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晚安(下)

江微之每晚戌時三刻例行巡防。

自書房中出來,便被自家兄長截下,冷着一張臉問他:“都傳說昨日你自碼頭迎了孟九如,又與她共騎一匹馬,這是怎麽一回事?”

江微之穿織錦瀾袍,深穩地像一棵樹,他擡眼看了看頭頂的那一彎月,皎潔朦胧。

三人成虎。

他昨日并不知孟九如抵京,更何況參政府一定會有府人迎候,他怎會去接她?

不過是在聚寶門外,參政府的馬車撞了人,他恰巧經過,認出了孟九如,這才另尋了馬車,一路護送她進了參政府罷了。

傳來傳去,竟然變成了他親去接,又共騎一匹馬。

孟九如已然許婚寧王府,他與她再是知己,也不會做出共騎這等事來。

江微之垂眼一顧,只覺心頭煩躁。

“沒有接,也沒有共騎,大哥信我便是。”

他轉身欲走,江遇解了疑惑,也知自家這個幼弟不是那般品性不佳的,又叫住他,細致道:“……父親代縣大捷,不日便會還朝。”

江微之聽了此言,眉眼俱松懈下來,笑開來。

“我前日便得了這個消息,只是不知具體何時,可惜明日我便要啓程戍衛北宮,沐休時才可回來見父親與二哥三哥。”

江遇見幼弟這般歡喜,自家也喜上眉梢,安慰道:“安頓兵馬,收拾殘土,怎麽着也得半個月,陛下原就要替父親接風,屆時一定會回來的,你也不用急,早晚會見到。”

江微之嗯了一聲,唇畔依舊挂了一抹笑意,“倒不是急,只是邊疆戰事吃緊,父親回來一趟不容易,待不了幾天又得上前線……”

江遇知道他的意思,自家這個幼弟不過十八歲年紀,因了擔綱禁軍首帥一職,平日裏便沉穩老練的很,只提到父兄時,才有些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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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遇拍了拍自家幼弟的肩頭,道:“孟姑娘抵京待嫁,你與她也少些來往,到底不是小時候,再坦蕩也怕旁人說嘴。”

江微之知道大哥是為他着想,加之父兄要還朝,本來聽着就煩的叮囑,這會兒也順耳了,他難得仔細地跟大哥解釋:“我自有分寸,大哥放心。”

江遇見今日氣氛好,自家幼弟也沒挂上閻王臉,原想多說幾句,又怕耽擱耽誤弟弟當值,便只說了一句:……今兒聖上又着人來打聽你許婚沒有,大抵還是想點你做驸馬,要我說,江都公主雖任性些,到底自小一同長起來的,成婚之後又在公主府裏頭單過……”

江微之打斷了自家大哥的話,只說時辰到了,這便自顧自打馬出了門。

清夜無塵,月色如水。

打馬進了玄武門,江微之将缰繩遞與門前守衛,一路往那樹下而去。

這棵細葉淮自打移植過來,倒也活的生機勃勃,禁中多曬,這細葉槐不知遮蔽了多少大太陽。

他忽的想起來,霍枕寧給這棵樹起名叫做“銀環”,傻的可笑,也土的可笑。

進了殿前司,鄭敏便站在了他的面前,拱手道:“回禀殿帥,公主今日傳了東城指揮使謝丘進宮,申時來的,這會兒都沒有出宮。”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殿帥臉上一閃而過的疑惑,又道,“大概是那日公主被劫,這謝小山也在場,說不得便入了公主的眼……”

江微之的一雙星眸傾刻間便被厲色覆蓋,他冷着一張臉,沉沉道:“閑着沒事,便去練石鎖。”

鄭敏本就愛鍛煉,此刻心裏明鏡兒似的,滿意地去繞石鎖去了。

時辰還沒到,江微之站在院中,白日裏再熱,到了晚間也涼了下來。

謝丘,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十七八歲的樣子,小時候見過幾回,倒忘記長什麽樣子了。

公主若是能放下他,另尋姻緣,那是再好不過的事,她人雖然蠢,相人的功夫卻是一流,不然怎會喜歡他這麽多年?這謝丘若是能入了霍枕寧的眼,那就絕對有一樣拿得出手。

江微之想着,便喊了聲鄭敏。

“今日從西北處巡防。”

鄭敏得令,心中的明鏡兒又澄澈了幾分。

西北處那是哪兒,那是太掖池呢。

公主怕熱,夏日常在太掖池上的蟠煙殿安睡,殿帥倒是了解的門清。

男人心呢,真是海底針。

江微之嚴峻着一張臉,同鄭敏一道往太掖池而去,離老遠便看見那蟠煙殿前,藕荷色的一抹纖影,向他奔來。

她像是踏月而來,美的像不染塵俗的仙女。

她一向愛笑,煊赫明麗,可此刻面上卻挂着慌張,撲楞楞地便撞進了懷裏。

他下意識地抱住了她,心頭擂起鼓來,眼光落在那正追來的小子身上。

謝丘,錦衣華服、樣貌俊朗,卻拎着一壺酒,喝的醉醺醺地,嘴裏喊着:“表妹不要跑,表哥不過是想和你吟詩作對啊……”

霍枕寧被裹在江微之的懷中,心頭砰砰的,嘴上卻要做戲:“吟什麽詩,做什麽對,我只會關公跑了赤兔馬,劉備掄刀去打架!”

江微之扶額,看了一眼鄭敏,鄭敏乃是練家子,飛撲上去将謝丘撂倒,接着一頓猛拳,把身下人揍了個七葷八素。

謝小山抱頭只管挨揍,心裏頭直罵娘。

特麽的,真打啊,還說進宮混個驸馬都尉,哪裏能料到,進宮是為了氣真正的那位驸馬!

