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個因為爺爺和師父給修的大門太氣派而導致孫婿迷路的故事

霍秀秀知道面前的這個人是很難說服的,他有一套自己完整的行動邏輯,但她還是努力勸阻:“我不能看你這樣毫無準備的去送命——至少你要告訴我,你們之前在塔裏都發生了什麽,以小花哥哥的精神力,怎麽會突然就精神圖景坍塌呢?”

黑瞎子思考了片刻,嘆氣:“他當時在隕銅已經破壞了的控制室裏,我認為他的策略是協助我擾亂部分哨兵的精神,方便我攻擊。”

“塔裏當時有多少哨兵?”霍秀秀問。

“二百來個。”黑瞎子道。

霍秀秀搖搖頭:“向導又沒有發達的五感,怎麽能保證你一個人面對二百多個人的時候不出一點差錯呢,攻擊從四面八方朝你一個襲擊,哪怕是像小花哥哥一樣的向導也沒有辦法同時控制住那麽多哨兵的。”

黑瞎子臉色變了變,沉吟片刻後低聲道:“……可能正是因為他做到了,所以他才會陷入混沌?”

霍秀秀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仔細想來的确沒有別的可能性,她聲音顫抖着問:“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黑瞎子沒有說話,他心裏先霍秀秀的質問一步有了答案——這意味着他殺的兩百多個哨兵,每一個人精神上的恐懼與疼痛,解雨臣都完完整整的嘗了一遍,更準确的來說,是幾倍,幾十倍的體驗了一遍,每一份痛楚,都是他親手給的。

而解雨臣選擇為了他,忍受,忍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嘴唇咬破也要忍受,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哪怕他當初叫了一個痛字,以黑瞎子當時的聽覺,都會有所察覺的。而他還以為,解雨臣很安全。

黑瞎子突然苦笑了兩聲,低下了頭開始笑,笑得肩膀都在抖。霍秀秀識趣的離開。

十八歲的解雨臣叫他先生的時候,他想,他終于在世上找到了一份使命——他要保護他的向導,再不讓他受一點傷。

黑瞎子轉過頭去看陷入深深昏迷的解雨臣,指尖撫摸過他每一寸的皮膚,每一道的傷痕——肩上的傷是解雨臣讓黑瞎子故意向汪家通報,露出自己的弱點時留下的,受傷那天下雨,解雨臣隔着雨幕朝他笑,那時候傷口在滲血吧,幾天後開舞會,他一杯又一杯的喝酒,趁汪小秋不注意的時候和他眨眼睛,那時候這道傷還沒好,肋骨上的傷是解雨臣為了确保他的安全,所以不敢對汪小秋下死手,潛意識裏阻止黑瞎子殺汪小秋才讓那女人得逞的,還有內髒的傷,無數細碎的傷痕,都是在後來的爆炸中留下的。解雨臣的精神圖景坍塌成斷壁殘垣,每一槍,每一刀,都是他親手給的。

他曾經發誓要保護他,但是後來他生命中那些致命的苦楚,都是他給的。

黑瞎子俯下身,虔誠的親吻解雨臣,對不起,他在心裏說,對不起。

他不能再等,解雨臣的精神在混沌中游蕩,随時可能墜入井中,而對他來說,這樣活着,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并不是向導,和解雨臣也沒有進行永久結合,想要搜尋到精神連結非常困難,他把解雨臣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嘗試了幾次卻總是失敗。

換個思路,黑瞎子對自己說,他進入自己的精神圖景,站在那棵此時已經無比高大,但是沒有了花的海棠樹前,撫摸他的枝幹,把自己的額頭貼在樹幹上,心裏一遍遍的默念他的名字:解雨臣,解語花,解雨臣——

果然,他感受到海棠樹中一股強大的精神力在緩緩流動,他集中精神,追随着那股精神力,呼喚他八年前和他的向導締結的精神連結,試圖進入解雨臣的精神圖景。

他的向導回應了他的呼喚,精神連結将他的精神帶入了解雨臣的精神圖景之中,那裏已經是滿目瘡痍,一片迷霧中躺着那個牢籠般院子的殘骸,黑瞎子感覺到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一步不慎就要墜落進另一個空間。

他也不怕進入混沌,只是害怕解雨臣無家可歸。

黑瞎子走到殘磚敗瓦上,一點點的收拾起來,工作看起來沒有頭緒也沒有終結,但是黑瞎子已經決定了,他就是徒手重新搭,也要把解雨臣的精神圖景一點一點搭起來。

他一片一片的撿起瓦片和碎磚,每移動一下,都能感受到解雨臣當時精神被疼痛活活撕裂時的巨大絕望,畢竟精神圖景裏的每一處都代表着精神和情緒。

這樣也好,把他吃的苦再嘗一遍,說不定匹配度就上去了。黑瞎子想着,居然有些愉悅了起來。

收拾着收拾着,他自瓦礫下發現了什麽——一片小小的粉紅色花瓣,躺在他的手心,溫順可憐。

黑瞎子心裏一動,翻開周圍的磚石,果然又找到一片,解雨臣這個精神圖景裏應當沒有任何花草樹木的,突兀的花瓣就像是刻意的線索,黑瞎子發狂一樣跟着海棠花瓣的方向尋去,走入迷霧中,視線只夠看清自己,他伏在地上,仿佛又陷入目盲,用手撫摸地面,尋找花瓣的來處。

