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穆斯林(3)
穆斯林(3)
千防萬防,還是躲不過去。在茶寮的第七天,薛寧和一些表演茶藝的女人一起被帶走,說是有有重要人物到來,請她們表演一下歌舞。
一個“請”字說完,一排人就荷槍實彈地站在那裏,沒人敢吭一聲。
一輛軍車載着她們通過水上的橋梁,進入了城市後山的山地裏。路途崎岖,早間出發,晚上才到達目的地。
崗哨處,兩個士兵面無表情地進行盤查,領隊的上尉趾高氣揚地道明來意,士兵連忙放行。
基地後面是休息區,一座座竹樓建在水上,排列有秩。沿途可以看見露天的涼亭裏,幾個軍官圍坐着喝酒,圍着紗籠的女人膝行着遞上煮好的香茶。香遠的茶氣中,他們說着她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前一秒還談笑風生,後一秒就一個耳光甩上去。女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抖着身子趴到角落裏。
上尉站起來,扯下腰帶就開始抽打,拳打腳踢。不過片刻,女人就奄奄一息了。 喝酒的繼續,斟茶的繼續,仿佛都已經習慣。
那個女人萎縮到角落裏,最後被踢下了水。她在水裏撲騰,一幫士兵在岸上笑,和她一起來的女人們戰戰兢兢地跪在那裏,沒有一個敢下去救她。
她不會游泳,慢慢地沉下去。最後,她看向了薛寧的方向,薛寧的腳步邁出一步,又生生停住,理智告訴她不能過去。但是,當時她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猶豫了、最後還是跳了下去。
把人撈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了。
薛寧把她抱在懷裏,在馬來上尉的喝罵聲中擡起頭。這個上尉也是柔佛人,負責這地方的監察工作,雖然軍職不高,卻是個有實權的人物。大庭廣衆下,他怎麽可能讓一個被俘虜的女人這麽忤逆自己。
鞭子抽下來,薛寧側過頭,臉上還是被刮到了,一道紅紅的血痕從她的左邊臉頰一直打到脖子上,觸目驚心。她的頭發也散了,亂糟糟地散在肩上。
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
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都在嘲笑她。不管她再怎麽裝作鎮定,也不可能鎮定下來。她眼睜睜看着那個上尉甩着皮帶走向她。薛寧想,再一下落在她身上,她肯定沒力氣躲了。到時候,肯定是皮開肉綻的。
想想就覺得很疼,她在想,臨死前要不要咬下他一塊肉,也好賺個夠本。
皮帶甩下來的那瞬間,她正要撲上去,卻被人給拉了一把,從地上拽到一邊。身子撞到廊柱,又反彈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哪來的小貓?”這人笑了一聲,聲音卻涼涼的。
薛寧愣愣的好久,被人轉過身來。
他比她高出很多,用手指把她的臉擡起來,翻轉着,查看她臉上的傷勢,微微皺起眉,“這麽漂亮的臉蛋,實在太可惜了。不過不要緊,我這兒有上好的藥。”
薛寧聽着他說話,瑩潤的嘴唇舒緩而優美地一碰一碰的,恍如隔世般陌生。一年多沒有見,少年好像變成了青年。他的輪廓變深了,頭發剪短了,梳成三七分的發式,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不過眉梢眼角中還是可以看出一年前的輪廓。
他和那些士兵不一樣,灰色的高領衫,肩上搭了條紫色的流蘇坎肩,很英倫複古的風情。不過,眼底是冷淡的。
薛寧從來沒有想過一年後會在這樣的情境下遇到了善。哦不,應該叫葉瑄。葉先生,旁邊的士兵和後備人員是這麽叫他的。
葉瑄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怎麽會和馬來人攪合到一起?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不可思議。但是,它就是這麽發生了。
他的身份似乎很特別,可以在這裏自由出入,暢通無阻,那些人還對他禮敬有加。她旁敲側擊才知道,馬來的物資非常緊缺,尤其是彈藥。國內僅有的槍支不可能維持到戰争結束,而西方國家又趁此機會勒索,大發戰争橫財。就在他們機會快走投無路的時候,來自金三角最大的軍火商提供了他們彈藥和槍支。
薛寧無法把她的了善和一個大家族的少爺聯系起來,她更沒有辦法想象,原來真的有這種家族。他們平時分外低調,支脈散落在世界各地,除了從事正經的商業和在政界的人脈外,也涉及這些邊緣買賣和涉黑行業。
聽說民國初期,葉家的先祖也和致公堂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在美國的檀香山曾經舉辦過堂會。內亂時,借助洪門的力量把內陸的族人轉移到國外,蟄伏過很長一段時間。
薛寧在這裏住下來。
她覺得一切都像在做夢。
平靜的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原本,她是要和謝琛去巴黎求學的,他們是要學習調香的。在上機場的前一刻,國內發生暴動,從內亂一步步演化為內憂外患。如今外敵入侵,葉瑄扮演的還是一個助纣為虐的角色。
