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牧陽上高中的時候,裕城已經在店裏幹了快七年了。他的工資一漲再漲,每個月可以拿到兩千塊。師父和老板都說,他是這麽多個徒弟裏面在店裏做的最久的。家裏面有勸過他自己出去開店,但裕城以還沒學好為借口,始終沒有答應。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牧陽還小,他起碼要看着他考上大學再說。
牧陽上了高中以後,每周只有兩三次去店裏了。都是洗頭。裕城沒有上過高中,但從牧陽憔悴的臉色上看得出他過得很累。牧陽依然很活潑,跟裕城在一起的時候話還是很多,仍舊會和他說起學校裏的趣事和自己這幾天的心情。裕城一邊給他洗頭一邊聽着,有次是周日下午,裕城這天太忙了,洗了很多個頭,已經快要直不起腰了。他給牧陽洗到一半,頭上都是冷汗,用小臂壓在洗頭床邊沿稍微歇息一下。牧陽話說到一半,擡眼看到裕城難受的樣子,忙問他:“小叔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事兒。你繼續說,後來怎麽了來着?”裕城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牧陽的臉色黯淡下來,看向裕城的眼神中,滿滿的都是心疼。裕城突然就覺得自己無法正視這雙眼睛了,只專注着看着水流。
高三,牧陽去店裏的次數更少,大多數時間他都是自己在家裏洗頭了。偶爾的幾次去了店裏,洗頭的時間也很倉促。他不再說一大堆一大堆的話,躺上洗頭床就開始補覺。裕城也一言不發,一面溫柔地給他洗頭,一面打量着牧陽的睡顏。牧陽不再是以前那個小肉球了。他的睫毛還是很長,有淡淡的黑眼圈,額頭光潔,大概是經常熬夜的關系,有兩顆小小的青春痘。頭發全部攥在裕城掌心時,會露出可愛的美人尖來。牧陽的下巴變尖了,大概是他沒有好好吃飯,又瘦了。等裕城給他包好頭,牧陽站起來時,裕城才發現,一轉眼,牧陽已經長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有時候牧陽不睡覺,會和裕城傾訴一下學習壓力,裕城就努力給他加油打氣。裕城不知道牧陽他們學校、班級裏面競争有多激烈,更不知道其他旗縣裏各學校的排名,但他就是堅信,牧陽是最棒的那一個。
牧陽每次來洗頭都是風風火火的,洗完了來不及吹幹就急急地跑去上晚自習了。裕城擔心他感冒,趕在他跑出去之前給他扣上了衛衣的帽子。
隔壁出遠門的老太太回來看到牧陽跑出去,跟旁邊賣童裝的女老板念叨:“那是超藝他家的小子?長那麽大了都?”
“是呢!他們家那個店員也幹了挺久了。”女老板一邊磕着果子一邊說。
小巷裏,誰家一有什麽事兒,很快就會弄得滿城皆知。牧陽高考分數出來以後,各家老板見了師父都要說上幾句“恭喜恭喜”的話。只是沒人見了裕城也這樣說,不過裕城還是打心眼裏高興。他的牧陽就是最棒的,毋庸置疑,理所當然。
然而他原以為牧陽高考以後會一直在店裏待着,卻沒想到牧陽買了手機之後就宅在了家裏,越來越不願意出門。每天早晨裕城擦完了座椅之後,照例問師父一句“陽陽今天沒過來?”,得到的也都是讓他失落的答複。
有那麽幾次牧陽來了,裕城心裏樂開了花,但是表面又還是平平淡淡的樣子。他有好多話想和牧陽說,卻也只能問出兩三句。“陽陽打算去哪裏讀書?”、“想學什麽?”、“以後要考研嗎?”……牧陽也都一一地答了,只是全程低頭玩着手機。
牧陽最後一次和裕城一起在外面坐臺階以後,就去很遠的南方城市上大學了。師父和老板一起去送他,裕城也想去,可他要留下來看店。他已經是标準的大師傅了,越來越多的顧客只認準他的技術,這個店更像是他的店了。老板把鑰匙都給了他,每天早晨都是他先去開門,老板和師父過一會兒才到。
好在裕城加了牧陽的微信,他還可以給他發消息。一開始,裕城發的消息都會收到回複。可越到後來越沒有回音。大概是大學比較忙吧,裕城想。他開始有些想念那個在他旁邊成天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小牧陽了。牧陽和家裏聯系得倒是還算勤快,裕城便總是從師父和老板口中知曉牧陽的近況:他被選上了班長、進了學生會、參加了社團等等,他的陽陽還是那麽優秀,讓他在離他千裏萬裏之外的地方,都依然覺得自豪。
裕城早已習慣了理發店忙碌辛苦的生活。他總是不能按時吃飯,身上也一直粘着頭發碴。有時吃飯吃到一半才想起來要清理臉上的頭發;也習慣了每天生活在奇怪的藥水味道裏;如果手上突然變得白淨了,會覺得有些不自在——護手霜倒是一直在用。久而久之,最開始發出抗議的是裕城的闌尾。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去了趟醫院,結果發現是急性闌尾炎。
說起來,裕城還是挺開心得了這個病的。做手術以後住院的那幾天,牧陽一直主動和他聯系,還打算和他視頻,但裕城覺得自己現在憔悴的很,就拒絕了。能和牧陽發發語音聊聊天,他已經很知足了。牧陽每天都問他:“小叔好點沒?還疼嗎?”讓他心裏暖洋洋的,好像又回到了當初被小牧陽捧着手吹氣的時候。
家裏開始頻繁地催婚,而裕城卻越發地想念牧陽了。每晚做夢總會夢到那個乖乖坐在臺階上等他去接的那個小小的牧陽、牽着他的手一起走回家的牧陽、和抱着他取暖的小家夥……在這樣無盡的想念裏,北城挨過了夏日的高溫,蓋了滿街的落葉,終于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下到第六場的時候,也是裕城手上的小傷口又開始裂開的時候,晾在外面的毛巾開始變得硬邦邦了,牧陽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