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眼淚
金恩熙走得很快,像是有人在後面追趕一樣,她想趕快回到一個封閉的、溫暖的、讓她感到安全的地方。
她打了車,報出了家裏的地址。像是剛剛從危險裏逃出生天一樣,她的聲音又急切又恐慌,眼裏還噙滿了淚花。
司機問她:“小姐,是有什麽壞人在追你嗎,需要我幫你報警嗎?”
金恩熙用力地搖了頭,力氣大的眼淚都流了下來,她哽咽着聲音:“不,是我做了壞事,現在受到懲罰。壞人?我才是壞人,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壞人。是我。”她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胸膛,似是在報複性的懲罰自己,又似是喘不上氣來的生理本能。
司機嘴裏說道:“是,客人,我知道了。”頭随之轉向前方,專心致志地開着車。
心傷總是,沒人可以替代,沒人可以分擔,沒人可以治療。唯有時間,可以讓你慢慢的習慣,漸漸的麻木,一點點淡卻,那時就是人們常說的宛若新生。但是,傷口是不會消失的。
金恩熙從不在陌生人面前流眼淚,發現懷孕的時候沒有,和父親斷絕關系的時候沒有,忙到一天只有四個小時睡覺的時候沒有,沒有錢只能先緊着Colin自己餓着肚子的時候沒有,但是此刻,她卻在陌生的司機面前,留下了眼淚。
她哭得壓抑,像是被人堵住了嘴,只能間或聽見洩漏的一兩聲嗚咽。眼淚卻不受桎梏,源源不斷地流淌下來,剛剛抹去立刻又出現在原位,怎麽也清理不幹。
總算到了小區,涼風吹得她被淚水腌漬過的臉頰生疼生疼,讓她恍然意識到,自己這副樣子絕不能出現在Colin面前。
她改變主意,決定去樸宣美家。
她按了門鈴,很快就被樸宣美迎了進去。柔和的燈光和溫馨的空氣撲面襲來,聽見樸宣美關切的聲音:“恩熙啊,你這是怎麽了。”金恩熙強忍的淚水又簌簌落了下來。
金恩熙趕在自己沒有完全失聲前,對樸宣美說:“我這樣子不能回家,你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
樸宣美大力點頭。
金恩熙又把手機遞給樸宣美:“拜托你給Colin打個電話,就說和我在一起,今天有事回不去了,讓Danny今晚留下來陪他。”
她的聲音時斷時續,分明是忍着極大的痛苦,卻堅持着要把兒子的心先安好。
樸宣美演技上佳,活靈活現地解釋着,Colin一點異樣也沒察覺。恩熙甚至能聽見兒子最後說了一句:“宣美阿姨和我媽媽晚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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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一挂,金恩熙的眼淚就決堤而出。
樸宣美慌張地抱着金恩熙,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詢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金恩熙搖了搖頭,只是哭着。她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地哭過。她的哭聲裏,滿是心酸與苦痛,滿是絕望與悲涼。樸宣美聽着也被勾起心底的傷痛,兩人被抱頭痛哭起來。
金恩熙哭她用了十年才徹底死去的初戀。這十年間再苦再累,受再多否定和诋毀,她都可以堅持。因為她的心中有愛,她的選擇正是為了延續愛情的火種。
她的确出于對金道振的不信任,才離開韓國,自己單獨生下孩子,撫養他長大。雖然和金道振分隔兩地,但她對他的愛并未終止。
現在金道振親口表态不要這個孩子,祝她幸福,不後悔曾經相愛。這分手宣言遲來了十年,終于給她的愛情畫上了句點。
樸宣美看到金恩熙忍着自己的傷痛,還要妥善的安排Colin,唯恐他擔心。這拳拳的母愛令她倍受感動,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父母走的那樣突然,還來不及交代她什麽。或者,要交代她的事情,早就在日常的點滴中交代清楚,只是當初她一點也沒有領會到他們的愛。
不要熬夜,會讓你老快;不要吃路邊攤,不願意煮就回家吃;換季的衣服一定要拿到陽光下暴曬消毒;工作不順心就不做了,家裏不少你一碗飯;我們不要求你有什麽大出息,平安健康就滿意了。
言猶在耳,斯人已逝。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她的父母此時此刻,是否在彼岸,依然還在為她操心呢?
哭聲裏,那些曾經因為我是成人了,我該成熟點,別人會擔心的,事情還沒到那地步,這樣那樣的原因,而被深深壓抑的情緒,統統毫不保留地發洩了出來。
時間已經不早了,明明大哭一頓本該疲憊的兩人,卻特別清醒,好像從未有過和另一顆心靈這麽接近的時刻,從未有過好像無論自己現在說什麽都會被理解的感覺,金恩熙和樸宣美談起了自己哭泣的原因。
樸宣美講了自己對父母的思念和愧疚,對自己的作家之路不順的迷茫,講了自己的孤獨。金恩熙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既讓樸宣美感覺到了理解,又沒有充當人生導師對樸宣美選擇的道路橫加指點。
金恩熙只是默默的聽着,以母親般的包容,以至交間的信任。樸宣美講完了自己的事,又問起金恩熙的痛哭來。
金恩熙微笑這回答:“我今天失戀了,本是十年前就确定的事情,我今天才承認。我今天被Colin的爸爸甩了,雖然常識上來說,是我甩了他。”
“什麽?”樸宣美雖然驚奇,但情緒并不誇張,也讓金恩熙放松不少,侃侃而談起她剛結束的初戀來。
“當年,我真的很喜歡他。最初以為他是個輕浮的人,後來卻發現他為人意外的可靠。但是我是個非常需要安全感的人,我父母離開我去了美國,我一直是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從初中開始就自己寫計劃,規劃自己的生活了。一年一本,到現在日程本大概有這個程度。”金恩熙說着雙手比了個長度。
“我的天啊,我這種沒計劃随便過日子的人,想都無法想象自己能夠每天按照計劃來行動,不,我可能每天做計劃都做不到。”樸宣美驚嘆道。
金恩熙點頭:“是的,這一點我也很自豪。但我不覺得任何勉強,做計劃好像是……”金恩熙思考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我的一種思考方式。寫在紙上,看的清清楚楚,讓我有一種,啊,我充分可以掌控住我的人生的感覺。”
樸宣美已經目瞪口呆,膜拜地看向恩熙。
“Colin的爸爸,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意外。我從沒想過會在大一的時候談戀愛的。”金恩熙想起了什麽笑着:“那時候他學校和我離得不近,但是因為我曾經對他說過,不會喜歡随心所欲、沒有計劃的男生,會讓我感覺不可靠。”
樸宣美打斷,指着自己:“那不就是說我嗎?”
