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從第一滴雨落下來,倪沁耳畔就開始出現大雨滂沱的聲音,她緊緊閉着眼睛,很怕一睜開就看見那條僻靜又深邃的巷子,泥濘的道路,還有那些猙獰的笑臉。

分不清下雨的到底是恭山,還是噩夢卷土重來。

她只能用自己最後一點力氣,抓緊了魏跡的衣襟,用力到手指的關節微微發白,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魏跡。”倪沁咬着牙發出呼喚。

魏跡,救救我,我害怕。

雨聲越來越大,她覺得自己深陷在深淵裏,帶着魏跡去小溪邊釣魚那天飙車的時候她曾說:“深淵是吧,我就讓它看看,老娘好看嗎!”

可惜,外殼越是堅硬,內心就越是不堪一擊,就像那條小溪底部一張一合的貝殼,殼裏的肉是那麽柔軟。

那天的紛亂,恐懼,被人推着踉跄着向前的失重,還有刀子刺進腰側的冰冷的觸感,這一切都卷土重來。

要命的是摔下來的時候她腰側被凹凸不平的土壁劃出的傷口,離舊傷的位置那麽近,明明知道那裏已經是一道疤痕了,但那種流着血的感覺還是讓她更加分不清此時此刻她身在哪裏。

倪沁只能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想要安慰自己,都過去了,不是真的,那些噩夢都過去了。

可越來越密集的雨聲和叫嚣着卷土重來的回憶不肯放過她。

倪沁很絕望,很無助,也很無措。

突然,她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額頭抵在一個堅硬的胸膛上,耳邊除了雨聲,還能聽到一個強勁有力的心跳,砰,砰,砰。

那是魏跡,她能感覺到他把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甚至脫下了襯衫遮在她頭頂擋雨。

溫熱的胸膛和肌膚相親的觸覺,以及,魏跡慢悠悠的卻不曾停歇的低聲話語。

就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地拉着她,把她從深淵的泥潭裏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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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樣護着哄着的倪沁,耳邊雨聲漸漸遠去,她腦海裏那些噩夢也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魏跡的樣子。

初見時氣焰嚣張地用皮鞋尖踢她屁股的樣子。

站在她屋子外面立着呆毛氣咻咻的生悶氣的樣子。

從哈雷上下來吓得臉色慘白的樣子。

生病時臉上泛着紅暈抱着她撒嬌的樣子。

還有,罵罵咧咧地不情願掃着廚房的碎玻璃的樣子和明明覺得無聊還堅持陪她看了一夜星星的樣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倪沁感覺自己被魏跡松開了,離開了那個充滿安全感的懷抱。

她閉着眼睛,有一瞬間的恐懼。

魏跡,你也要走了麽?你也要放棄我了嗎?

“別怕啊矮子,我在呢,我沒有別的故事可講了,給你背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像是一束陽光,驅散了最後的陰霾。

她嘗試着睜開眼睛,伴随着那首氣息不穩的《将進酒》,等她完全從噩夢般的記憶裏走出來,已經是《蜀道難》的尾聲。

天色昏暗,倪沁看清了魏跡的樣子,赤.裸着上身,肌肉線條和繃緊的脊背上沾滿泥漿,平時臭美的精心抓出造型的頭發已經被泥漿浸透,劉海兒被魏少爺不耐煩地卷着泥水撩到後面,額頭和臉上都是泥。

看上去有點好笑,但倪沁笑不出來。

她能看見魏跡胳膊上的某個傷口正在流着血,倪沁不知道這樣的傷口魏跡身上還有多少,只能看見泥漿裏摻雜着深深的暗紅色。

她眼裏的巨嬰、嬌花,這個還想着跟她拜把子的白癡蠢貨豬腦子,現在正赤.裸着上身,滿身泥濘,一次一次地摔倒,一次一次地爬起來,平時散漫的氣息都不見了,像一只紅了眼的豹子,也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淩厲山峰。

他被污水刺激得眼眶通紅,一雙深棕色的眸子裏滿是堅韌。

倪沁眼眶有些酸脹,在魏跡又一次摔倒準備爬起來的時候她霍然起身,把魏跡按回地上,蹙着眉看他。

想說,你是傻子嗎?你一個掉進小溪裏都會感冒的嬌花,把衣服都給我了你怎麽辦?!

