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霁(下)

母親薨時, 她才三歲。

夜夜拱在娘親懷裏安睡的公主,到了夜裏便開始到處的找。

小小的公主疑心是娘親同她玩兒, 殿裏殿外地喚娘親。

娘親呀, 娘親你快出來呀!

娘親,胖梨怕……

娘親呀,你不要梨子了嗎?

小小的人兒沒了娘,夜裏哭了再沒娘哄, 摔了碰了受委屈了,再沒娘疼。

沒了老婆的爹爹将沒了娘的倆孩子挪進自己的窩,一大兩小偎着爹爹,龍樓鳳閣裏,突然就多了幾分俗世裏的煙水氣。

一歲的太子換尿布, 三歲的公主找娘親,紫宸殿裏的宮娥各個挨不上手,年輕的帝王焦頭爛額, 這般心力交瘁的時日過了半年多,太娘娘那裏接上了手, 皇帝這才能專心治國。

喪婦長女!

誰不想有娘親?便是當下, 霍曲柔有什麽旖旎的心事,便可以同齊貴妃商量, 她呢?同誰哭去?

她也想有娘親啊。

霍枕寧冷眼看下去。

宮燈搖曳, 眼前二人跪地拜倒,只餘瑟瑟的脊背。

周遭的貴婦人,無論品級, 皆跪倒一片。

齊貴妃聞訊趕來,不願同這個刁蠻跋扈的公主起沖突,只默默地令人叫了那些貴婦人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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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錯将心比心,想到自己不僅是喪婦長女,還是沒爹沒娘的,眼淚便一徑地流了下來,她拿帕子抵着下巴,聲音沙啞而哽咽。

“……殿下幼時乃是天子親自撫養,之後便由太娘娘教導養育。孟姑娘,你這句喪婦長女不僅僭越,更是惡毒至極。”

璀錯自小柔弱,寄居宮中,見人便是三分笑,心腸是十分的單純柔軟,此時說了句惡毒至極,已是她說過的最狠的話了。

那伏在地上的孟九如聽了璀錯之言,卻輕輕地直起了身子。

她斜睨了一眼身側的齊國公府的三夫人,眼睫微動,輕聲道:“殿下明辨,這一句惡毒之言并非出自臣女之口。”

那齊國公府的三夫人程丹宜聞言抖了一抖,不敢置信地直起身子,看了孟九如一眼。

孟九如不為所動。

上頭那個人,她恨之入骨。

憑她生在帝王家,便可搶人親事?

此刻她居于人下,心中滿是不甘。

如今落入她手,她定不會放過自己,倒不如先将自家擇幹淨,推在那傻唧唧的三夫人頭上——橫豎她只是在她耳旁說了這句話,誰讓這三夫人嚷了出去的?

程丹宜出自武将之家,最是沒心眼的一個,此時見孟九如撇的幹幹淨淨,心頭恨的想把她給撕巴撕巴活吃了,擡頭便道:“殿下乃是萬金之身,臣婦一家忠烈,又怎能出此惡言,實在是将才孟姑娘附耳說來此言,臣婦大為震驚,這才愕然反擊。”

璀錯在一旁點頭,為嫂嫂分辨:“殿下,将才三嫂的确說了句,你怎能說這般戳人心窩子的話。”

霍枕寧向來不在人前哭,此刻心頭惡念疊起,她端坐在那椅上,眉目間星辰不動,頹氣極了。

“她說什麽了?”

公主問的怏怏,程丹宜心淺的像片幹涸的泥塘,張口便答:“孟姑娘說,外頭都傳公主嬌縱跋扈,常常以勢壓人,驕奢淫逸,正應了那一句話‘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

璀錯哎了一聲,心中直為三嫂着急:三嫂子呀三嫂子,你怎能又将方才那話又重複一遍,沒見這周遭多少貴婦人呢!這明日一定會傳遍帝京的呀!

孟九如卻柳眉輕挑,心下意得。

這武官出身的,就是一個字,蠢。

霍枕寧被程丹宜的這段話給刺痛了。

心裏像刀割一般。

她知道她名聲堪憂,卻未曾想,在外頭竟是這般不堪。

她的臉色又凜冽了幾分,眼見木樨急步而來,她再也忍不住,偷偷地紅了眼眶。

“掌嘴。”她懶懶散散假做不在意地吩咐下去,卻見木樨嘴唇微張,用嘴型告訴她:不可。

那小內侍已然上前,不由分說地捏住程丹宜的臉頰,一巴掌便狠狠地招呼了下去。

程丹宜委屈至極,眼淚奪眶而出。

木樨忙制止,刮還沒出口,便聽有沉穩女聲帶着克制的語氣制止道:“住手。”

衆人擡眼看去,小內侍也停了手。

齊國公夫人周氏并世子夫人闵氏急步而來。

超品的國公夫人,儀态典則俊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氣韻,她眼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江都公主,雖不知事情始末,但仍然氣不打一處來。

“殿下何故責罰六品敕命?”她走近兒媳身旁,将她護在身後,拱手道,“若是兒媳果有開罪之處,但請殿下責罰老身便是。”

霍枕寧的字典裏沒有讨好婆母這個詞。

憑你是誰?

國公夫人又如何?江微之他娘又如何?

她冷眼相看,這周夫人嘴裏說着請罪,面上卻橫眉冷對的,哪裏是肯服氣的樣子。

“當本宮不敢罰你麽?”

