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狀元府邸比原來劉府大上豈止數倍,看不盡的雕梁畫棟,數不清的亭臺樓閣,由此可知當今聖上對新科狀元有多麽寵眷愛顧了。

搬入狀元府的第二日,皇帝便将劉常君召入宮,囑他盡快入閣受印接職,早日為君上效力,為百姓謀福。

劉常君自走馬上任後,便忙得不可開交,幾乎天天都是入了夜才回到府中,一回來就直接進書房,夜夜挑燈勤于公事,直到夜殘更漏時分,才悄悄回房,背對着她和衣而卧。

劉惜秀聽着他開了門,關了門,接着躺在床榻上,卻離得她遠遠的。

她不懂,為什麽他還要強迫自己回到有她在的房?

呵,她想起來了,雖是有名無實,但在人前,他倆終究是夫妻。

劉惜秀靠在繡花枕上,雙眼望着夜色昏暗裏的虛無。

塵世恍然如夢,流光,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眼前溜走了。

她像是早已亡故了在前生的魂,猶固執地逗留在這已不屬于她的地方,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等待着漸漸斑駁褪盡色彩的歲月,慢慢将她帶走。

劉惜秀這才明白,原來在她心底,已早認定了自己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可那又怎樣呢?

他和她從無夫妻之實,他也未曾許過她什麽,況且她自小就知道,她是劉家收留的孤女,活着的每一天都該努力報恩,她有什麽資格去乞求他,将她視為真正的妻,允她一生一世陪在身邊,伴他終老?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吟着漢時卓文君做予夫君的“白頭吟”,清冷微弱的聲音教人聞之鼻酸,卻毫不自知,“君既有兩意,只能相決絕。”

既然自知身份,那麽自他不再需要她之後,她就應該安靜地走開,還給他一個光明無礙的未來。

自何而來,回何處去……也是時候了。

聽說,她家鄉是在山東的一個小村莊,離濟南有八十裏路。

在很小的時候,爹就對她說過,有朝一日等她長大了,他一定會帶她回家鄉去尋根,順道找找除了她親娘外,還有什麽親人在沒有。

一想起親娘,胸口惡寒陡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機伶,下意識地攏緊被子,卻還是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

不,別去想那一場饑荒,別再去想着和親娘是怎麽分開的,她該仔細去想的,是自己在進劉府前的人生,還剩下了些什麽?

盡管當時僅有兩歲,記憶中親生爹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她隐約記得家裏似是燒陶的,因為印象中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她至今頸上仍系着那一條用粗編繩穿過的、一片土色質樸卻濕潤如玉的半圓陶片。

爹說,那是她被塞進爹爹懷裏時,除了粗破衣衫外,身上唯一帶着的東西。

劉惜秀心念微一動,也許她可以拿那半圓陶片做個憑證,也許山東老家還有人記得那條陶片項煉,還有人記得她的爹娘,甚至記得她姓什麽叫什麽。

如果舍去了“劉惜秀”這個名字、這個身份,或許她還能找回自己本來面目,也或許,她還可以是另一個“誰”,而不只是個孤零零、無依無憑的無名氏。

劉惜秀緩慢地轉過身,一如過去每一個不敢讓他察覺的夜晚,目光癡癡地注視着他偉岸的背影。

“夫君,只要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會乖乖離開,我不會再給你添任何麻煩。”她低語呢喃,像是許諾,更像是立咒,“答應我,沒了我,你以後也要好好過,一定要比現在更好、更快活……”

就像我從業沒有出現在你生命中,就像所有的苦難和艱澀從不曾發生過。

明明朝中公務十分上手,明明日子從來沒有過得如此順遂過,可是劉常君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煩躁,胸口憋窩着股什麽。

但饒是如此,這天一早他仍然神情淡然,意态從容地上早朝去,連看都沒看親送他出門的劉惜秀一眼。

天色剛蒙蒙亮,送罷“夫婿”上朝的劉惜秀木立地在大門口,直直望到那轎影不見了,這才在丫鬟們的催促下,攏緊披風,轉身走回府內。

“夫人,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奴婢幫您泡盅參茶補補元氣吧?”

“謝謝你,不用了。”她的消瘦蒼白,已是頰上長駐的顏色,補與不補,都是枉然的,“風大,咱們進屋吧!”

