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若離
金恩熙要晉職的消息雖然還沒有正式的公文,但已是他們科室心照不宣的新聞。在衆人面前,課長從未掩飾過對她的欣賞和倚重。
今天課長讓她在科裏進行一次清溪川項目的報告,并交代她近期就此項目完成一篇論文。做完報告,金恩熙拿着演講提綱從會議室離開。
“系長,剛剛您的報告裏提到了一號生物淨化器和其他兩組參照組的效用對比分析,驗證了一號生物淨化器菌落結構的合理性。下一步是不是要基于這個最優配比,進一步分析溫度及光照等影響。畢竟水體處于露天戶外,随着四季更疊,菌群生存環境有很大變化。”金恩熙的後輩還跟在她身邊追問。
金恩熙贊許了他的思路,“你說的很對,就是這樣逐步地控制變量,嘗試出最優的方案。關鍵還是要能夠從極其複雜的現實中,提煉出最關鍵的影響因素。當然,真實情況是,很多因素都是相互影響,而不是孤立存在的。”
“所以組長您提出關于幾個變量的影響公式才是神來之筆啊。”
金恩熙驚嘆一句,“哇哦,你這信口拈來稱贊他人的口才,才真是天降神跡。”說着就用文件夾拍了一下後輩的肩膀,“不要再拍馬屁了,有這個功夫再多實驗幾組數據吧。”
金恩熙回到辦公桌前,在電腦裏新建了一個文檔,準備開始寫論文。思維卻像阻塞住了一樣,遲遲寫不出一個字來。
她想起昨晚和金道振的那個若有若無的吻,她想起昨天他們交談的每一句話,她想起她早早進了房間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一方面像個剛剛陷入愛情的小女生,見面前七上八下,見面時心如鹿撞,見面後思之如狂。另一方面,她又像個心如止水的滄桑婦人,對現實分析太多遍、太透徹、太理性,以至于沒有勇氣、沒有信心、沒有激情。
也許是她太依賴計劃,一件事情她總要分解分解再分解,條條件件分派到具體的時間裏,逐步地落實完成。只有這樣清晰可見的軌跡,才能讓她相信這件事的可行性。
也許是她太依賴分析,一件事情她總要分析分析再分析,找到所有的影響因素,然後逐一地控制變量,找到問題的症結和解決的方案。只有這樣明明白白的對策,才能讓她有解決的信心。
但是愛情是世界上最難攻克的難題。它涉及兩個人,她找不到可以按圖索骥的公式,也無法逐一地控制變量。她可以指揮自己,卻永遠無法擺布對方。就算只針對自己,她能控制得只有行為,而她的心也是不受控制的。
她想起她昨晚實在睡不着,打算起床去衛生間,打開門聽見金道振的那通電話。
“還沒有,現在才一周不到。”金道振在客廳小聲說着。
“我知道,作PT前會及時趕回去的。”
“不行,Colin禮拜三開學,至少要參加完始業式,這是第一次不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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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證,坐晚上的飛機。”
“我會準備好的,存在移動硬盤裏。”
“謝謝,晚安。”
金恩熙竟發現,聽到金道振要走的消息,她的心情與其說是苦澀,不如說是解脫。啊,另一只靴子終于落下來了,當時她這麽想着。
從看見金道振來到日本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告訴自己,他會走的,他會走的。所以和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這個認知都像一抹烏雲萦繞她的心頭。事已成真,她反而又重新變得坦然起來。
最差亦不過就是再次分離,金道振已送給她最美的禮物——記憶。她會像走過的十年一樣,再走過十年。果然,人一旦沒有了貪念,就會重獲從容。
金道振在網上訂好了明晚的飛機,就開始整理作方案陳述要用到的資料。Colin在一旁完成昨晚私塾課上布置的作業。
伏案工作太久,金道振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昨晚林泰山問他和金恩熙有沒有重修舊好,他回答說還沒有。
話雖如此,但金道振分明感覺到他和金恩熙之間的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氣氛。經常是,上一刻金恩熙的眼裏還洩露些許心事,下一刻她就理性地縮回她的安全地帶。
金恩熙一再試圖用冷靜的言語劃開和他的距離,每每想起這個,金道振就會感到無力,他也開始懷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他對金恩熙而言早已經是過去式。
有的時候,午夜夢回,金道振都會心頭火起地踢掉被子。如今的局面也許是他年少輕狂時,為人不夠謙虛的懲罰。可是總有個問題如鲠在喉,你還……喜歡我嗎?
