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魔吞不動城是個很神秘的組織。
這個組織成員稀少,卻個個都能以一當萬。
那地方絕對安全,又絕對危險。
“以魂引魂,運功則魂逝加快,我以佛家坐化舍利将其拘住,而後舍利入識海,只要不傷根基,這魂魄便能斷去流逝,常駐身體。但舍利受你氣血浸潤,三月便受消磨,所幸素某還藏得幾枚,一年左右還能消耗得起,也算為坐化之人謀得善緣。”
也就相當于,将流逝的魂息鎖在舍利中,再将舍利融入身體。
史豔文疲憊地嘆口氣,眼底還帶着一絲無奈,“多謝。”
“……”素還真略感尴尬,一邊從地底召出舍利一邊道,“是素某考慮不周,讓你受驚了。”
豈止是受驚,史豔文失力般倚着輪椅,“素賢人。”
素還真很虔誠,“請說。”
史豔文很認真,“下次如果還有此類事情發生,請一定記得事先通知,若是閣下你親身上場,豔文是絕對不會對你留手的。”
“哎呀呀,”素還真眨了下眼睛,“素某一定謹記。”
好乖順的态度,讓人挑出了錯卻又不舍得發火,可畢竟是為了襄助自己,史豔文一笑之下也算是揭過,“只是可惜了那些藥草。”
素還真走到他面前,攤開另一只手,“還好,素某早有準備。”
史豔文睜開眼睛看他,素還真站在輪椅前,嘴角還挂着溫暖的笑意,白發都染了銀芒,耀眼奪目,如果不是背着月光,該會更好看才是。
沉默幾瞬,伸手拿了藥草放在膝蓋,史豔文勾起唇角,“舍利給我吧。”
“我來。”
舍利上有一層朦胧的白光,他的靈魂光華是這樣的宏大溫暖,也多虧如此,才能拖到現在。驅使舍利貼近額間,史豔文輕輕哼了一聲,舒服地喟嘆着,靈魂完整的瞬間,熟悉的刺痛再度閃過。
——救我們!
——救、救我聚魂莊!
史豔文臉色煞白,猛然站起身。
素還真也抖了一下,晶瑩的朱砂還未成型便有了消散跡象,他的手貼着史豔文的胸口,又強行将人按了下去,臉色微變,“你在拒絕自己的魂魄?”
“我……”史豔文咬着下唇,神色恍惚,“又聽見了,他們在向我求救,為什麽?”
為什麽?
還能是因為什麽,第一次是因為琉璃仙境的靈氣減緩了魂力流逝,聚魂莊急了,這一次是因為流逝徹底斷去,聚魂莊又急了,可說出來,即是陷人于兩難。即便他與道人都刻意隐去了其中關竅,如今尚未言明,只是聽見不明來由的求救聲,史豔文已經下意識地拒絕,若說出來……
結果可想而知。
“你得活着,”朱砂迅速凝結,素還真捏着他的手臂,終于下定了決心,“我需要你的幫助。”
……
銅鏡裏的人棱角分明,澄藍雙眸,劍眉斜飛,容色挺拔,還和以前一樣,除了額間多了一點,淡淡的紅色埋進了皮膚裏,并未凸出,靠近了才能看的清晰。
史豔文放下手中的梳子,目光移到鏡子裏模糊映出的身影,遠遠望着他,不茍言笑。素還真正襟危坐,眉心不起一點漣漪,只是不知是否故意,神色沉重地還帶了一點審視,史豔文眨了兩下眼睛,“你是在看我,還是在出神?”
“打擾到你了?”
倒談不上打擾,只是被人這麽盯着難免有些不舒服罷了,史豔文坐着轉身,不答反問,“你在煩惱門外的不速之客?”
“他可不是不速之客,此刻我只怕他徘徊不前。”
“所以你要為他制造機會。”
“對啊,”素還真遙望鏡子前的木梳,指尖在輪椅扶手上敲着,“一個合理的,好機會。”
翌日,齊天變為救其同為九龍之一的好友——龍馬形态的獸之龍河圖,前往妖市。
史豔文第一次聽見素還真口中的“三六九谶言”,也是那日才知道齊天變原來就是九龍之一,那樣開朗的性子,配上這樣的身份,日後的路必然不好走,不過素還真定會幫襯他就是了。
那天也是史豔文開始莫名其妙成了不少人“眼中釘”的日子。
枯九泉是個難纏的人,至少對赦天琴箕來說是如此。
所以當空氣中開始湧動難耐的鬼氣之時,琴箕便已經處于緊繃狀态,連着半日沒有坐下,站在那架史豔文曾遠遠看過的船琴邊上閉目養神,站立的身姿随時注意着周遭動向。
不過他們沒等到人,而是等到了一封信。信封飛入露水三千的時候,素還真不動聲色地沖他打了個眼色,史豔文會意,默默站在了隐蔽處,跟着琴箕化了琴出去。
素還真一個人等着獵物上門。
片刻,有幽鈴無風自動,傳出的聲音像無數詭異無形的黑絲,糾糾纏纏,讓人身體發軟,素還真不慌不忙地轉過輪椅,一身黑衣搖搖晃晃如鬼影般的枯九泉正緩慢接近,又在十幾步距離遠停下,距離稍遠。
他打量着素還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
“果然是你,嘿,乖乖交出你身上的異識,否則就讓鬼鈴度你下黃泉!”