“是。”

可才前行沒幾步,身後驀然響起了一個俏生生的清脆嗓音--

“秀兒。”

劉惜秀腳步一頓,靜默了剎那,這才緩緩回過頭。

孫嫣嫣一身桃花绛紅色衫子,青絲如雲,嬌靥如花,眼淚盈盈地瞅着她笑。

身畔随侍的是甜兒和靈兒,在見着劉惜秀的瞬間,神情略顯不自在,卻還是對着她福身作禮。

“奴婢見過夫人。”

劉惜秀嘴角微微牽動,溫言道:“免禮,起來吧。”

“秀兒,這許久不見,你氣色好多了。”孫嫣嫣笑吟吟地上前來,親親熱熱地牽起她的手,上下地打量她,“不過做了官家夫人後,最好要懂得多多妝點自己,這樣也才不會墜了常君哥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原來當傷痛累積到某一個程度後,人會變得異常麻木,哪怕受到再多的暗示與打擊,終究也不過如……

劉惜秀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她的貼身侍女流雲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解釋道:“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夫人素來娴秀簡樸,較不在意那些的。”

“什麽這位小姐那位小姐的?”甜兒搶前道:“看清楚些,我家小姐可是布政使孫大人的掌上明珠,也是狀元郎的紅粉知己,不久後就會嫁入狀元府,成為你的新主子,你對她說話可得客氣些了!”

流雲聞言一愣,瞥望了自家夫人一眼。

“流雲,不得對孫小姐無禮。”劉惜秀握住侍女的手,默默示意,“請客人到偏廳用茶,我先到佛堂上個香,很快就來。”

“是,夫人。”流雲只得領命,有一絲不甘願地道:“孫小姐請。”

孫嫣嫣看着劉惜秀平靜的臉龐,不禁微挑眉。

看來做了官夫人,氣派架勢果然與以往不同了,想當初那個怯生生可憐兮兮的小養女,今天還能使人來了。

不過……

孫嫣嫣輕輕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出身,可還是由不得人的。

她每日晨起必在家中佛堂裏,在觀音大士前焚香祝禱,給劉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奉茶,并誦一部經文回向給爹娘。

可今日孫嫣嫣一早就來了,劉惜秀在誠心焚香頂禮膜拜之後,只得暫歇一日念誦經書,匆匆趕赴偏廳。

她心底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孫嫣嫣定是有話要說。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緩緩落坐。

“不要緊。”孫嫣嫣甜甜地道:“昨兒個,常君哥到我家提親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無法思考。

“婚期就訂在下個月十五。”孫嫣嫣笑咪咪地問:“秀兒,啊,不對,現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過世了,家中已無長輩,操辦婚禮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還請姊姊多費心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又睜開,恍恍惚惚,眼前盡是錯覺。

是她出現幻覺了,也聽錯了,否則世上怎會有姑娘家理直氣壯地上門來,叫一個做妻子的為自己的丈夫操辦婚事,好迎娶她進門?

孫嫣嫣得意地補充了一句,“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見她胸色蒼白若紙,胸口像被誰剮了個大洞般鮮血淋漓,她顫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頭,卻茫然地詫異了,為何指尖上竟沒沾得滿把腥紅?

“倘若你不信,等今兒個常君哥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孫嫣嫣看着她,語氣依然那麽甜,臉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裏定不好過,可你在嫁給常君哥之前,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了。”

半晌後,劉惜秀澀澀地自嘲,“原來一個女子嫁人前,得先想着自己的丈夫終會有納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麽樣身份的男人要納妾。”孫嫣嫣實際道:“姊姊,你終究是個養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給常君哥帶來什麽樣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當朝大官,我娘是禮部尚書的千金,論名望論身家,我和常君哥理應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勢力,才能助他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姊姊你能明白嗎?”

明白,她怎麽不明白?就連劉常君……也是比誰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頭,滿口苦澀,“所以今日你來,就是提醒我的?”

“我沒有想提點什麽,我知道姊姊不會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阻止我進門。”孫嫣嫣纖纖十指捧起茶盞,輕輕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還請姊姊多多費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緊緊攢着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為天,無論他想納妾、想休事,也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又幾時有我置喙的餘地?”

孫嫣嫣微挑嬌眉,“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常君哥同我爹說,想訂在下個月十五迎娶,但先決條件是要你不反對?”

劉惜秀愣了愣,心頭有股不切實際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這麽說?”

“所以還請姊姊多幫幫我了。”孫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說,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納妾,也不願意兩女共侍一夫,那麽他就真的不會娶另一個女子進門了?

是這樣嗎?能這樣嗎?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還有一點點地位?甚至,他已經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劉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劉惜秀坐在妝臺前,細細梳理長發,将青絲绾成了髻,然後簪上他送給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珍而愛之的寶貝。

是啊,她怎麽給忘了呢?

倘若他心裏沒有她,他如何會在市集上,那般尴尬卻又堅持地買下蝴蝶簪,硬是塞進她手裏?