下午金恩熙給金道振打了個電話:“我們課長升為部長了,今天晚上他要最後請我們科室聚一次餐。晚飯就拜托給你了,可以嗎?”
“好的。別喝太多酒。”停頓了幾秒,金道振又問道:“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了,不會吃到很晚的。那……拜拜。”
“拜拜。”
聚餐時,同事們紛紛給課長敬酒。有人提議道:“哎,趁此機會,也要給我們金系長敬酒啊,畢竟……”
大家交換着你知我知的眼神,一窩蜂地起哄要給金恩熙敬酒。當時金恩熙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金道振的那句‘別喝太多酒’。她連忙拒絕,把話題又引回課長身上。
結束了聚餐,金恩熙慢悠悠地往家裏踱去。不知為什麽,就是不想回家。也許理智上接受了金道振将要離開的事實,但仍忍不住掩耳盜鈴,假想不去看就可以當作不會發生。
她心不在焉地逛進一家蛋糕店,不知不覺望着蛋糕櫃出神良久。
“如果是在苦惱選哪一款,那我推薦提拉米蘇。”金道振的聲音竟然從身後傳來,金恩熙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金道振剛剛送Colin去私塾,回來的路上看見很像金恩熙的一個背影飄進了蛋糕店。他透過店外的玻璃窗确認之後,打算在店外等她,給她個驚喜。沒想到卻看見金恩熙神思不屬地望着蛋糕發呆。
提拉米蘇的意思是,帶我走,就是現在金道振想從金恩熙那裏聽到的話。
買完蛋糕之後,金恩熙和金道振一起散着步回家。
金恩熙感覺金道振似乎有話難以啓齒的樣子,知道他是在苦惱該如何通告他的離訊,頓時也沒了說話的興致。
“我以前從來沒有後悔過,”金道振徐徐開口,“但是現在開始後悔了。”
金恩熙好奇地看向金道振,腦子裏閃過了千百種不好的猜想,她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如果能回到過去,我會對二十出頭的我說,拜托你成熟一點,你要好好表現讓恩熙有信賴感,那樣你才不會失去投入了整個靈魂的愛情。”
從重逢那天起,他們對曾經的那段愛情都諱口不提。金恩熙突然聽到金道振這樣去定義他們之間的過去,眼眶瞬間酸澀起來。也許這才是對那段愛情最完滿的注腳,雙方都肯定那段青春的意義。
“但是我沒有回去的方法,所以沒有臉面在你面前理直氣壯。每一次稍微感覺你的心扉向我敞開一點,你就會迅速地緊緊關上。每晚躺在被子裏,就會格外的郁悶煩躁加火大。那些是我的錯覺,還是我曾經太過讓你傷心,所以無法原諒我、接受我?”
金恩熙這些天又何嘗不是因為金道振而輾轉反側、愁緒滿腸,“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以前也好,現在也好,我只是因為害怕。不,現在的我比十年前更加害怕。因為現在的我飽嘗了分別的滋味,知道了在漫長的歲月中思念一個人,就像有一條毒蛇潛伏在心裏,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鑽出來齧咬心魂。所以,我沒有自信承擔有一天你發現你根本不再愛我,只是因為愧疚感和責任感産生的錯覺。”
“愧疚感,責任感?我确實是有,但卻絕對不會讓我産生錯覺。因為那些東西都放在我腦子裏;但是你,”金道振握住金恩熙的手放在自己的心髒上,“在這裏。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