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面首
公主臨風而立, 笑眼天真甜蜜,纖細柔軟的手指在空中抓了抓, 像只有着粉紅掌心的貓咪。
年輕的殿前司指揮使沉默而退, 心裏卻落荒而逃。
霍枕寧頭一次占了先機,心頭樂樂開了花,蹦蹦跳跳地回了嘉圓館,璀錯正在自己的寝宮裏繡一方帕子, 擡眼見霍枕寧來了,笑着将她拽在了繡案前,給她看自己繡的這一方帕子。
“你瞧,這樹上結的便是你,樹頂挂着的便是我, 咱們兩個在一處,長長久久地不分開。”璀錯指着帕子上繡的樣式,美滋滋道, “明兒就差不多繡成了,送給你。”
霍枕寧稀罕極了, 瞅着那棵胖梨子笑了半天。
“我娘親懷着我的時候, 最喜歡吃梨,生出一個快八斤的我, 結果成胖梨了。”她笑呵呵, 傻乎乎地說,“可是你若是出嫁了,還怎麽在一處?”
璀錯一下子漲紅了臉, 期期艾艾地說:“要嫁也是你先嫁……謝小山說了……”
謝小山這三個字一出口,霍枕寧立時便笑倒在床榻上。
“還說不搭理人家,現下都盤算着要嫁給他了!”
璀錯這回沒躲,紅着臉小聲說:“你瞧着他好不好?他同他母親說過了,說過些日子便要去舅舅家提親……”
霍枕寧第一個反對,她正兒八經地替她盤算。
“你是咱們仁壽宮的人,提親自然要跟太娘娘去提,你舅舅家第二回 再去。”她看了看璀錯帶着笑意的眼睛,有些感慨,有些羨慕,“咱倆就是完全掉了個個,謝小山全心全意地追着你,待你好,而我呢,全心全意地跟着江遲,也不知道你我日後誰能過的幸福些。”
其實不必說,霍枕寧也知道答案。
她有些心灰意冷,可又不得不屈從自己的心——她也想游戲人間,橫豎已經有了個跋扈的名聲不是?
璀錯安慰她:“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全心全意待你好的也有,你願意嫁給他麽?”
霍枕寧想了想,覺得自己如果不能和江微之在一起的話,那還不如去死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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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錯開始打趣她。
“你瞧瞧史書野史上頭,留下名兒的公主,都是那些游戲人間的,養面首的,喜歡和尚的,自家當了道姑的,還有個想要當皇太女的。你這樣的公主,太默默無聞了。”
霍枕寧不服氣,托着腮想了半天。
“不還有平陽公主這樣的巾帼英雄麽?說不得我哪一日也能扛起槍,替爹爹守一回江山呢!”她似乎想起了什麽,黑亮大眼轉了轉,滿是狡黠,“我這幾日老是在想那面首的事兒,你說若我出了降,一個人住在公主府,沒人管我,若真能養些個面首解解悶,排着隊給我跳胡旋舞,多有趣兒啊。”
璀錯掩嘴笑的文雅。
“那我也要沾你的光,去享受下美人捶腿獻茶的滋味。”
霍枕寧疑惑道:“面首是怎麽個養法?他們能幹些啥?”
璀錯搖搖頭,“看書去呀,書上一定寫了。”
霍枕寧帶着滿腦子問號,回了寝宮歇息,一覺睡到了五更,心裏還在惦記着出了降,開了公主府,便能自由在的事兒,瞧瞧叫醒了值夜的蘭槳,又叫來了應大虎,主仆三人偷摸着去了魁星樓。
天還有些昏昏的,似明未明,一輪半彎的月淡淡地留着些影子。
那魁星樓外值守的,見是公主,也不敢攔,開了鎖便請公主進去了。
踩着魁星樓的木階便上了二樓,蘭槳興致勃勃地翻出一本《後妃傳》,霍枕寧否決。
應大虎翻出一本《全史》,霍枕寧拒絕。
翻了老半天,終于翻到一本《舊庸書——安密公主傳》。
如獲至寶啊!天曉得這皇家的藏書閣裏,還有這等香豔的野史可看!
把蘭槳和應大虎打發下去,霍枕寧一頭紮進了知識的海洋,如饑似渴地汲取了起來。
待看到那安密公主的三十個面首,各有各的妙處,霍枕寧不由得啧啧有聲,心向往之,擡頭看見那紫檀的書櫥,下頭是兩邊對開的櫃子,霍枕寧一把拉開把手,貓着身子躲了進去。
這寫書之人實在大才,霍枕寧看的一時高興,一時憂愁,除了有些字不認識之外,簡直要迷進去了。
江都公主頭一次看書看的入迷,以至于連外頭輕輕的腳步都沒聽到。
于是正看到那“安密逼迫臣子”哪一節,突然間櫃門一動,霍枕寧慌的一把扒拉住櫃門,哪知外頭人力氣恒大,一下子連人帶櫃門都給拉了出來。
外頭那拉櫃門的殺材,冷不防地就被撲了個滿懷。
公主揚着手裏的書,手舞足蹈地發號施令:“拉出去砍了,砍了!”