如果他真是讨厭她的,在她受了風寒的那個夜晚,他就不會親自熬了一碗姜湯,口氣兇巴巴地喂她喝,還非要親眼見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舊時溫馨,點點滴滴,那樣平凡卻幸福的時光,她怎麽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為人妻子的,怎能惦記的都是丈夫的疏遠和冷落,卻把他的種種好處都給抛到腦後去?

現在,也該是她為這段姻緣主動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她凝視着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仿佛是某種喜悅而美好的預兆。

夫君也差不多該下朝回府了,等他回來,她會好好表現,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來了。”流雲進來禀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帶一絲緊張地問,“流雲,快幫我看看,這妝、這發會不會太濃豔、不得體了點?”

“就是該這樣才對。”流雲不禁笑了,贊道:“您可是狀元夫人哪,依奴婢看,這打扮都還顯太素了些呢!”

她順了順淡綠衫子的衣擺,“這樣子真的不會太突兀嗎?”

“大人瞧見了一定喜歡的。”流雲笑吟吟保證。

劉惜秀雙頰湧現兩抹酡紅,尴尬道:“咱走吧,也該到用飯的辰光,別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雲眉開眼笑。

在狀元府臨水而建的“田築小閣”裏,已有丫鬟忙碌地擺布碗筷、一一上菜。

饒是此刻生活富足無憂,可是他們倆都是簡樸慣了的,紅木桌上也就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不過廚子手藝好,光是一條鮮魚就蒸得滑嫩鮮香,令人見之食指大動。

可眼前雖色香味俱全,劉惜秀還是緊張到食不知味,一碗飯只扒了幾口,就悄悄地擱下來了。

他偷偷觑了對坐的劉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緊張。

他還沒發覺她發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嗎?

“今兒公務很忙嗎?”猶豫了良久,她擠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普通。”他低頭吃飯,看也沒看她。

她強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兒我想到慈雲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劉惜秀心一驚跳,所有未完的話全哽在喉頭。

就連服侍的丫鬟們,登時也噤若寒蟬,一向恂恂爾雅的大人為什麽突然就在發雷霆了?

“你們先下去。”劉常君淡淡地道,銳利目光緊緊盯着劉惜秀。

“是。”丫鬟們忙退下。

直到“田築小閣”裏剩下他們兩人,僵硬的沉默籠罩着四周。

“夫君?”她無措地絞緊雙手,“我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嗎?”

“我說過了,”劉常君眸光陰郁地直視着她,“我不會再是你的夫君,請你記清楚這個事實。”

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幹二淨。

“難道我那一日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絲崩解了,氣息些微不穩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徹底結束這一切令人厭倦的局面,你聽明白了嗎?”

劉惜秀呆呆地望着他,連逃避閃躲也不會,就只能那樣愣愣傻傻地望着他,任憑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個月十五,我就會迎娶嫣嫣進門。”仿佛還嫌不足,劉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後,我倆再無幹系。”

劉惜秀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應,沒有情緒,也像是沒了氣息……也一無所覺。

見她依然毫無反應,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還給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劉常君再抑不住怒氣地拂袖離去。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微一動,目光迷蒙茫然地望向不知幾時已鴉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經黑透了嗎?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麽都沒有了……

血味腥濃得糊滿了鼻端,每吸一口氣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絕望,肚子裏有惡蟲鑽了進來,不斷死命地咬、啃、撕扯……

餓啊……餓啊……

“孩子,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娘,我餓……我……怕……

微弱的哭聲在不遠處響起,如影随形的惡魔妖魔般厲聲尖笑着,冰寒腐臭地緊貼靠在她耳畔吹氣……死吧……一起來……來這兒……

十七年前那處修羅地獄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劉惜君渾身冷汗涔涔,恐懼地在枕上輾轉翻騰着,呓語着,“不要……娘、娘……”

黑暗中,劉常君悚然驚醒過來,霍地睜開眼,有一剎那不知身在何處,渾身卻寒毛直豎了起來,然後,他聽見了身後斷斷續續的細碎喘息。

“秀兒?”他轉過身,急急探看她的狀況,“秀兒?”

她在作惡夢,額際發絲都被冷汗滲濕了,全身顫抖不停,雙眼緊閉,死死咬住牙關,卻止不住惡寒地喀喀作響。

“醒來,你在作惡夢。”胸口被恐懼深深地掐緊了。

他伸手輕輕搖着她瘦弱的肩頭,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滿頭滿臉的冷汗,“你聽得見我嗎?我、我是常君,你聽見了嗎?”