周氏氣的銀牙緊咬,她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這江都公主也太過跋扈了吧?上手就打六品的敕命夫人,要知道,江家老三江逸才将将從邊疆打了仗回來,這邊就要打他的媳婦?

“國公府一門忠烈,忠君愛國,公主為君,自然是罰得打得,只不過總要有個說法才是。”

霍枕寧氣不順,剛想反駁,木樨按了按她的肩膀。

她方才已知曉了事情的經過,此刻見另一當事人跟無事發生一般在旁看戲,反倒讓公主對上了國公府的一家子女眷。

這傳出去,且不說殿前司副指揮使江微之顏面受損,單說國公爺沙場征戰十數載,對社稷有功,其家眷竟被公主折辱,這傳出去,公主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木樨輕輕揉着公主的肩頭,細致道:“夫人稍安,此事的始作俑者在這跪着呢。”她盯着下頭跪着的孟九如,直截了當地發落,“……妄言、兩舌、惡口、绮語,皆為造口業。孟姑娘不承認,自受果報。”

霍枕寧冷冷眼風掃過,斥道:“給我打!”

應大虎正恨的牙癢癢,聞聽公主此言,一個箭步上前,捏住孟九如的臉,左右開弓便打。

孟九如淚如雨下,分辨道:“臣女不曾說那話,公主為何打我?”

霍枕寧倏的瞪大了一雙明眸,直言不諱:“本宮想打便打,還要同你解釋?”

璀錯在一旁,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一個魏雲扶,被公主打了出去,如今又來一個孟九如,又被公主打了出去。

她扶額,已經能想到帝京往後的傳聞了。

孟九如被扶着下去了。

國公夫人也帶了三個兒媳婦自去赴宴,席間也不及聽那三兒媳訴說事情始末,一家子的心情到底是低落了幾分。

霍枕寧心下哀恸,哪裏又願意去吃酒了。

并璀錯兩個人,被宮人們簇着,一路往嘉圓館去。

星河閃動,夜燈微涼,兩個小姑娘手牽着手,沉默地走着走着,突然就哭起來,一個抹淚抽噎,一個扁嘴委屈,到得那嘉圓館的寝宮裏,兩個人抱頭嚎啕,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于是兩個人便歇在了一處,到了第二日,眼睛都腫的像個桃子。

璀錯一早便去魁星樓讀書,霍枕寧仍舊委委屈屈地賴在寝宮裏,總覺得心裏有口氣咽不下。

因一直頭暈想睡,木樨過來摸了摸公主的額頭,竟是滾燙的很,吃了一驚,忙着人去傳夏避槿來。

只是剛服侍了公主歇下,便見清清落落一人,站在廊下。

正是殿前司指揮使江微之。

木樨輕道:“殿帥若是不緊要的事,改日再來吧。”

江微之安然而立,眉宇間卻簇着一團急躁。

他昨夜為陛下和父親戍衛,一宿未眠,今晨便從同僚那裏知曉了這件事。

事情始末他不清晰,只知公主不僅打了三嫂和孟九如,還同母親起了沖突。

只是同僚哪裏敢将孟九如僭越之言外傳,直推說不知曉內情

母親同三位嫂嫂已連夜趕回了帝京,他無處聞詢,便往嘉圓館來了。

此時聽木樨這般退卻,江微之垂首,擡腳欲走。

卻聽殿裏頭公主叫他進來。

木樨搖了搖頭,有心要進去安排公主兩句,可殿帥已然進去,便也作罷。

熬了夜的殿帥,肌骨裏仍舊透着清俊,可睡眠不足的公主,裹在那熏了香的雲絲薄被裏,一片頹氣。

他眸中有金環璨動,單刀直入地問她:“公主昨日為何責罰臣的三嫂?”

面上和風霁月的,問出的話卻冷冰冰的沒有溫度。

霍枕寧盯着他烏濃的眼睫,由心裏湧出來無邊的委屈和憤怒。

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夏日裏裹着被子仍冷的牙關咯吱。

“本宮不僅責罰了你三嫂,還打了你那好妹妹孟九如,不光如此,你母親我也斥責了!怎麽了,心疼了?本宮是君,愛怎麽懲處便怎麽懲處,難道還要看你的臉色不成?你做什麽板着臉來質問我?是不是又想同我說什麽絕情的話?随你便!本宮還不愛搭理了呢!”她瑟瑟發抖,氣勢卻不減,越性兒将脾氣全發了出來,“本宮就是手癢癢愛打人,本宮就是嬌縱跋扈,驕奢淫逸!本宮就是個上不得席面的狗肉!本宮還不樂意上席呢!”

痛痛快快地說完這一串。

她就見眼前人面上風雲齊動的,鮮活了幾分,他長腿一邁,便蹲在了她的床榻前,眸中帶着怒火,咬牙切齒道:“公主可真行。”複而用手輕輕試了試她的額溫,疑惑道,“這般燙?”

霍枕寧覺得眼皮子有些沉,罵也罵完了,氣消了幾分,便又看他像個人了。

她怕是真的害病了,手腳酸痛得緊。

“幫我拿一下。”

江微之一怔:“公主要拿什麽?”

霍枕寧驕矜地擡起了一只手,閉了閉眼睛。

“拿一下我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小親夏,小二妞子、七吶的加更……

話說,這算是加更吧……捂臉逃走。

對于好多對亡國有疑問的仙女們,這邊集中解釋一下:

亡國不是這會兒亡的,公主還沒嫁人呢,嫁了人再亡也不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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