他一共摸索着找到了一百二十三片,把第一百二十三片細心的收進胸口口袋的時候,一陣粗糙而溫暖的風從他身後吹來,黑瞎子熟悉這股風,是他的精神圖景裏經常會平地而起的風。

風替他吹散了霧氣,一座四合院出現在他的眼前,和解雨臣的那一座一模一樣,只是能看見院裏蔥茏的花樹,黑瞎子迫不及待地去推那扇朱紅色的門,沒有推開,但是他聽見了院子裏的水池流水的聲音。

他的手握過槍拉過琴,他向解雨臣開玩笑說,這是世上最穩的一雙手,可是這雙手現在正在顫抖着,他扣響門環,裝作久別的歸客,呼喚他的名字。

“解語花。”沒人應答。

“解語花——”他聽見院子裏有了動靜,匆忙跑出來的腳步聲。

“解語花。”他又一次喚道,這次有了回應。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響起來,黑瞎子知道一定就是他,小女孩似乎是緊貼在門上,想從門縫裏看看他,怯生生又清脆的問他:“是先生嗎?”

黑瞎子笑道:“我是。”

小女孩從裏面打開了門,黑瞎子連門檻都沒來得及邁進去,就伸手把小姑娘抱在了懷裏,他知道這就是解語花,就是解雨臣。

精神圖景裏的自我以哨兵和向導最希望的形态存在着,黑瞎子知道這個孩子是解雨臣尚且能夠愛自己時候的樣子,或許再大一些,他就走上了一條只為活着而活着的路,自己也沒辦法再愛自己。

柔軟的像一朵花。時隔多年,黑瞎子還是不舍得抱緊他,把他攏在懷裏細細的看,眉眼間果然有解雨臣長大後的影子,一樣的清秀可愛,他笑着只是看,仿佛這樣可以彌補他在解雨臣生命中缺失的歲月。

連皺眉的樣子都和長大後像,只不過小朋友做起這個動作來,顯得委屈巴巴的。

他不安的攥緊自己的裙角,低下頭抿着嘴不說話,小狐貍又鬧脾氣了,黑瞎子想,娴熟的摸着他的頭發,像是給小狐貍順毛:“怎麽了,不高興。”

小朋友點點頭:“……我等了你很久了,你怎麽才來呀——”

最後的語調已經控制不住哭腔,小朋友太委屈了,嘴唇都在抖,他為了讓自己不哭出來,趕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壞毛病都是從小養成的。黑瞎子一面笑,一面又覺得有些難過,把小姑娘攬在懷裏:“對不起。對不起。誰給你修了個院子那麽大的倒黴大門——我迷路了,對不起。”

對不起三個字縱容了小姑娘的委屈,她放肆的哭了出來,把臉埋在黑瞎子的肩頭哭,嘤嘤的哭。

黑瞎子抱着她,撫摸着他的脊背,撫摸着他的頭發,像是他安撫小狐貍時做的那樣。

他抱着小姑娘在院子裏轉,果然是小白魚,當年解雨臣沒有騙他。

小姑娘縱情的哭完,他擡起手揉面一樣替小姑娘擦去眼淚,小姑娘也聽話的伏在他的肩頭,絮絮的和他講,他們分別後,他感應到他有危險,想趕去救他,師父卻讓他把精神連結斷開,先保護自己,他執意不肯,師父就把他拖進了手術室一樣的地方,說是他爺爺沒有說錯,現在只有把人造的精神圖景移植到解雨臣的精神圖景之上才能保護他。

小姑娘是解雨臣十八歲覺醒為向導直至黑瞎子出事那一段時間的精神,和原本的精神圖景一起,被封存在了這裏,一直在等黑瞎子來。

黑瞎子在巴別塔的精神實驗中是最早接觸人造精神圖景的那一批人,他知道一個人造圖景的搭建需要多麽強大的精神力和細節構造能力,又想到解雨臣曾對他提到他爺爺對此頗有研究,恐怕解九爺早就料到了有一天解雨臣将會以這種犧牲的方式對抗汪家,所以為他做了一個人造的精神圖景來保護他原本的那一個。

而解雨臣那難堪的五十八五十九的匹配分數,不知是解九爺在構造時還是他師父在植入時故意為之,細想起來,似乎是幫解雨臣避開了塔的強行匹配,終于等到了他們重逢的這一天。

解雨臣一直以為自己是九門的棋子,他的長輩卻在這種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的給了他守護和愛,直到黑瞎子回來。