雖然她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人,到底生活過多年,有些感情。尤其是看到那些馬來士兵這麽欺淩弱智女流,她心裏就很不忿。潛意識裏,她開始排斥他。雖然他知道,他并不是這次交易的主導者。以他的年紀和資歷,大概只是向“前輩”們來取取經。
“在想什麽?”早上,她站在長廊上發呆時,葉瑄從後面靠過來,慢慢地抱住她。他長高了,長高了好多好多,高地都比她多一個頭了。本來,他是只有她半個頭多的。那樣,她只要踮起腳尖就可以親到他的臉頰,現在就算她拼命踮起腳尖也夠不到了。
了善離她很近,葉瑄卻離她很遠。
“阿寧,這是天意,天意告訴你,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他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長長的睫毛掃過她的脖頸,弄地她癢癢的,很難受。
“葉瑄,我想出去。”她已經呆在這裏一個星期了,她想出去走走,她不想一直呆在這裏。
“你想去哪兒,和我說說?”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你這樣,會讓我以為我是一個犯人,是你圈養的一只小貓小狗。”
“那好啊。”葉瑄放開她,和她并肩站着。薛寧沒有理解他話裏的意思,他緩緩倚靠到廊柱上,傾斜着側望這天早上的晨曦。他微微側頭的姿勢顯得脖頸特別修長,随意一靠也是優美的。
“你要真是一只小貓小狗就好了,那樣你就不會走。就是小貓小狗,在一起也會有感情的,不會那麽世故。”他唏噓地說,“既然你落到我手裏,你就認命吧。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現實,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分明很溫柔的語調,吐出來的話卻像冰渣子,可他的語氣确實那麽溫柔。
薛寧在沉默裏省思。
是的,她想起來了,她想起來那天在竹樓裏和他說的話了。他是被刺激到了,還是本性就是如此呢。薛寧越來越看不清。他好像還是三年前初見時那個他,但總覺得又有些不一樣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原來越複雜。
“不要想那麽多了,我們出去玩吧。”葉瑄清淺地笑了笑。
“你不是不讓我出去嗎?”薛寧問道。
“我逗你玩的。”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薛寧後退一步,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現在,她終于明白這種陌生感從何而來的。在不同的環境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主宰方自然也不同了。三年前,他們一個是無錢無勢的小和尚,只知道修行吃齋,一個是富家小姐,還是無惡不作的小惡魔,自然是她占據主導地位。但是,現在他們的位置完全颠倒了。他是世家子弟,掌控着馬來軍方的軍火來源,連軍方上層都要忌憚三分,而她只是一個階下囚,一個俘虜。
薛寧想,葉瑄應該是恨她的。她玩弄他的感情,踐踏他的自尊,最後還奚落了他一把。随着身份的不同,一個人的心态自然也會變化。就好比她,本來她可是什麽都不怕,現在她卻不敢過分反駁他。
在貧民窟裏掙紮求生的那段日子印象太深刻了,她明白了什麽叫審時度勢,什麽叫收斂。
風水輪流轉,這個世界不可能總是她占據天平的上半邊。
中午,他們到外面吃了飯。葉瑄給她換上了新衣服,是一件白色的溜肩小禮裙,顯得她特別溫柔婉約。
他們去了這個城市東面的水上公園,看了從國外移植來的各種名貴花卉。葉瑄拉着她的手,全副武裝的巡邏軍隊裏,如入無人之境。薛寧被動地被他拉着,她想離開,她擔心溫瑜和舅舅,也擔心謝琛。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敢開口。
她到底在害怕什麽,她也不知道。
總覺得他們之間,有着一層無形的隔閡。
他們逛遍了整個曼加羅,最後攀上了城市最東邊的竹藤塔樓。傳說,攜手登上塔頂的男女會是一生相伴的人。
薛寧爬到一半就怕不上去了,葉瑄就背着她往上爬。他光潔的額頭都沁滿了汗珠,薛寧拿出帕子幫他擦拭。葉瑄回頭沖她笑了笑,差點從上面滑下去。
薛寧吓得抱緊他,兩人都笑了。
傍晚時分,他們終于登上了塔頂。
這個晚上,他們一起在塔頂度過,把沿海一帶的風景盡收眼底。滿眼風光,衰敗與榮華,兩眼看到的,有時候就是這麽怪異地和諧着。
“阿寧,我總覺得你有一天會離開我。”葉瑄擡手撥開她散落在額前的發絲,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他的目光是很柔和的,和早間那種似笑非笑的意味很不相同,這一刻,薛寧終于覺得她的了善回來了。
他們在塔頂擁抱。
這一年,薛寧17歲,葉瑄2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