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精神圖景的坍塌讓解雨臣的每一次思考都變得無比困難,每一絲情緒的牽動都像活生生的把傷口撕裂一樣痛苦。
他的腦海裏只剩下兩個念頭,一個是我殺了黑瞎子的向導,另一個念頭是——要救他。
第二個念頭是從哪裏來的呢,這個想法似乎沉睡在解雨臣的腦海裏已經很久了,如今混沌把他精神的容身之處扯裂沖毀,不同的記憶和情緒翻滾着起伏,解雨臣只感覺到疼。
史努比嗚咽着蹭他,甚至大着膽子伸出舌尖舔他臉上的血——這個平常解雨臣會笑着按住他不讓他亂來的動作,解雨臣都毫無反應,而是眉頭緊鎖渾身微微的顫抖着,嘴唇已經被他自己咬破了,滲出血來,但是伸出來撫摸他的指尖還是輕柔的。
史努比輕輕的咬住了他的衣領,把他甩到了自己後背上。
解雨臣感覺到自己似乎抱住了一張柔軟的毛毯,但是肉體上的片刻舒适已經無法纾解他精神上的劇痛了。
這邊黑瞎子捂住眼睛,帶有預知能力的視覺讓他的精神先于向導受傷時劇烈的震蕩,他想起帝國的末日,他們叫他的眼睛叫詛咒之眼。小狐貍嘤嘤的擠進他的懷裏,抱着他的脖子心疼的舔他的下巴和他的手背,這是小狐貍第一次主動的和他這麽親昵,他果然感覺到對五感的控制力恢複了一些,安慰的把發抖的小狐貍抱進懷裏,小狐貍聽起來有些悲傷的嘤了一聲,蹭了蹭他的臉。
下一秒,在他的懷裏毫無預兆的消失了,他虛攏着一懷滿是火藥味的空氣。
精神體在哨兵或向導重傷時會難以維持形體,不祥的直覺在他胸口翻湧,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感知到了精神圖景的變化——那棵海棠樹突然開始旺盛的生長,開出雲蒸霞蔚的花來。
斯庫爾戚戚哀哀的叫聲把他拉回現實,控制室已經因為剛才的爆炸開始坍塌,斯庫爾背着已經昏迷的解雨臣靈活的穿過障礙物來到黑瞎子的身邊,黑瞎子趕緊起身把解雨臣從斯庫爾的身上抱下來,細碎的彈片在他身上切割出無數的傷口,肩膀處的傷口和肋骨處的傷口被撕裂開,在解雨臣本來就偏瘦的身體上顯得格外猙獰,解雨臣嘴角也有血跡,黑瞎子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有嘴唇上的血,也有內髒受傷而吐出來的血。
黑瞎子感受到了滔天的悲傷和憤怒,精神圖景裏的空中樓閣幾乎要被他的盛怒震碎,但是和哨兵精神息息相關的能力卻絲毫沒有失控的跡象——那顆海棠樹正在竭力的向天生長,繁茂的花大有粉身碎骨也要托住他搖搖欲墜的空中樓閣的架勢。
解雨臣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被海水淹沒了,無數的手扯着他,想把他拖入混沌,而他唯一的船——他的精神圖景,已經破碎成了一塊塊的浮木,他下沉,再竭力上浮,力量的來源只有兩處——對不起和要救他。
黑瞎子緊緊的把解雨臣擁入懷中,生怕他下一刻也像小狐貍一樣突然消失不見,而靠近他的解雨臣似乎更加痛苦,胸口起伏着,吐出更多的鮮血來。
黑瞎子腦內突然有一個詭異的想法:那海棠花,簡直像是奪取了解雨臣的生命力而灼灼開放的。
有的人精神力太弱而不足以靈活的支配肉體,反過來,太過脆弱的肉體也無法支持太過強大的精神力,很快就會力竭而亡。
黑瞎子鬼使神差的叫出那個名字,對着精神裏入天的海棠樹,也對着懷裏顫抖着的解雨臣。
“解語花。”
解雨臣對這個名字有着劇烈的反應,他倏爾睜開眼睛,看見視野裏的黑瞎子,山海移位,滄海桑田,多年未見天日的春泥終于想起他還是一朵花時候的名字。
他忘記了渾身的血和傷,輕輕的笑了一下。
“先生。”