金恩熙笑着反駁:“朋友和老公不一樣。老公要‘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過一輩子;朋友的話,只要談得來,能彼此理解和尊重,做到那個程度,就足夠了。”
樸宣美拍着自己的胸膛,“那我就安心了。”
金恩熙又繼續:“那時,他每天早上都會騎車到我學校,他知道我早上會去操場讀書,他就每天去操場,到的時候跟我說一句表白的話,跑了幾圈,快走了,又對我說一句表白的話。”
“我當時也沒在意,覺得他不能堅持多久。偶爾看書累了,就随手把他表白的話寫在日程本上,不知不覺也有一個多月了。那時開始,我就心動了。”
“後來到了雨季,有一天早晨,雨下得特別大,還打着雷,天陰沉沉的。我在宿舍裏讀書,心總是撲騰撲騰跳。”
“我打着傘,去操場看一眼,雖然覺得這樣的天氣,他不會過來,但就怕有什麽萬一。”
“是,他去了,沒帶雨傘,只穿了件雨衣。他的頭發都濕了,一绺一绺地全都垂下來貼在腦門上,褲腳完全濕透了,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他時不時地用手擦掉流到眼睛旁邊的雨水,但是卻越擦越濕,看不清,眼睛都眯着。看上去特別狼狽。”
“但是,我卻覺得那一刻,他帥極了。雖然他平時一直很帥,可是我覺得那一刻的他是最帥的時刻,帥得讓我心動。”
“我匆忙跑過去,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聽他說道,‘幸好’。”
“我問他,‘都濕成這樣了,還有什麽好慶幸的’,邊把傘遮到他頭頂。”
“他推開了我的傘,對我說‘當然我也很想和你撐一把傘,緊緊相挨,漫步在雨中,特別浪漫。但是今天不行,我渾身都濕了。不想把你弄濕,那樣不會把你感動,而會讓你感冒。’”
“我問他既然知道會感冒,這麽大的雨為什麽要過來。他跟我說‘幸虧我過來了,不然你一個人冒着雨來操場找我,我卻不在,那我有多麽抱歉。’”
“我問‘你為什麽每天過來找我?’
“他說‘現在還不知道嗎,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告訴過你,我最後的選擇是你。’”
“那一刻我真的什麽都顧慮不上了,什麽學習計劃,什麽戀愛禁止,統統抛到腦後。我問他‘你現在是在表白嗎?真心的。’”
“‘是,從認識你開始,真心一刻都沒有停過。’”
“‘那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的回答。’我輕輕地環住他,對他說‘現在,我的衣服濕了,和我一起撐傘吧。’”
“我還沒有退開,他就緊緊地抱住我,興奮地說着:‘恩熙啊,恩熙啊,我現在真是太幸福了。我以後會對你好的,比現在要好一百倍,不,要好一千倍,一萬倍。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雨水順着我的領口流下去,冷冰冰的,但是我心裏很溫暖,我覺得我今天做的決定,我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後來,他一直都對我很好,我們感情很甜蜜。是我自己沒有安全感,懷孕之後,我沒有勇氣告訴他。所以,我逃跑到美國去了。”
“我生下了Colin,一個人把他養大。今年四月份,Colin第一次問我他的親爸爸是誰,所以我帶他來韓國,想要帶他見他爸爸。”
“可惜Colin的心願不能滿足了。今天,他爸爸告訴我要放棄我們,祝我們幸福。是啊,都十年了,有誰會在原地等待十年呢,何況是我先不告而別,離開他了。”
樸宣美被金恩熙描述的那段戀愛感動,腦子裏有千百種念頭在湧動,思緒紛飛了好遠。卻聽到恩熙說今天Colin的爸爸竟然說放棄他們母子倆。之前有多為那個男人的執着感動,此刻就有多想罵他渣男。
但是恩熙明顯還沒走出來,似乎也并未徹底忘情,此刻她來讨伐那個渣男,就顯得有點不合時宜。只是問:“真遺憾。那恩熙你今後打算怎麽辦呢?”
金恩熙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絲苦澀,也有一絲豁達,她說:“像以前一樣呗。怎麽說的?做一個幸福的單親媽媽。我決定要遺忘他了,他有他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以後,遇見好男人,我也會去見的,說不定會結婚。”
樸宣美贊同:“當然了,恩熙你依然美麗,心地善良,人又聰明,你會找到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金恩熙挑眉,“是嗎?要是真的話,到時會封你一個大紅包感謝你。”
兩人笑着,聊着,漸漸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