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蟲兒飛(上)
夜晚寂寂無聲,胡裏靠近了,還能聽到邵錦泓的心跳。
他裹在被子裏,折騰了一天的身子也慢慢舒緩下來。閉眼之際,耳朵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輕微的擊打聲。
胡裏睜開眼,悄悄轉過身,挪到窗邊昂首一看。
氣溫是越來越冷了,大晚上天兒都開始往下掉冰碴子了。
胡裏盯着一棵被冰碴子打得搖晃的樹,輕輕嘆了口氣。
邵錦泓微睜開眼,沉聲說:“看什麽呢?”
“沒什麽,”胡裏收回眼光,“外面下冰碴子了,過段時間得有大雪。”
邵錦泓嗯了一聲:“回來。”
胡裏窩回邵錦泓的懷裏。
邵錦泓把人摟緊了,不滿地哼道:“冰碴子有什麽好看的,大晚上淨給我折騰。”
“是不好看,”胡裏說,“就是看着這天,想起來點事兒。”
“什麽事?”
胡裏搖搖頭,沒回答。
邵錦泓來也就興致缺缺,又困倦非常,也沒追問,閉上眼打算睡覺。
胡裏的眼睛卻睜在黑夜裏,似是出。
今天晚飯的時候,邵錦泓問他,為什麽之前在這座城市都混成那副人不人狗不狗的樣兒了,還執拗着不回老家,胡裏用句俏皮話給糊弄過去了,沒正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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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邵錦泓哪裏知道,他根就不是從老家安穩走出來的。
他是抱着他妹妹,趁夜逃出來的。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那對夫婦親生的兒子,只是因為那對夫婦結婚三四年卻一直生不出,沒辦法才從別的地方抱養的。
誰又能料到,胡裏長到十多歲,他名義上的媽卻突然像是開竅似的,懷了,生了個女孩兒,就是胡蝶。那對夫婦有點兒重男輕女的傾向,一心求個親生兒子,于是不屑努力,終于在胡蝶之後,生下了他們最愛的三兒子。
那對夫婦偏心到底了,家處山裏小村,窮得不行,什麽好玩意兒都緊供着親親的三兒子吃用。胡裏高中都沒上,就被他們要求出去打工賺錢補貼家裏,胡蝶的學費也是硬湊出來的,唯有三兒子,童年過得算快活無憂。
原日子也就這麽過去,誰知道那年,胡蝶查出了白血病。
要命的病,也是吃錢的病。
那夫婦把胡蝶送到醫院,住了沒多久,又把人給接回來了。
胡裏還以為他們準備給胡蝶轉到外面的醫院呢,可有天晚上他在磚廠打工回來,窩房門口一聽。
他媽正在裏面哭,哭了,說:“那就這麽辦吧,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把咱都拖垮了。”
他爸嘆氣:“後天我去縣裏,到時候帶着胡蝶一塊兒去。”
胡裏還以為他們找了縣醫院,正要推門,他爸接着開口說:“回來的時候往山上走一趟,我把她背上山,找個地方放下我就走。”
他媽又哭了,說:“造孽,真是造孽。”
“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他爸硬了硬聲,“她得這病,誰也不賴,只能賴她命太差,唉……別哭了。”
胡裏當時在門外,血都冷了。
他恍惚走到土屋外頭,被天上掉下來的冰碴子一砸,清醒了。
他爸媽這是要把胡蝶騙出去,把人丢到遠遠的地方,不給治病,不管生死。
胡裏是帶着胡蝶一起長大的,兄妹倆吵吵嚷嚷,其實感情特別好。他在自己黑窄的小屋子裏睜着眼躺了一夜,第二天,先把他和他妹妹的證件全偷到了手,然後在他爸媽面前果斷出櫃。
那對夫婦一輩子也沒接觸過同性戀,大驚失色,直呼變态,他爸抄起棍子往胡裏背上狠狠砸了幾下,厲聲喝罵說讓他滾出家門,以後死外邊都不管他。
胡裏絲毫不在意,徑自離家,晚上又悄悄轉回來,抱着他妹妹出逃。
他那時候唯一的哥們兒張铮,大雪夜開着車送他和他妹到了杭州東,離別之際,張铮知道胡裏情況困難,硬往他口袋裏塞了八千塊錢。
胡裏就帶着他妹妹踏上了北漂的火車。
那天晚上,在人聲嘈雜的火車上,他們孤孤單單前途未知的兄妹倆靠在一起,他妹問他:“哥,我們這是去哪裏?”
胡裏把她抱緊了:“去大城市,給你治病,然後過好日子。”
胡蝶哦了一聲:“什麽時候回家?”
胡裏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外面封山的大雪,目光不定。
胡蝶年紀雖小,卻也不是懵然無知,也能感覺到點什麽。
她從小就依賴這個唯一對她好的哥哥,于是乖乖趴在哥哥的懷裏,小聲地唱歌解悶兒。唱的歌還是某年夏天,他們兄妹一起溜到後山拿着竹籠捉螢火蟲時,胡裏随口教她的,歌名叫《蟲兒飛》。
胡蝶就在胡裏耳邊輕輕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唱到一半,胡蝶小心地撓了一把胡裏的胸口:“哥,該你了。”
胡裏點點頭,在滿是煙臭味和嘈雜熱鬧的人聲的車廂中,在他妹妹耳邊小聲接着唱:“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胡裏一個從來沒出過縣城的鄉巴佬,就這麽牽着他病雀兒似的妹妹的手,坐着從來沒坐過的火車,跨過大半個中國,到了一個誰都不認識的陌生城市。
從杭州東到這座城市,二十多個小時,從天黑到天亮,雪一直在下。
到達的那一刻,胡裏抱着睡着的胡蝶,說:“你放心,哥有力氣,能吃苦。他們不要你,我就是死也得讓你活下去,讓你過好日子。有哥在,什麽都不用怕。”
從回憶裏抽出來,胡裏輕輕嘆了口氣,把自己往被子裏縮了縮。
邵錦泓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動作,手臂的力氣更大了些。
胡裏往邵錦泓懷裏靠了一下,擡頭借着月光看邵錦泓成熟英俊的面容。
說實話,剛來這座城市,他其實也怕得不行,他連地鐵都不知道怎麽坐,更找不到什麽賺錢的活兒,只能靠玩兒命地賣力氣。
要不是這個人願意包養他,給他錢,他還不知道得絕望成什麽樣。
雖然包養自己的那點錢,對邵錦泓來說連皮毛都不是,可胡裏在這一點上還是對他充滿感激,千言萬語梗在心頭,胡裏到最後只是輕嘆了一聲:“邵哥……”
邵錦泓迷迷糊糊間聽到胡裏叫他,低低地應了聲:“睡覺。”
胡裏在邵錦泓懷中點點頭。
邵錦泓略微清醒了一些,輕輕摸了摸胡裏的腦袋,放柔了語氣說:“我說話算數,只要你乖點兒,別惹我生氣,我……不會就那麽把你趕走的,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