他這樣回應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黑瞎子的海棠樹玉山傾倒銀河瀉落那樣霎時之間搖落了所有的花瓣,而解雨臣終于精疲力竭的放開了最後一塊浮木,向無邊無垠的混沌墜落。
是他。黑瞎子緊緊抱着解雨臣埋在他胸口大笑出聲,最後幾聲居然笑出了哭泣的聲音。
八年了。他記起了他,他找到了他,他的直覺沒有錯,他一直這樣堅信,可是在這個瞬間他才敢确信自己終于失而複得,這次誰也別想把他帶走。黑瞎子脫下外套把解雨臣裹起來,抱起解雨臣,離開內部結構不斷崩塌的塔。
他踏出塔的那一刻,遲來的緊急集合警報聲響徹整個北京塔的輻射範圍,還在附近的哨兵向導驚弓之鳥一般醒來,黑瞎子只好收起精神體,帶着解雨臣一邊躲藏,一邊離開古皇城,離開塔的偵察範圍。
皇城曾是他的家,他敗的那一日,被要求撤出皇城的那一日,被帝國作為籌碼獻給聯邦的那一日,被恐懼他力量的聯邦送去巴別塔囚禁了自由的那一日,他都沒有像這一刻那樣惶然,他那時沒了歸處,天地皆是歸處,而這一刻他無比清晰的意識到,如果解雨臣好不起來,從此天地之間,他再無歸處。
他曾經無所謂的問他十八歲的小向導,你叫什麽名字。
小向導說不能說,是秘密,我的名字是秘密,你的也是,連我來見你這件事都是最高機密。
黑瞎子逗他,你怎麽像幾百年前待字閨中的新娘子,什麽都不知道就被推出來成親——他們沒告訴你我是誰嗎?我萬一是會吃人的野獸呢?
小向導想了一下,他們說你是我先生啊。吃了就吃了呗,那只能說明被你吃了也是我的命,畢竟是命中注定的——我先生——
他似乎從這幾個字的音調裏尋得了一些樂趣,黑瞎子想,這孩子從前的人生大概十分無聊。
三個月的相處即将結束的時候,他們躺在黑瞎子精神圖景裏的荒漠上,小向導說我從小就特別羨慕我——一個老師向別人介紹他的哨兵,只說,我先生。那是一位很優秀的哨兵啊,頭銜寫出來可以占八行的那種,但是老師介紹他,只有那三個字。
小向導說真好啊,世界上有一個人全然的屬于你,你也屬于他。
黑瞎子想,他被囚禁在巴別塔的那段時間裏,肉體的時間被禁锢,而精神在不同的人造精神圖景裏游蕩,山川湖海,沒有盡頭,他也感知不到自由,但是小向導說,他屬于你,你也屬于他,這樣拘束的字眼,卻讓人感受到無限的自由。
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沒有不得不做的事情,真好啊。小向導說着,海棠花瓣輕飄飄的落在他的鼻尖,他打了個噴嚏,小向導放肆地笑了起來。
解語花。解雨臣。
黑瞎子隐藏在最後一道城牆的黑暗處,等待沖出去的機會。
他看着解雨臣似乎是沉沉睡去的面龐,徒勞的擦了一下他臉上凝固的血跡。他的精神似乎已經沉靜,但是身體的損傷依然嚴重,黑瞎子吻了一下他的額頭,有燒起來的跡象。
終于知道你的名字了,哪個名字都很好聽。黑瞎子笑了,像是他能聽到那樣,哪個我都很喜歡。
黑瞎子看準一輛車恰好通過的空當,閃身出了最後一道城門,可是接下來該去哪裏,解雨臣的家一定是不能回了,得先給解雨臣治療,身體和精神都是——
“哥。”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轉頭看去,是霍秀秀,他曾經在扮演解雨臣的男朋友的時候和小姑娘玩過幾天,解雨臣把她當親妹妹看。
霍秀秀看着他懷裏襯衫已經被血染得看不出顏色的解雨臣,似乎是想哭,但最終還是知道事态緊急,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忍住了:“你跟我來,小花哥哥特地囑咐我來接應,霍家的第七師知道你們的計劃,但是我爺爺身份特殊,所以只能負責在聯邦高層維穩。”
她邏輯清晰,把自己的立場說的很明白,黑瞎子點了點頭,和她上了車。