枯九泉應是在外設了陣法,硬生生拖住了琴箕,但想來難竟全功,故而便舍去了那寒暄一套,直入主題。素還真也不跟他周旋,順其自然地接了話引人上鈎,溫和又肯定,“沒錯,我身上的确有石封的異識,但不可能交給你。”
“哦?”枯九泉微微冷笑了一下,那張不像臉的臉上隐隐透漏出幾分殘忍,果真迫不及待了,“那就領教我的鬼鈴妖舞!”
話一說完,身影便如錯亂了時間重影漫漫,素還真暗自搖頭,這大概就叫什麽鍋配什麽蓋,這招式也是直白的很,可惜他們注定打不起來。
枯九泉還記得幾日前的史豔文,他是孤身直入敵營,雖則事事不能全數周全,但總得避過最大的危機,連動手都選擇了遠戰。只是持杖擊地,幽冥之聲方起,便被壓了下來。
露水三千還是露水三千,周遭景物未有片縷不同,只是天邊忽然出現一輪紅月!
紅月染血,喧賓奪主,将身旁的圓月襯得失了光華。平地風起,柳條被吹得躁動不已,史豔文望天,淺淺皺眉,身上氣息驟降,恍如人間蒸發,徹底沒了氣息。
素還真讓他在外面等着。
可是,等什麽?
史豔文揉揉眉心,目光放遠,他有點不安,盡力保持的距離可以輕易拉近,進入他人的生活很容易,但要出來就不那麽簡單了。畢竟,感情容易産生難以斷絕的羁絆,他若是完全忘記了以往身上的責任,即便參與了也沒有什麽關系。
可怕的是他沒有完全忘記,只要沒有完全忘記,只要陷入了這個世界的武林糾紛,到時候他要抽身回家……
他是史豔文,他能從生命大義之中抽身嗎?那是一條無形又無法斬斷的鐵鏈,将“史豔文”牢牢拴住,不得自由,只要史豔文還是史豔文,他就做不到。
除非塵埃落定,或是太上忘情。
轟!
史豔文猛然回神,站直了身體,豎起耳朵辨別動靜,露水三千裏有人動手,刀劍聲混合鬼魅幻鈴,他再次看向紅月結界,突然自心底油然而生一陣冰冷。
他記起來了,那似乎與素還真口中魔吞不動城的描述一模一樣!
“糟!”
史豔文心裏大驚,想都沒想便要回去,不想背脊忽寒,金色劍芒便無聲無息貼着耳根劃過,凄冷肅殺之氣席卷而來。史豔文腳步一溜,後仰身體向前劃過,淩空倒翻,穩穩站到了地面。
好險。
史豔文微松口氣,擡頭看去,帶着赤色面具的人正默默伫立,夜色将他的身形掩去三分,只有金色發絲耀眼奪目。
來人向他走了兩步,史豔文眉毛一揚,跟着後退,暗呼不妙,“你是不動城之人?”
誰知那人竟輕笑一聲,“你就是史豔文?”
“……是。”
好像近來主動招呼“史豔文”的人,挺多啊。
“哈。”來人又笑,擡手慢慢覆上面具,“上次沖撞冒犯,今次,倦收天來賠禮了。”
魔吞不動城的正确讀法是“魔,吞不動,城”。
……
史豔文知曉這個名字的意思後,用了一刻鐘懷疑自己的智商,而後想到了幾個詞,類似于大智若愚,正中下懷,将計就計。
越是揣摩越是複雜,誰想他的功能就是如此簡單。
快刀斬亂麻。
三教入世,魚龍混雜,若是明面上的身份難免事事掣肘,禮法規矩良多,連處理幾個敗類很有可能都能招來“正道讨伐”,所以,不如幹脆舍棄身份,化明為暗,讓這柄快刀發揮十成十的功用。
倦收天路上與他解釋,露水三千的結界确是他們所設,看似是不動城下令捉拿素還真,實則是以抓為護,也可順便将枯九泉及異識的注意力吸引到不動城。
原來這就是他的準備。
能不被蒙在鼓裏是好,但是一旦事實戳破,神秘感瞬消于無,就有一種另類的怪異了。
不動城的大廳很空,只有一張很大的議事桌,十二面巨大圖騰壁畫,十二張供奉面具的楠木椅呈弧形拍開,除卻還有三張面具者任務在外,尚有九張在此,青磚奇石,雕梁畫棟,巨大的城池龍盤虎踞,十二宮殿次第分布。
作為一個用來對付異識及武林變化的組織,這根據地修建的十分氣勢恢宏,極其震撼,也,極其奢侈。
史豔文撫着當中的麒麟面具,向一邊的倦收天遞了個疑惑的眼神,“怎麽不見其他人?”