常、常君……

剎那間,仿佛攀住了一絲光亮,她試圖極力掙紮,擺脫那緊咬着不放的惡夢魔魇,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間,劉惜秀目光呆滞地直視着他,卻沒有半點認出他的跡象。

她這樣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幾乎流淚了,深吸口氣,才勉強忍住聲音裏的哽咽,“沒事了,你看着我,只要看着我……聽見沒有?”

他憂慮的眸光牢牢盯着她,仿佛過了一生之久,這才看到她慘白唇瓣微微地嗫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總算恢複了如常跳動,卻餘悸猶存,“你終于醒了。”

她渾然未覺自己被他擁在溫暖的懷裏,惡夢伴随而來的寒冷抽幹了身軀所有的力氣。

劉惜秀意識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夢了?”

“別再去想了。”他将她擁得更緊,命令道。

“我夢見我娘了。”她疲憊地閉了閉眼,話自有意識地溜出了唇間。

他一震,目光複雜了起來。

“我還夢見了剛進府的那一天……”她凝視着昏暗的虛無,仿佛又望進了久遠前的時光。

劉常君不發一言,只是緊緊抱着她。

“……很怕,很餓,盡管那個救了我的好心老爺,命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處都是我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吓到怎麽也不敢閉上眼睛。”她聲音輕得像是在呓語。

他眸底掠過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個好心的老爺說,以後他就是我的爹,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這裏住下,不用再擔心挨餓受凍了,可我還是怕……”她的聲音裏有掩不住的戰栗和恐懼。“我怕他只是想把我養肥了,然後把我吃掉。”

“別瞎說。”劉常君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誰會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聲音低微不可聞,“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

“我娘把我推上車,馬車飛快向前跑,爹爹抱着我……”劉惜秀又開始劇烈地發抖起來,自己卻絲毫未覺:“可我都看見了,村子裏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馬車,他們被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他們就轉而抓住了我娘,他們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懼意緊緊揪住劉常君的胸口,背瘠竄過一股惡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攢着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蒼白臉龐卻出奇地平靜,“他們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說了!”他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自己,“看着我!別再說,也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

劉惜秀被他的手捂得雙頰生疼,恍惚渙散的眸光總算漸漸凝聚了,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殘存的驚悸猶未褪去。

“那只是一場惡夢,都過去了!”他喉頭發緊,惡聲惡氣地低吼道:“現在沒有誰會被誰吃掉,尤其是你--聽懂了嗎?”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後慢慢回過神業:“……懂。”

劉常君松了一口氣,溫暖大掌卻沒有放開她,因為掌心感覺到的柔嫩肌膚仍舊冷得像冰一樣。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像掉進寒冷池子裏一樣,臉龐嘴唇毫無血,通身上下半絲暖意也無,就連裹着被子還是不勝寒苦。

下一瞬間,他想也未想地脫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猶有他暖熱的體溫,在劉惜秀還來不及回過神前,身上已經被他的氣息包圍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劉常君顧不得自己僅着輕薄單衣,雙手為她攏緊袍子裏,察覺到了指下弱不勝衣的身形,不由濃眉一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為什麽就是不能多長點肉?”他胸色越沈越難看。

“我……我……”她低下了頭,再也抑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記鞭子般,微微一瑟縮,“不是讓你別再掉眼淚了?”

“對不起……”淚水走珠兒般滾滾而來,她嗚咽着想憋住,卻還是徒勞無功,“對不起……”

他最痛恨面對她時,這種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麽都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悲傷吞沒。

他恨自己只會給她帶來無止境的責任和苦難。

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着,把一生盡喪在“報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麽樣的方式,只要能夠還她自由之身,能夠終結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該死的“恩情”,就算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改變什麽,”他突如其來放開她,又恢複一貫的冷漠無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劉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随手攫過挂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腳步倏地停頓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劉惜秀聲若細蚊,顫抖不已。

劉常君腦中一片空白,胸口湧上滿滿酸苦灼熱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他一橫心,咬牙道:“為何你要留下來?”

“求求你,”劉惜秀慘白的唇瓣嗫嚅着:“我會很乖,很安靜,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樣……也不可以嗎?”

胸膛的灼燒感變成了蝕腐入骨的陣陣劇痛,他緊呀牙關,幾乎無法言語。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個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着你,我做什麽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後一絲希望,“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答應爹娘要照顧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邊。”他狠下心腸毅然決然道:“因為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女人。”

劉常君仿佛聽見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确定,他甚至連回頭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着前方緊閉的門扉,耳際只聽見自己變得沉重的心跳聲。

“沒錯,你就走吧,離得我越遠越好!”下一刻,他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出。

那重重的關門聲,瓦解了她最後一絲佯裝的堅強。

劉惜秀緊緊咬住指節,吞下了哭聲,卻止不住自心底深處、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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