挨揍也就是了,不提她是公主,只說為了仙蕙鄉君,一頓揍,值。

只不過,若是謝小山知曉這未來的驸馬都尉,是仙蕙鄉君的親表哥,怕是腸子都會悔青——在未來大舅子眼裏,他已然成了登徒子了,還是個膽大包天的登徒子!

待鄭敏等人将謝小山拎了下去,霍枕寧才抱着江微之的窄腰,在他懷裏哼了一句:“登徒子!”

江微之将她的手自自己腰上拿下來,霍枕寧仰着臉笑的得意,就是不松手。

“你送我。”

江微之便不再去碰她的手,臉色冷了幾分。

“臣還要巡防,公主早些回宮歇息罷。”

霍枕寧哪裏肯,仰着頭撐着公主的氣勢,拿出同自家爹爹耍無賴的氣勢來。

“外面起了霧,我才不要自己回去。” 她理直氣壯地撅起了嘴,精瓷一般雪白的小臉上,寫着明晃晃的賴皮二字,“你看那頭的山,嗚哇嗚哇的,像要吃人似的,我不要自己回去。”

江微之搞不懂什麽叫嗚哇嗚哇的山,擡眼瞧了一眼那浩渺中的山的輪廓,耐下性子道:“臣……”

一個臣字才出口,霍枕寧已然打斷了他,雙手放開了他的腰,複又抱上了他的脖頸,雙手使上了勁兒,兩只腳便騰了空,繞在他的腿上。

她挂在了他的腿上。

江微之愕然。

四周有星有月,蟲鳴鳥叫的,臉側的小姑娘眼睛烏黑、雙頰透紅。

她把頭靠在他的臉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可憐巴巴地小模樣。

“你送我……”

她鼻息輕輕,帶了些果酒的甜香。

江微之蹙眉,終究借給了她幾分力氣,攬住了她的腰際。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奇怪,平日裏瞧她圓臉嘟嘟,爬個狗洞都會卡住,卻怎會這般纖細。

江微之晃走心頭的走神,垂眸,眼睛裏有星環璀璨。

“公主喝酒了?”

霍枕寧因他的那一攬,笑的甜蜜,歪着頭說:“喝了些果子酒,香甜的很。”

江微之定了定心神,溫和道:“你這樣,臣無法走路。”

霍枕寧從善如流地松開了自己勾着他的腳,手卻摟着脖子不放,江微之微嘆,雙手輕托,将她置在了自己背上。

霍枕寧笑的得意,雪白的手指往前一指,豪氣道:“起駕!”

江微之背着她慢慢往前走,亭臺樓閣、樹木花草的影子踩在腳下,寂夜如井,踩枝踏葉得聲響尤為清脆。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的霍枕寧像顆真正粘人的糖,每回見他都要挂在身上,反倒是大了,才不再這般行徑。

霍枕寧有些醉意,腦中嗡嗡的,可神智卻自以為是的清晰,她靠在江微之的背上,心砰砰的,頭懵懵的。

她是公主啊,她可是公主呀!他常說她嬌縱蠻橫、刁蠻無理,可她也沒有對他強取豪奪呀!

可是今日大着膽子去抱他,他也不敢反抗的,對吧。

早幹嘛去了啊?

霍枕寧得意地想着,晃晃悠悠地甩着小腿。

“江遲,你說你的馬上從不帶人。對麽?”

江微之踏上了湖水浮動的石板,心下輕笑,到底還是這一樁。

“是,臣的馬上從不帶人。”

霍枕寧嘟嘟囔囔地說了句知道了,趴在他的背上。

進了殿,她還不下來,江微之提醒她:“公主,到了。”

霍枕寧哦了一聲,指着裏頭說:“我在裏頭睡。”

這是要讓他送進去啊。

江微之環顧四周,燭火搖曳,一個宮娥都無。

他無奈地停住了腳步,“公主……”

霍枕寧拍拍他的肩膀,聲音有些困頓。

“我明兒就跟爹爹說,要你免了晚間這一趟巡防,專來哄我睡覺。”

江微之一滞。

背着她往裏頭去了。

公主的閨房溫和幹淨,床榻旁點了一盞地燈,照的殿內暖意融融。

他将她輕輕放在床榻上,她的雙手卻不松開。

“江遲,你的窗子裏有月亮嗎?”

她問的沒頭沒腦,江微之頭被她勾住,只得低下身來。

他與她靠的太近,額頭相抵,姿勢暧昧。

他不禁放緩了呼吸。

她有一雙烏亮的眸子,有着幹淨純善的眼神。

“我想從你的窗子裏看月亮。”

江微之心頭一跳,去拿公主摟住他的手。

她卻松開了,趴在枕頭上看他。

“江遲,你睡覺的時候會将燈熄滅麽?”

江微之輕輕點頭。

她嗯了一聲,指了指地上那盞宮燈。

“那便熄了吧。”

江微之應是,将宮燈熄滅。

他高大的身軀起身,立在她的宮殿裏,道:“臣告退。”

可公主閉了閉眼睛,複又指着窗外的那一輪彎月,聲音嬌嬌軟軟。

“還有它呢。”

江微之擡頭去看窗外,彎月正沖他笑,光影柔和。

他心中某個地方似乎被輕輕碰了一下。

走過去将窗子輕輕關上,殿中只餘了淺淺的燭火之光。

公主已然趴在枕頭上安睡,江微之靜靜地伫立一時,向外走去。

卻在關門的那一刻,他聽見公主清幼的聲音響起。

“今天先睡了,明天再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辦,我今天這麽勤快,都快不像我自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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