倦收天道,“若無必要,不動城只需幾人坐鎮便可,更有幾人,倦收天至今也未見得。”
“是這樣,那這個——”
“燎宇鳳!我們回來了!”
史豔文微怔,看向門口,銀色身影正脫下面具,比起燎宇鳳更加靈動的雙眼正好對上史豔文,眸中驚異一閃而過。而後史豔文的視線便被飄起的淡黃衣角吸引了過去,他的眼睛似乎比心還快反應過來,素還真已經越過倦收天,來到他身前。
“你喜歡這個?”
史豔文眼簾一垂,将手上的東西往他臉上一蓋,麒麟象征着祥瑞之氣,他偏着頭細看,突然失笑,“當初将麒麟放去‘照顧’我,現在是不是後悔了?”
素還真撥開他的手,隔着面具,他只能看到史豔文這張臉,還是殘缺不全的,“是你尋的時機太好,素某倒并未覺得羞愧。”
“這面具很好,尤其是眼睛部分,不然瞞得過誰?”史豔文放下面具,偏過頭看向大廳中央,“是吧,那位……銀豹?”
銀豹的真實身份名叫原無鄉,與名劍無名倦收天有雙秀之稱,號銀骠當家,一者喜晨曦暖金,一者好高月寒銀,比之倦收天性格更為開朗,說話也更加風趣。
對史豔文,很感興趣。
據小道消息稱,素史二人萍水相逢,初見時素還真是被史豔文撿回了家,後成至交。
據小道消息稱,史豔文曾入住琉璃仙境數日,因不能說的糾葛,被素還真打發入了推松岩。
據小道消息稱,素還真似乎被史豔文坑醉過。
畢竟初次見面,探聽的內容還算正常,史豔文也并未排斥,只是相當好奇,“這些小道消息從何而來?”
銀豹晃了晃爪子,“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倦收天補充道,“麒麟星的神獸偶爾會在不動城出現,銀豹常有親近。”
史豔文又看向刀猿和劍狼,比起其他幾位這兩人明顯年輕太多,不是面貌,而是時光累積的氣質不夠,跟素還真交談時自居後輩,中規中矩地站着,閉着眼。
“他們在做什麽?”
“好友的授徒之道,戰後總結,累積經驗,”素還真笑了笑,“他今日有事外出,明日你便可見到。”
“他?”
“葉小釵,你也可以稱他為,蒼鷹。”
麒麟宮在不動城的地勢最高,向北留了一個的觀星的平臺,平臺上刻着星盤,只圍了一圈冰紗,時間已至後半夜,影子被月光拉的修長。
史豔文站上去的剎那,目光恰好落在星盤中心的白色寶珠上,珠面流散着如玉光華,錯綜複雜的星盤上盡是陌生,這始終不是他的那片天,可他正踩在這上面。
他回頭,長影盡頭,素還真正卷着艾草,宮內太清靜,素還真也是第一次入住,需得薰艾。
他還是踏入了難以掙脫的麻煩,自找苦吃。
“當中這顆星星,叫什麽名字?”
素還真隔着冰沙看他,史豔文整個人都朦胧了起來,像染了一層柔和的光暈,他頓了頓,點了一卷艾草拿在手中,掀簾進了占星臺,“紫薇星,和那個世界不一樣嗎?”
冰沙也擋不了風,最多只是起個裝飾作用,風過無痕,也只有艾草的那縷香煙能辨出痕跡了,史豔文接過艾草在身側輕晃,細煙繞着腰臂盤旋而上,袅袅娜娜,很香,他是記得這個味道的。
“帝星麽,很适合你此刻的身份,”他沉默了會兒,“九界紫薇星的位置,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記不住了?”素還文将艾草遞給他。
史豔文笑了,“哎呀,我還以為你不會問。”
“你心情不好,素某還是看的出來。不必擔心,”素還真道,“只因舍利初入識海,你的夢境才會暫時中斷。”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沒了那些夢,我也能睡得好些,只是有件事情,難以決斷罷了。”
“什麽事?”
“……如果我踏入這個世界太多,日後還離得開嗎?”
“……”
“還容易嗎?”史豔文嘆息。
“那麽,”素還真想起了昨日齊天變說的話,一時恍惚,“為何一定要離開呢?”
“……”史豔文微怔,胸口發悶,“什麽?”
“卦不敢算盡,謂天道無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