被按在地上的魏跡先開口了,髒兮兮的臉上帶着笑意:“矮子,說真的,你還是這副嚣張的樣子好看些。”

倪沁鼻子一酸:“你給我躺着,別動了!你以為從上面掉下來真的沒事兒麽!可能已經有內傷了,還亂動。”

魏少爺躺在泥漿裏深深看了倪沁一眼:“那你紅着眼睛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兒,我不得想辦法救你出去麽,怎麽樣?魏少爺帥麽?爺們兒麽?像英雄麽?”

倪沁被他氣笑了:“靠邊坐着去,剩下的我來。”

她沒說出口,默默地看着魏跡狼狽的樣子,心想,魏少爺,你今天很帥,确實像個英雄。

魏跡擺擺手:“別動我,我就這麽躺一會兒,累死爹了,矮子你說我是不是賊聰明?你看看我在土壁上砸出來的洞,一會兒咱倆就踩着那個跟攀岩那樣爬上去。”

說完了還打了個響指:“我當時應該去學建築,我簡直是個設計鬼才!”

“是是是,魏少爺聰明,你休息會兒吧,剩下的我來。”倪沁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淡笑着說。

“還說是捕野豬的陷井,布置這破玩意的人也不知道來看看?真有野豬掉下來等他來也爛得只剩骨頭了,啊,累死老子了,破陷井真幾把深!”

身後的魏跡躺着休息也不消停,罵罵咧咧地抱怨着,但倪沁有種感覺,從她站起來那一刻魏跡眼裏的戾氣和繃直的嘴角就都不見了,甚至眼底漾起了笑意。

姑且認為,魏少爺那麽拼是在擔心她吧。

倪沁到底比魏跡靈活些,平時也不像魏跡總泡在CLUB裏,戶外運動她還是參加的挺多的,而且魏少爺這一身狼狽也不是白費的,至少爬上去的“階梯”他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倪沁踩着底下的土坑,攀在土壁上一下一下地砸了起來。

每次她跳下來拄着膝蓋喘息的時候,魏跡都會接過木棍:“我來。”

兩個人輪流休息,終于竣工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倪沁和魏跡體力透支地躺在陷井底下,也顧不上什麽髒不髒的了,誰也沒比誰好多少,身上臉上頭發上都是泥漿,就這麽躺在髒亂的泥土裏沉默地看着漫天的星星。

半晌,魏跡動了動:“差不多了矮子,咱們上去吧,越來越冷了。”

下過雨的山裏溫度很低,砸“階梯”的活動結束身上的熱氣也慢慢消退,他們每說一句話面前都會出現一大團白色的霧氣。

倪沁疲憊地坐起來,剛才一直保持着擡着胳膊的姿勢砸那些土洞,她現在整條手臂都是酸的,想擡起手都有些徒勞。

“魏跡,我好像上不去了。”倪沁看自己的掌心,慢慢說。

魏少爺脾氣非常大,又開始黑臉了:“別放屁,上不去你住這兒麽?凍死你!”

倪沁被他吼得一愣,突然笑了,把手搭在魏跡肩上:“你先上去吧,我真的沒力氣了,等我往上爬的時候你拉我一把。”

她的胳膊和手都在痙攣着,輕輕顫着,別說往上爬了,就算是小乖那麽一丁丁點的重量,她現在都舉不起來。

魏跡似乎是在黑暗裏看了看倪沁搭在他肩上的手。

看不清魏跡的表情,但倪沁敏感地察覺,這人大概又在皺着眉。

正猜測着,魏跡悶悶的聲音響起來:“矮子,別動。”

“嗯?”倪沁有些不解,她現在好像不止沒力氣,還有點暈乎乎的,腦子不太靈光,只能擡眼看着魏跡黑暗裏的輪廓一點點向她靠近。

魏跡的兩只手輕輕按着倪沁的肩膀,把額頭抵在了倪沁的頭上。

額頭相抵,倪沁有些怔怔的,只感覺到額前一片冰涼,還能聞到魏少爺身上的泥土味道,她慢慢眨了下眼睛。

“操。”魏跡突然站起來,像是一只煩躁的獅子,走了兩步又蹲在,“矮子,你發燒了,別怕啊,我這就帶你上去。”

