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都知因果不可分,卻不知果也是因。
他将因緣攥在手心。
卻将孽果送給別人。
有人曾說素還真對自己最大的淩遲,在于他一再否定自己對情感的需求,違背自己人本出中的選擇,以“非人”的标準來要求自己。他說素還真於情感面向的留白,蒼白的令人心痛。
素還真被稱為神人、聖人、賢人,嚴謹自律而不能有自己的“私情”,多情又無情的天下蒼生守護者。
可似乎許多人都忘了,又有許多人過于在意了,那“神、聖、賢”三字之前,還有一個“半”字。
——像你的雙眉有漩,表示你聰明絕頂,卻孤單寂寞,天倫破碎,勞碌奔波,永無定日;你雙眉之間的朱砂痣,是雙龍搶珠之象,表示你身份尊貴,個性堅定,雖然很有人緣,但是太過偏執你的理想,這不是很好的表征;尤其你的嘴角不揚,多禍多殃,雖然因為額頭和骨格生得很好,而化解了一點災難,但……
除了面貌,史豔文覺得那評價也可落于他身,不帶半點偏頗。
“素某有知己、至交、親人,但你和他們都不太一樣。自神智清明的第一眼,雙眸與你相視的剎那,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我,素某相信,你也有這樣的感覺,不是嗎?”
“心志近在咫尺,身世差如天涯,心心相惜雖然讓彼此都不再寂寞,但你既知曉我有這樣的感覺,又豈能猜不到豔文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苦境’呢?”
“……我知道。”
“那你——”
“如果,你回不去呢?”
“……”
“既然無法坐視眼前苦難,那要不要,留下來幫我?
……
什麽叫“回不去”?史豔文坐在城牆上沉思,素還真不是會牛不飲水強按頭的人,他說的那樣篤定,他是知道了什麽?還是與夢中見到的東西有關?
果然還是做不到不聞不問啊。
不如挑個閑暇又不會徒添困擾的時機試探一二吧,總有一日他是要知道真相的,這般消極拖延,若素還真當真“永無定日”,他也不大可能永遠待在他很身邊一直等下去。
可這個時機……
史豔文突然想到一件事,如今時局混亂,若是沒有入不動城,他或許還有置身事外的機會,安心籌謀回家之事,可他渾渾噩噩地進了,日後豈不是又成麻煩之軀,惹了禍根子上身?
“哎呀!”
失策失策,若是他頭腦清晰一點點,也不會就這樣進了這一個無底坑!
素還真哪,你真是……
唉!
垂眉扶額,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史豔文卻覺得心裏然涼了一下,不過下一刻便又不涼了。
不僅不涼,還有點溫暖。
史豔文壓下嘆息,跳下城牆到了另一面,金色的鳳凰自天際墜下,銀色豹影嚴陣以待,地面有道家陰陽雙魚盤旋而上,倏爾劍陣合一絞殺四方,寬闊的練武場當即掀起磅礴壓力,劍意直壓四方,炫目到震撼。
史豔文看着倦收天那從頭到腳的金色心裏一動,轉頭自看向鋪天蓋地的劍影縫隙中望過去,一點純陽之力順着地面便偷偷融入了陣法……
“啊呀!”
砰。
刺啦。
“……”倦收天仰頭看着莫名其妙飛到城中最頂層塔尖上搖搖欲墜的石塊,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被無故毀掉的半截袖子以及愣在原地的原無鄉。
原無鄉反應了好一會兒,肩膀突然顫了起來,抱着爪子蹲了下去,“哈哈……咳,這個,抱歉我力道失了準頭、噗!”
即便是先天,匆匆幾日便要掌握修煉其它劍法變陣也是有所掌握不準之處,但這個威力也确實太出乎意料了,他收了長劍,無奈道,“你該想想,這身衣服該怎麽辦才好,目下屈世途又不在城裏,燎宇鳳的衣服可就只這一套,”
“為什麽要我想?”原無鄉撐着下巴問。
倦收天眨了下眼睛,“因為你心靈手巧。”
“哈,”原無鄉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這個褒獎,原無鄉受之無愧,随我來吧,但那石頭你不解決嗎?”