接下來就該黑瞎子來守護他,愛他了。黑瞎子對着迷霧那頭已經看不見的斷壁頹垣起誓。

黑瞎子把小小的花珍重的放到地上,半跪在地上,牽起他的小手,禮數周到的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寶貝兒,你聽我說,現在你的精神是不完整的,這樣下去很危險,我們得把你剩下的精神從混沌裏找回來,可能那部分對你來說是很痛苦的,但我保證會和你共享痛苦,絕不放開你的手,好嗎。”

小姑娘向前靠了靠,和黑瞎子額頭貼着額頭:“好啊——但是,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共享痛苦,沒關系,我不怕疼。”

黑瞎子咧嘴一笑:“可是我怕你疼,特別怕,你讓讓我。”

小姑娘輕輕一笑,依他所言閉上眼睛感受着自己另外的精神片段,須臾後,皺了皺眉,對黑瞎子道:“他在混沌裏,很難過,他說,他為了自己殺死了愛人的向導——”

黑瞎子沒有想到自己頭一次聽解雨臣稱呼自己為愛人是在如此離奇古怪的語境,拆開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什麽叫為了自己殺死了自己?

“他再不回來,我就要死了。”黑瞎子認真道。

小姑娘似乎是一五一十的把這句話傳達給了混沌裏掙紮的自己,一陣刻骨的安靜,庭院中突然狂風大作,黑瞎子一手摟住解雨臣,一手捂住自己胸前的口袋,可是還是遲了,那一百二十三片海棠花瓣從他的心口處打着旋飛出,黑瞎子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似乎是解雨臣想要從自己的懷裏掙脫。

絕不放手,黑瞎子把解雨臣護在懷裏,這次絕不放手。

花瓣在小姑娘身邊打着轉,繼而一片片的落在小姑娘身上,雪一樣的融化了,黑瞎子感覺到自己懷裏的小姑娘像他精神圖景中的海棠樹一樣迅速抽枝長大,長成葳蕤少年,長成挺拔的解雨臣,好在一直牢牢地被他箍在懷中。

解雨臣眨眨眼睛,擡起頭出神的望着他:“我真的是你的向導。”

黑瞎子捏捏他的臉:“是的,證據已經被我掌握在懷裏了。”

他的白月光照着他的朱砂痣,癡纏的為他開出這朵海棠花來。

黑瞎子和解雨臣相視一笑,他們知道彼此的意思,是時候該以傷痕累累的姿态見面了。

黑瞎子從精神圖景中緩過神來,湊到解雨臣面前,解雨臣還是沒有醒,他撥弄了一下解雨臣的額發,要是他醒來看見自己發型亂了,可能和黑瞎子拼命的心都有了。

三十秒後,解雨臣緩緩地張開了眼睛,黑瞎子看的很仔細,這個鏡頭在他的腦海中緩慢的播放,他看見解雨臣顫動的睫毛和眼底的光。

解雨臣睜開眼睛,不用轉頭就能看見黑瞎子,笑了一下,清清嗓子:“不好意思,身體不太聽使喚……”

黑瞎子笑道:“是,你之前燒的一個勁喊我爸爸,塔的廣播沒關,現在全北京塔都聽見了。”

解雨臣有氣無力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占了便宜怎麽還打我,我渾身疼——”

黑瞎子淡然道:“哦,那是你的情敵我的向導打的。”

解雨臣疑惑:“你向導不是我嗎?”

黑瞎子嚴肅的點點頭:“這就是我想問你的,你是不是爆炸的時候磕到腦子了,你以為我向導是誰?”

解雨臣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有點微妙的不好意思:“我以為是汪小秋……她受傷的時候我聽見史努比在叫,我以為是在怪我傷到她了。”

黑瞎子無言,他在當時看到的是眼睛的預知能力帶來的未來碎片,看到了解雨臣受傷,所以精神才劇烈震動,也讓解雨臣誤以為是他傷了汪小秋引起了黑瞎子的情緒波動——帝國的人說他的眼睛是詛咒之眼果然沒錯,他居然陰差陽錯,差一點連自己的向導都害死了。

解雨臣看他不說話,伸出手來拽了拽黑瞎子的袖子:“你呢,你沒有受傷吧。”

黑瞎子順勢笑起來,裝模做樣的捧住心口:“我的心因為你的侮辱而變得很受傷,原來在你心裏我就該和那種人天生一對。”

解雨臣讓他給逗笑了,沒想到嗆了一聲,劇烈的咳了起來,黑瞎子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給他順氣,喂了點水,解雨臣擺擺手表示沒事。

“我只是覺得……你看到了,無論如何,我都是那種在危急關頭選擇了自己的人。”解雨臣苦笑了一下。

“你選擇自己,就是選擇我。”黑瞎子看着解雨臣,鄭重道,“對不起,謝謝你。”

解雨臣眼神閃爍了一下,突然擡手抱住了黑瞎子:“你是該對不起,你遲到了——先生。”

黑瞎子避開他的傷口回抱住他:“我回來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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