霍家的車外表看上去是普通的商務車,後座被拆了改成醫療設備,各種器材一應俱全,霍家的人也沒想到解雨臣少将怎麽突然傷的這麽重,對黑瞎子道:“快把他交給我們。”
黑瞎子一步跨上去,沉着臉對霍家的人道:“他就在我懷裏,你們要治就這樣治,誰敢把他轉移到我半米以外,我就一槍爆了他的頭。”
霍秀秀從前見黑瞎子,從來都是看他嬉皮笑臉的和解雨臣插科打诨,第一次見他這麽嚴肅,不自覺地被他的氣場吓到了,心裏抖了抖,出來打圓場:“沒事的,他可以信任。”
解雨臣似乎開始燒起來,輕輕的瑟縮着,像是鑽進他懷裏的小狐貍,可是他現在沒有辦法抱住他,他們正在給解雨臣大的出血點止血,一個醫療兵看了看解雨臣的各項數值:“失血過多,準備輸血。”
黑瞎子握住解雨臣的手,解雨臣下唇的傷口已經結痂,他曾經那麽愛惜的含着他的唇同他接吻,吻他的時候能感受到解雨臣微微揚起的嘴角。
“冷不冷。”黑瞎子伏在他的耳邊問。
解雨臣唯獨對他的聲音有反應,用微弱的吐息回答:“……冷……”
黑瞎子拿出放在一旁備用的血袋,按在自己的胸口幫解雨臣暖着,如果可以,他寧願用自己的血給解雨臣,你看,暖嗎,是因為你一直把你放在心裏,那樣滾燙,血才暖起來的。
用了止血藥,準備縫合傷口,黑瞎子淡淡的說,我來吧。
他曾經無數次自己給自己縫傷口,但都沒有這次這麽疼,他那天晚上狠了心,才給解雨臣的脖子上留下了一個鮮豔的印記,怎麽會有人忍心如此狠毒的傷他呢。
黑瞎子細細的縫起解雨臣的傷口,像是海棠樹決然地撐起他破碎的空中樓閣。
我們怎麽都這麽慘啊。黑瞎子笑着感嘆道,我縫縫你,你補補我,一起跌跌撞撞的活下去。
霍秀秀看了看手機,臉色不太好:“聯邦緊急會議,我奶奶得到消息說要高層問責小花哥哥,正在到處找他,你們必須找個地方躲起來。”
“憑什麽。”黑瞎子面無表情地說,“解雨臣救了他們,所有人。”
霍秀秀嘆氣:“他們哪裏管這個呢,只想着推個人出來保住他們的公信力——我們得離開塔的範圍,去普通的居民聚居區,我在那裏有一處房産,比較擠的小院子,湊活一下吧,先穩住小花哥哥的身體情況,我找機會就來看他的精神情況。”
車子不能走大道,七拐八拐,解雨臣輸完了血,才終于到了胡同深處的小院子,霍秀秀指揮他們把能留下來的儀器和藥品留給他們,有點憂心的離開了。
解雨臣輸完血,似乎平靜了一會兒,幾個小時後又開始發燒,黑瞎子抱住他,不讓他亂動,怕他撕裂傷口。
霍秀秀叫他小花哥哥,吳邪叫他小花,他問過為什麽,解雨臣懶得理他,他應該執着的問下去,解雨臣總是縱容他,如果他稍微認真一些,解雨臣總會告訴他。
“小花。”他苦笑着,看着懷裏的解雨臣,脆弱柔軟的如同新生。
解雨臣似乎對這個名字有感應,突然掙紮了起來:“師父——師父讓我救他吧……求求你了,讓我救先生吧——”
黑瞎子愣住了,他第一次聽見解雨臣吐出這樣示弱的字眼,他們第一次見面,解雨臣擺出公平交易的态度請求他的援助,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為了那次會面,解雨臣一個人要躲過多少眼睛多少槍口,那樣的境況解雨臣都沒有說求這個字。
他那次替北京塔運送危險的貨物,現在想想,他帶回的或許就是北京塔那顆隕銅——沒有被注入精神力的隕銅簡直是井的寄居之地,他被幹擾,精神陷入井的邊緣,是他的小向導,是解雨臣,用微弱的精神連結和巨大的精神力拉回了他。
他是九門的孤注,當然沒有人願意他為一個行事乖張帝國的哨兵屢屢犯險,恐怕九門立刻要求他斷掉同黑瞎子的精神連結。他一直認為那年的拼死相救就足夠他還小向導一輩子的人情,可是他沒有想到,救他的機會,都是他的小向導為他苦苦求來的。
“求求師父……讓我救他……”解雨臣在他懷裏掙紮都是有氣無力的,黑瞎子俯下身抱住他,盡量緊密的貼合,他的臉頰貼着解雨臣滾燙的臉頰。