倪沁暈乎乎地點頭:“你先上去吧,不用管我,回去給我拿個睡袋也行,我上不去了。”

魏跡沒說話,起身撿起丢在地上的襯衫和外套,然後攀着土壁一點一點,慢慢地爬了上去。

倪沁就這麽坐在陷井的底部,看着魏跡的身影慢慢消失,能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但她等了很久,沒有聽到摩托發動的聲音。

“魏跡,你走了麽?”倪沁小聲說。

她太累了,想要睡一會兒,渾身都疼,腦子也不是很清醒,就在她想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她聽見“噗通”一聲。

重物掉落坑底的聲音。

倪沁強撐着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她詫異地喃喃:“你怎麽又下來了。”

“來救小矮人!”魏跡沒好氣兒地說。

倪沁感覺魏跡把她抱起來放在了一個布片上,在她兩只手裏各塞了一根長繩。

“矮子,什麽都不用你做,就握緊就行,聽見了麽?我知道你沒力氣了,但不許松手!”魏跡蹲在倪沁面前,輕輕揉了一下她的發頂,“別松手,我帶你上去,我們回家。”

倪沁輕輕點頭,感覺自己可能摔到腦子了,為什麽聽着魏跡說什麽她都想嘤嘤呢,明明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啊。

魏跡又磕磕絆絆地爬了上去,甚至中間還踩空了一下,發出一聲嘶吼:“啊!”

土坑砸的不算很深,撐不住魏跡這個大男人反複地借力,已經有些土坑開始松動。

倪沁有點擔心魏跡會再摔下來,輕聲說:“魏跡。”

“別叫老子,你一叫我我特麽就手麻,我也快沒力氣了!”魏跡氣息不穩地喊了一句。

等他完全爬上去,倪沁感覺到自己開始動了,很神奇,背對着土坑凹凸不平的壁,她就像坐在一個秋千上一樣,一點一點地往上。

安靜的雨後夏夜裏,她能夠聽見陷井上方傳來的魏跡的悶哼和深重的呼吸。

倪沁眼眶和鼻子又開始發酸,但她也沒有力氣了,真的沒有力氣,不能再把精力浪費在哭上了。

魏少爺吩咐了,她得緊緊握着繩子,不能松手。

她要是敢松手魏跡可能會氣死,會把她家砸了吧?會把小乖拿去喂貓吧?這麽胡思亂想着,倪沁緊緊攥着手裏的繩子,一刻都不敢松懈。

她一直在慢慢向上移動,甚至不曾停頓一下,最後聽見魏跡大吼了一聲“啊”,倪沁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向後仰去,被撈着胳膊抱進了一個有溫度的泥巴味道的懷抱。

劫後餘生原來是這種感覺。

并不是她以前那樣,孤單地蘇醒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VVIP高級病房裏,然後那個人帶着一臉和煦如春風的假笑握着她插滿針管的手:“阿沁,你終于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相比那個人虛僞的噓寒問暖,倪沁更喜歡現在這樣。

天地廣闊,只有她和魏跡,他們誰都沒有開口,只是盯着天上璀璨的星河。

半晌之後,魏跡輕輕吐出一句:“媽的,累死爹了,幸虧你是個苗條的矮子,這要是胖子掉下去他就躺這兒等死吧,魏爺爺真是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

魏少爺一句話給自己連升兩輩兒,但這句話讓倪沁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躺在雨後的草地上,能聞到青草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擡頭能夠看見星空,螢火蟲一閃一閃地在眼前飛過。

身邊不遠處是那輛被魏跡把儲物箱翻得亂七八糟的哈雷,還有他找到的繩子和用他的襯衫和外套一起設計出來的秋千一樣的救生工具。

倪沁用手輕輕拍了拍身旁的人,指尖觸摸到的地方,能夠感覺到魏跡強有力的手臂肌肉被繩子勒出來的一棱一棱的凹痕,她開口:“魏跡,螢火蟲好美。”

魏跡應了一聲:“嗯,美。”

倪沁覺得自己胸腔裏充滿了莫名的溫暖,明明連桃子都沒摘到就出師未捷了,卻像是剛喝下一杯暖呼呼的白桃烏龍,她輕聲說:“魏跡,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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