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龍牙一手護着齊辰,一手金光乍現,掌心多了一把薄刀。

那刀在他指間靈活地輪了一圈,恰好擋在長刀刀刃上,發出一聲金兵相抵的叮當脆響。

“啧——有完沒完?!”龍大爺的耐心本就不多,此時更是一腦門的官司,他撩起眼皮看着被他抵在兩步之外的那名将士,語氣森然:“給你留口氣不代表老子弄不死你,魂飛魄散不過分分鐘的事情。”

那将士的臉籠在護頭兜鍪打下的陰影裏,眉眼間俱是陰霾,瘦削的臉頰上滿是血污,幾乎看不清長相,須發糾纏,被血泥糊得甚至結成了塊,露出來的嘴唇蒼白幹裂,看着就像是在生死裏滾了一遭又一遭的。

他大概一直維持着死前的樣子,之前被龍牙好一頓收拾,身上也沒見多出來什麽傷口、流出什麽新鮮的血,甚至表情都沒變,還是那副餓狼似的,兇狠得近乎歇斯底裏。

時間在他身上早已定格在了千年之前,只剩了魂魄還在這世間游蕩,帶着滿身的殺氣,也不知道是圖個什麽。

龍牙充滿警告意味的話在他耳裏打了個囫囵,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簡直如同投石入海,連個水泡都沒翻,就沉了底。

只見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狼一樣的眼睛一轉不轉,死死地盯着龍牙。

或者說,是盯着龍牙的方向。

齊辰趁着僵持的間隙,朝他看了幾眼,就發現這将士的目光有點太直勾勾的了。

說好聽點是目标明确,說不好聽就是無神。

就像是個半瞎的人,小半靠目力,大半靠直覺地直沖着某個人而去,攻擊強勁狠厲卻并不太自如,碰到勁敵基本找不到攻破點,只會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龍組長,你确定他能看見你?能聽見你說話?”齊辰越看越覺得疑惑,忍不住問道。

龍牙哼地冷笑一聲:“還真不确定!這榆木樁子執念太深,怨氣太重!死前最強烈的意志被他那一身血裏來去的铠甲金兵記下了,把他的魂留了一千多年,只不過這些血氣重的金兵既養魂又煞魂,所以他雖然魂魄不散,卻也出不來,一直被禁锢在其中,只是最近可能受了什麽刺激,就開始蠢蠢欲動地要作孽,不過腦癱了一千多年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緩過來的。老子難得發發善心想拯救一把失智青年,奈何人不給我這機會,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說着便眯起了眼,握刀的手腕一動,就見原本寒光冷冽的薄刀刀面上,有血色的細線蜿蜒而出,像是編織蛛網似的,很快便脈絡紛雜地布滿了整個刀面,顯得邪氣可怖。

就在血線直抵刀尖的一瞬,無數冷色刀光和暗紅色的血網乍然而起,直沖那将士的門面,将他兜頭兜臉都罩進了金兵和血色交織出來的網中,一時間,光影晃得齊辰眼都花了,幾乎看不見被籠在其中的将士是怎麽掙紮和抵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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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高大壯碩的将士已經被無數刀光穿透身體,狠狠釘在了牆上。

力道之大,甚至撞碎了牆皮,在蔓延開來的無數大裂痕中,被深深地嵌在了牆裏,籠罩在他周身的血網随之猛地收緊。就像是抽繩的針織袋一樣,那血網在他脖頸四肢處勒進去,利刃似的直接穿透了那層铠甲,陷進了那将士的皮肉裏。

因為一直維持着死亡的狀态,他并沒有被利刃和血網弄得皮開肉綻,只是表情兇狠中多了一絲掙紮和痛苦。

從他攥得死緊關節泛白的手就能看出來,這滋味實在不會好受。

不用龍牙說,齊辰想也知道釘在那将士身體裏的刀光,以及将他勒得死緊的血網,絕不是用來對付普通人的東西。

它們帶給這幽魂的痛苦,絕不比普通人被勒斷四肢脖子萬劍穿身而過的痛苦低。

哪怕只是旁觀,齊辰都感覺自己四肢脖頸涼飕飕的,雞皮疙瘩毫不客氣地立起一大片。

他認識龍牙時間并不算長,連半個月都不到,但是經歷過一連串的事情後,總是要比其他人熟悉深刻些的。他所見識過的龍牙的一舉一動,除了武力值這點之外,幾乎沒有哪裏能和“妖邪”這樣的字眼聯系起來的。

