道振若無其事地笑問，和他并肩向前走去。
“昨天你交代的新沙洞購物大樓的三層平面圖還有點要修改的地方，正好禮拜六也沒有女朋友要陪，就抓緊時間來改一下。”
“我昨天讓你改的新沙洞設計圖？哦……哦……好像是那樣，那你去忙吧。我找林所長還有點事，先走了。”金道振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腳步越來越快。
不可思議，他竟然遺失了昨天的記憶。
反複思考了一陣，雖然不安，金道振還是來到了醫院，他一向不是愛逃避的人，有什麽問題早發現也好早解決。
他向醫生描述了症狀，又是驗血，又是照CT，又是MRI檢測，各種檢查之後，醫生診斷他患上了失憶症，當受到休克性壓力刺激時，會失去短則幾個小時長則一天的記憶。雖然聽上去挺恐怖的，但是好在他的大腦沒有什麽病症，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定時會失憶嗎？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是和過去的三十三年大多數日子一樣尋常無奇，還是發生了他想要珍藏一輩子的時光片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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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還是會這樣莫名其妙的被偷走他自己都從不知道，将來也不再記得的光陰嗎？生命軌跡将變成虛線，時有時無，時斷時續？
不可以，他不能接受。
金道振雙腳像有意識一般，自動自發地像購物廣場走去，選購了一款錄音筆。既然命運要把他的線抹成虛線，那就讓他自己把它重新連接起來。
華燈初上，金道振、李正錄、崔潤和林泰山四人聚集在了他們常去的酒吧裏。
金道振到的時候，林泰山正從崔潤身旁的位置起身走向對面的空位。
“道振，來了。我真是沒法忍了，他，”林泰山戰栗地抖了抖身子，指向崔潤，“一整個晚上都在噼噼啪啪發着短信，明明和弟妹玩了一整天，分開還不到一小時，還像章魚一樣粘糊糊的，你看你看，嘴角都要挂到耳朵上了。”
金道振要了杯威士忌，坐在了崔潤身邊。手搭在了崔潤肩上，“潤啊，舍不得吧，所以說婚期為什麽要定在年底啊？現在結婚的話，每天都能像吸鐵石一樣黏在一起，短信、電話那些都沒必要了嘛。”
崔潤按下了短信發送鍵，把手機放在桌上，端起了酒杯抿了一口。“丈母說，拿着我和正雅的八字去廟裏求來的黃道吉日。算在了年底，我也沒辦法啊。”一臉遺憾地側了側腦袋，嘆了口氣。
“你看看，又是這個全世界只有我有老婆，只有我最幸福的表情。肉麻死了，遮起來，遮起來，把他的臉遮起來。雞皮疙瘩掉一地了。”林泰山激動地探過身子，一掌捂在了崔潤的臉上。
李正錄把林泰山拉回座位，“什麽，只有他一個人結婚，我呢？”說着亮出了結婚戒指，在三人眼前巡視了一圈。“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話畢，拍了拍崔潤的肩膀，“好好珍惜最後這段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時光吧。結婚之後，你會發現世界都不一樣了。正雅小姐……哎，什麽都不說了，你自己加油吧。”
金道振和林泰山異口同聲地噓聲，“你以為潤是你這樣的花花公子嗎？”
“別裝作有智慧的樣子。”林泰山不遺餘力的朝李正錄胸口插刀。
李正錄正了正臉色，指着金道振胸前口袋的筆帽，“那個是什麽啊？買了新鋼筆嗎？”
金道振清了清喉嚨，拔出了胸前的錄音筆，“這個，我剛剛要和你們說。”
三人都望向了金道振。
“也沒什麽，錄音筆。今天去了醫院。”
“什麽，病了嗎？急死人了，不要吞吞吐吐的。”林泰山着急道。
“哦，身體沒什麽問題，醫生說是失憶症，受到休克性壓力刺激的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失去幾個小時到一天的記憶。”
“失憶——”
“休克——”
“刺激——”
三人同時驚叫出聲。
“身體真的沒什麽病變吧，實話告訴我們吧，不要自己一個人扛着。”崔潤一臉緊張地追問。
“真的沒問題，給你們看病歷卡啊。”
“慢着，”李正錄沉吟片刻，“也就是說你最近失去過一次記憶？”
金道振點點頭，“對啊，還以為今天星期五，去辦公室一個人都沒有。”
“那麽你昨天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你昨天下午說是要去明洞采風啊，難道在那裏受到什麽壓力了嗎？”
“我最大的壓力就是堤川的那個小區，明天泰山你去出差吧，不是沒有女朋友嗎反正。”
“這小子，抓住他。”四人又鬧作一團。
金恩熙看着Colin認真地收拾自己的行李，不哭不鬧，一件件仔細折好放進箱子裏，心中百味雜陳。
中午沒等到爸爸，Colin最失常的表現就是連續吃掉了五個華夫餅，下午回到賓館，若無其事地玩了一下午游戲。他沒有再提起爸爸，就好像這次他們只是來韓國旅游一樣，雖然他們根本也沒游玩過。