殺材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江微之,他此刻着一身軟甲,被撲的坐倒在地上。
見公主閉着眼睛大喊,他疑惑地将公主手裏的書一把拽下來,飛快地掃了幾眼。
公主慌的去搶,江微之已然迅速站了起來,将手裏的書舉在一旁,肅容道:“此時不過五更,還不到曉起之時,公主就已經前來讀書,臣十分敬佩。”
霍枕寧惱羞成怒,跳着腳去夠他手裏的書——太高了,夠不到。
無奈只有放棄,霍枕寧抱着膀子,板起了臉。
“敬佩歸敬佩,你先把書還我。”
江微之唇畔挂了一絲兒笑意,将書拿在手裏,遞給一旁畏手畏腳、不敢上前來的蘭槳。
“‘陛下六宮萬數,而妾惟驸馬一人,事太不均。’”他慢條斯理地重複了書中的一句話,心裏橫生不測之念,“公主莫不是也想同安密公主一般,養三十個面首?恣意人間?”
霍枕寧被他說中心事,惱羞成怒起來。
“若嫁的驸馬不是我喜歡的,那我自然要把公主府的門關起來,養一群面首,花天酒地。”她忽閃了一下烏濃的眼睫,看向了江微之,“若是……”
若是什麽呢?
江微之認真地聽着,可她并沒有說下去,只一雙烏亮大眼灼灼地看着他。
魁星樓裏木頭和書籍的香氣漫卷而起。
公主不是個罕言寡語之人,說一半留一半不是她的性子。
可她今日并沒有将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江微之卻知道她要說什麽。
他此時軒立在這書香裏,收斂了鋒芒,靜靜地看着她。
五更不過,他按例巡防。
嘉圓館裏一片漆黑。
公主怕黑,寝宮裏總是會留一盞地燈,今日卻沒有。
巡防至魁星樓,見蘭槳同應大虎在下頭打着瞌睡,再上二樓,卻不見公主的蹤跡,他疑心萬一又似那日的養幼院一般,便去拉那櫃門。
誰知竟拉出來一位好學的公主。
公主愛煞了江微之,此刻見他面色冷洌,神情清冷,心下惴惴。
她輕輕走近了江微之,仰頭同他說話。
“你瞧,我說讓你今日來娶我,你便來的這般早。”她歪着頭笑,很是快活的樣子,“你是有多喜歡我呀!”
晨曦微露,初升的日将第一縷金芒灑在了他的眉宇,使他多了幾分清洌的少年氣。
“公主居深宮,不常見外男。”他的語音疏朗,和緩而溫潤,“此番甄選驸馬,說不得公主便能遇見意中人。”
公主像看神經病一般看他,奇奇怪怪地說:“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總之我只要你做我的驸馬!”她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證,“若你為驸馬,三十個面首,你當老大!”
江微之神色肅肅,可眉眼帶了笑意。
“……北地多豪爽,南方更蔚秀,公主若是見多了天下的男兒,便知道天下不只一個江微之。”
公主歪歪頭,困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想見什麽大世面,只想一直看着你。”她說的誠摯,然而下句話卻又暴露了本心,“至于那麽多的好男兒,來日方長嘛!”
殿前司為聖上辦事,江微之手上染了太多的血,刀槍劍雨裏行走,不免将一個少年歷練的深穩持重。
他少年老成,她不谙世事。
他不願束手就擒,蒼白無力地同她說些閑話。
“朔方地處北疆,節度使常申傭兵自重,國公在北疆征戰,數次請援,常申置之不理。”他說些公主聽不懂的軍國大事,“聖上一定不會答應公主嫁入北疆,必定會令常少鈞若居帝京,常節使以子為質,為的是帝心不疑。”
他突然陷入了思索。
“這般看來,常申求娶帝女,其心不純。”他喃喃自語,“北疆是否有異動,還需盡快告知爹爹。”
霍枕寧聽的累極了,往側旁的椅上一坐,看着他擰眉。
江微之倏的想到,昨日,陛下同他提起,拟委任他為河西節度使,領六萬河西軍,現下看來,豈非用來壓制常申?
他收攏神思,鄭重其事地同霍枕寧說道:“這常少鈞,做不成您的驸馬了。”
霍枕寧不滿地看他:“你不娶我,又說旁人不行!”
江微之心跳隆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到底是驕矜慣了的禁軍首帥,小意的話說不出口,只收回了澄澈的目光,拱手道:“公主看書罷,臣告退。”
霍枕寧瞠目結舌地看着江微之下樓,恨恨地拿過一旁的書,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到底是入不了心了。
江微之下樓的速度快極了,像一陣風掠過。
行在那往帝王寝宮去的路上,他倏的想起公主的那句若是。
若是嫁了自己不喜歡的驸馬,那便會養一群面首花天酒地。
若是嫁了自己喜歡的驸馬呢?
年輕的禁軍首帥突然哼了一聲,輕聲道:“看的都是什麽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