就算是動手幹架,龍牙也總是要麽霸氣要麽懶散,三兩下就解決了,十分利索,少有這樣折磨人的。

可這回,當那蛛網似的血線從薄刀中湧出的時候,齊辰真的感覺到龍牙身上有股子讓他不寒而栗的邪氣散了出來,只是很快又被他壓了回去。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快得齊辰剛反應過來就又感受不到了,可餘留下來的那種叫人呼吸一窒的感覺,卻讓齊辰有一瞬間覺得有些熟悉。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感受過這種邪氣似的……

這樣莫名熟悉的感受讓他有些恍然。

待他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被釘在牆上的将士已經被痛苦折磨得目光有些渙散了,幾乎聚不住焦點。

在那将士神智渙散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顯得非常茫然。

只是那股茫然中,還多了一絲悲涼的感覺。

那種表情看得人心裏都跟着有些空落落的。不過也只是一瞬,因為那将士沒渙散多久,眼神便又是一變,恢複成之前兇狠得近乎咬牙切齒的樣子,只是這次,他張了張嘴,冷不丁地開口說了一句話。

照龍牙的說法,這将士在這铠甲金兵中被禁锢了一千多年,想必也就一千多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這大概是他死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極度嘶啞,有因為被龍牙的血網勒着,有種從嗓子裏擠出聲音的感覺,簡直像是用砂紙在鋁合板上刮擦一樣,十分刺耳,聽得人耳朵一抖,根本記不住話語的內容。

更何況他的口音又有些怪,齊辰除了最開始的“亂我江山”四個字,後面一連串一個字都沒聽懂。

可僅僅是這四個字,就讓齊辰的心在胸腔裏轉了好幾個圈。

他始終記得,在他觸及铠甲幫它抹上龍牙弄出來的紙灰時,眼前走馬觀花似的閃過的片段——

那漫天的滾滾長煙和陰沉沉的天;

那破敗的城牆和沾滿的黑紅血跡;

還有那滿目數不清的屍體……

這将士可能和畫面中為數不多活着的人一樣,罔顧自身生死,只為驅馬掄刀直沖敵陣,恨不能以一人之身擋萬敵來襲。

就像龍牙說的,他死前這樣的執念太深,以至于在铠甲金兵中禁锢了一千多年後,在醒來的一瞬,想到的依舊是提刀便戰,能守一刻是一刻。

齊辰突然便理解了龍牙一反常态如此折磨他的原因。

這執念跟了這将士一千多年,幾乎已經根深蒂固在他的靈魂之中,不是一時半會兒用普通手段能驅逐開的。

龍牙屬于只會宰人不會救人中的翹楚,自然想不出什麽将他從執念中撈出來的正經方法,便幹脆以毒攻毒,以殺止殺。讓那将士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放棄幾乎成為魔障的執念,這才有神識清明的可能。

雖然這主意馊得簡直不能再馊了,但是齊辰覺得也确實有道理。

龍牙一邊控制着手中的力道,一邊撩起眼皮看了看齊辰的表情。他似乎一眼就看出了齊辰在想什麽,便懶懶地開口道:“在已經喪失理智言語溝通無能的榆木疙瘩前,企圖直接用言語勸解的,不是唐僧就是傻逼。”

有一瞬間動過勸解念頭的齊辰:“……”

“這玩意兒加身滋味和淩遲差不了多少,再旺的火這麽一磨也該沒力氣折騰了,他殺心太重心智全無,不留神放出去就是個人間兇器,見人就砍。得先讓他冷——”龍牙話還沒說完,眉頭便是一皺。

齊辰順着他猛然擡起的目光看去,就見被釘在牆上的将士動了!

忍受着堪比活淩遲一般的痛苦的人,居然低吼了一聲,就着股子蠻力扯動了自己的右手臂,連帶着上頭釘着的一排刀光和勒進皮肉裏的血網,生生從牆上掙脫下來。

要不是這将士始終維持着死前的狀态,齊辰覺得那刀光和血網起碼能直接扯掉他整條手臂。

堪比活撕。

得有多深的執念,才會在這種情況下,忍受着淩遲之痛,主動撕掉自己一條手臂?!

他右手掙脫下來,整個人便朝左傾了身,連帶着右邊肩膀、胸腔上釘着的刀光都一起被他撕扯下來。

在扯開半邊身體的時候,他幾乎咬碎了一口牙,周身陡然燃起了一圈火,灼灼抖動着火舌尖,源源不斷地溢着一股濃重得幾乎有壓迫感的殺意。他手中的陌刀嗡嗡抖動,突然發出一聲金兵長鳴。

那聲清嘯似的金兵鳴聲穿過了房間窗玻璃,直奔水波浩淼的江面而去。

片刻之後,齊辰就見窗戶外頭,之前被龍牙打散在海底的幽靈大軍再次浮現出來,千百人手提長刀,傾身掠過江面,直奔這裏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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