“媽媽，站在那幹嘛？不收拾行李嗎，不是說明天要回日本了嗎？”
“哦，哦，這就收拾。”
就這樣，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回到日本嗎？就這樣也好，難道非要人家把唾沫噴到臉上，才能明白這是拒絕嗎，還嫌自己被傷的不夠深要湊上去再找一次虐嗎？
金恩熙輕輕地嘆了口氣，也轉身去收拾行李了。
看見媽媽轉身了，Colin也停下手中的動作，緊緊抿着嘴看着恩熙的背影，垂下眼簾，靜靜地呆了幾秒，很快又擡頭看向天花板，呼了口氣，松垮了肩膀。接着又把衣服整齊地放進箱子裏。
沒想到才不過三天，就要從韓國回到日本了，金恩熙看着身後拖着的兩個大箱子，無語地抿了抿嘴。
“退房。”
“好的，請問是1503號房是嗎？”
金恩熙點點頭。
“好的，那我們這邊派人過去查下房，顧客您請稍等一下，去那邊沙發裏坐着等一會吧。”
金恩熙拖着箱子，把Colin安置在了沙發裏。
“Colin啊，在這坐一下，看着行李。媽媽去叫下車，很快回來。”
“恩。”Colin乖乖地點頭。
金恩熙翻翻包裏，才想起把司機的名片遺忘在了房間。又趕緊坐電梯上去，幸好服務員還在收拾，沒有關門。
“我是這間剛剛退房的房客，有東西忘在這了，我來找找。”
“您好，請問是什麽呢？我可以幫您一起找。”
“一張名片，我落在桌上了，自己過去拿吧，不用麻煩了。”
“好的，顧客您請便。”
恩熙走到桌邊，拿起名片，“就是這個，那我告辭了。”
金恩熙正準備離開，目光掃過垃圾桶，隐約看見了熟悉的紙張。她慌忙蹲下，湊近垃圾桶，毫不遲疑地把手伸進垃圾桶，拿出了那揉皺的作業本。
生物作業本，Colin。
那一瞬，金恩熙的眼淚就留了下來。
我的寶貝，我懂事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
“媽媽下來啦，車叫好了嗎？”看見金恩熙走來，Colin連忙站起身，乖乖地問道。
金恩熙點頭，“噢，司機說他就在外面，走吧。”
坐在疾馳的出租車裏，看着窗外閃過的熟悉又陌生的風景，想起包裏的作業本，恩熙一再地追問自己，這次來韓國到底對不對，就這麽離開到底對不對。她的手無意識的在Colin的肩頭輕拍，腦子裏糾結成一團亂麻。
到了機場，他們坐在候機區，金恩熙還是愁緒滿腸。
“嘭——”一聲響亮的爆炸聲，把恩熙從思考中驚醒。
“哇……”小孩的哭聲幾乎同時響起。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不要哭，不要哭。”媽媽抱着孩子安慰着。
“壞球，壞球，竟然吓着了我的寶貝。”媽媽用力地踩着地面炸裂的溜溜球。
孩子摟住媽媽，“不喜歡了……不喜歡溜溜球了……讨厭的球……”
Colin看向金恩熙，金恩熙沖他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
金恩熙牽着Colin向飛機走去，腦子裏一會兒閃過那本揉皺的作業本，一會兒閃過挂臉淚珠的孩子哭着說“不喜歡……讨厭的……”，一會兒閃過Colin雙眼閃亮的問她“我和爸爸長得像嗎”，一會兒閃過Colin沉默地吃着華夫餅的樣子。金恩熙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就這麽離開韓國嗎，就讓我們Colin一次都沒有見過爸爸，讓“爸爸不要他”的念頭陪伴他長大嗎，讓他這麽回去心裏哭着重複“讨厭的生物…… 不喜歡……讨厭的……爸爸……”
讓他這麽回去，他就會變成當年那個逃跑的她，疑問會一直留在他的心頭，他會無法忘記也不敢碰觸。再過十年也許他會按捺不住再次跑過來，那麽他就會徹底變成她的再版，一樣的懦弱，一樣的敏感。
金恩熙停住了腳步，牽着Colin走到了路邊，她彎下腰看着Colin，“Colin，現在還喜不喜歡韓國？
Colin搖搖頭，“和日本相比也不怎麽樣。而且Danny還在日本，還有我的朋友們，我不在日本，他們恐怕都想我了呢。”Colin用日語笑着回答。
金恩熙從包裏拿出那本揉皺的作業本。
Colin臉上的笑意立馬被慌張取代，“媽媽，這是因為……”
恩熙把作業本遞給Colin，打斷了他，“不要撒謊，媽媽不想聽到你騙我。Colin你這次受傷了吧，什麽都沒說，是想要保護我嗎？”
“媽媽。”Colin睜大眼睛，呆呆地呢喃。
“沒關系，媽媽知道你是有疑問就受不了的性子，這次卻因為媽媽忍住了。我沒有做個好榜樣，十年前我遇到疑問，因為害怕逃避了。但是現在，媽媽決定要拿出勇氣，不會再逃避了，要堂堂的去面對它解決它。所以，我們Colin也不能再逃避了，這個生物作業不能再扔掉了。”
Colin撲向了金恩熙的懷裏，“媽媽，”眼淚濡濕了恩熙的脖子，“我不是個壞孩子，我會認真聽話會做一個讓你驕傲的孩子。”
恩熙哭着點頭，脖子上溫熱的眼淚就像灑在了她的心裏。她又一千次一萬次的決心再也不會讓Colin流眼淚，會好好的愛護他，“是的，Colin一直是媽媽驕傲的小孩。我們今天不回日本了，留下來，把問題解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