“我在這裏,我回來了。”黑瞎子在他耳邊輕聲的呢喃,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我在這裏,我回來了。”
解雨臣終于慢慢的安靜下來。
黑瞎子這樣一直抱着他,直到第二天深夜,霍秀秀趁着夜色前來。
原本解家才是醫療向導人才輩出的地方,可是為了穩固九門的地位,解雨臣不得不承擔起一個攻擊力卓越到可以建立功勳的角色,反倒是霍家的霍秀秀,家裏人不想讓她在參與政事,早早的培養她醫療方面的技能,她不負衆望,覺醒為向導時各項指數都表明她會是北京塔最出色的醫療向導。
霍秀秀緩緩的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嘗試尋找觸碰解雨臣的精神,試圖查看他的精神圖景有沒有受到損傷,黑瞎子看見霍秀秀原本就白皙的小臉刷一下變得蒼白,她皺起眉頭,似乎是不敢相信,神情越來越沉重,額頭上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
“他的精神損傷很嚴重嗎。”黑瞎子覺得自己總是遇到最壞的狀況,嘆了一口氣。
霍秀秀機械的轉過頭來,似乎只有把自己當成一個檢測機器,她才有開口的勇氣:“不是……他的精神圖景,完全的坍塌了——毀掉了——”
“這是什麽意思。”黑瞎子問,他不是不知道霍秀秀描述了怎樣的事實,只是事情沒有理由變成這樣。
霍秀秀結結巴巴的解釋:“坍塌的意思就是,哨兵和向導的精神圖景相當于肉體世界我們的栖息地,再往下一層是哨兵五感無法控制時陷入的狂化和神游之地以及向導的精神情緒龐雜到無法控制時到達的混沌,相當于肉體被關入了沒有任何補給資源,随時會崩潰的暗無天日又沒有盡頭的牢獄,再往下,井,就是、就是——精神圖景坍塌,他會直接落入混沌,甚至是井——”
是精神的死亡。這樣的基礎知識黑瞎子早就看了無數遍,他不想聽這個。
“我也曾徘徊在井的邊緣,是解雨臣把我拉回來,我現在也可以把解雨臣拉回來。”黑瞎子用一種篤定地語氣。
霍秀秀搖搖頭:“能拉回來的前提是精神圖景還在,小花哥哥的精神圖景坍塌了,他的精神沒有能回去的地方。而且,你們匹配度不高,精神連結又很微弱,你怎麽把他拉回來——”
黑瞎子明白為什麽解雨臣要把他推到汪家的陣營了,因為他要故意削弱他們之間的精神連結,他們之間通過肉體結合建立連結,如果長時間不接觸,自然就會減弱——解雨臣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精神圖景可能會崩塌。
黑瞎子又道:“我們從前的匹配度很高,也存在很強的精神連結,在塔裏的時候我還感受到了,我不知道後來為什麽匹配度和連結會下降,我覺得我還是要試一下。”
霍秀秀吸了一口氣,警告他:“我說過他的精神圖景已經完全回不去了,你這樣做,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兩個人一起被困在混沌裏。”
黑瞎子反而笑了,他牽起解雨臣的手 :“那我們的肉體就會變成兩個植物人嗎——他叫解語花,我叫什麽呢——到時候再慢慢想吧。”
霍秀秀緊張道:“你瘋了嗎!”
黑瞎子對霍秀秀笑道:“是,那樣确實很沒意思。我身上只帶了你哥送我的一把槍,請你把它拿去,如果真的回不來,麻煩你叫人及時給我們收屍,你哥哥還是很愛幹淨的。一把槍可能也買不起墓地,如果燒成灰揚了,盡量把我們拌勻點再揚吧。”
他的口吻有些戲谑,但霍秀秀知道,他是認真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