“放心,葉小釵方才回來,已經上去許久了。”
史豔文走的快,幾乎是一個彈指就回了觀星臺,只是他沒想到的是有人已經先一步接下了即将掉落的石塊。那人閃身出了麒麟宮,氣勢沉着冷靜,微微側身。
蒼鷹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
“刀狂劍癡葉小釵?” 史豔文問。
葉小釵點點頭,上前将石塊遞給他。
史豔文窘迫地摸摸鼻頭,這石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半個手臂長寬,拿在他手裏頗有些不倫不類,但他還是接下,雖然不知道葉小釵此為何意,“初次見面,豔文失禮。”
葉小釵笑了一下,指了指殿內,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循着階梯又自顧自走了,史豔文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原地抱着石頭呆了一會,緩了緩後突然醒悟。
素還真起早從正殿直接飛過了城,他在偏殿也沒聞一點聲響,問了城裏最早起的兩個小輩也不知其下落,故而才在城牆頭上坐着思考。過了這大半日,又要應對不時就要攻上來的敵人,怎麽也該露個影兒才是。
人定是回來了,史豔文略挑挑眉,眼中染上笑意。
施施然走了進去,見到的卻不是素還真,或者說不是平常的素還真。
那人一身矜貴的紫衣,帶着麒麟面具,耳側短小的紫玉珰散發光華無限,珠光粼粼,服飾闊綽。比之方才蒼鷹那一身料子精美但明顯沒太多飾物的藍衣實在要華麗太多,陽光闖過琉璃瓦照射在那身衣服上,明晃晃得似要花了人的眼。手上的石塊微微一松,史豔文一醒神順勢往後一扔,抛出殿外。
“屈管家的手藝實在叫人贊嘆。”
素還真走近,麒麟星的衣服确實很華麗,既是為了他不動城城主的身份,也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目标明顯,“一身衣服罷了,方才下面一聲巨響,你可看清發生了什麽?據我所料,贈與雙秀的功法,應是沒有如此大的威力才對。”
素還真這一問本是尋常,因着先前正在殿內換衣,下面的狀況也看不清楚,問殿外的葉小釵也只道是雙秀變陣所致,具體仍得問史豔文。
不過史豔文的反應就有點意思了,他也沒說什麽,只是咳了一聲轉移開話題,“你這身衣服材料似乎很特殊,豔文竟連一點蓮香都沒嗅到。”
素還真挑眉,“你要是喜歡,我可托屈世途為你裁剪一身。”
“我身上又沒有味道,何必麻煩。”
“有啊。”
史豔文眼睛一轉,“如果真有,豔文怎麽沒聞見?”
素還真擺擺手,牽起他的袖子,放在鼻尖,唇角一勾,“教書先生,自然有書香筆墨味道。”
這純粹是睜眼說瞎話,莫說他已許久不曾再置硯墨,偶有幾筆勾勒也留在了天波浩渺及推松岩之內,倒是那夜沾了藥味還留了些。
“豔文不曾聞見。”
“素某聞見了,”他又說了一遍,“我聞見了,你的味道。”
……素還真自入城便有種種驚人之舉,許是角色帶入太強,不足為怪,亦不足為慮。
史豔文扯回袖子,不客氣地轉身站在平臺邊上,危危險險的随時都要掉下去,他卻絲毫不懼地回頭看他,“你趕早去了何處,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素還真本想将面具摘下提在手上,看了史豔文那不含雜質的眼睛還是沒敢摘下,自昨夜起他便總鬼使神差地說些不合時宜的話,委實不大像他,此刻面色想必不見輕松,還是莫要讓人擔憂為好。
“你的琴還落在露水三千,我去取了回來。”
史豔文眼簾微動,“只是取琴,也不值得去犯這一趟不必要之險。”
“若無必要,素還真不會以身犯險,這一趟,無險,不必擔心。”
“是嗎……”
不過一把琴而已,史豔文心下怪異,還有些不太舒服的尴尬,再不看他,把目光投向遠方。
這魔吞不動城的選址遠離村鎮,除卻山下,山上幾乎算是寸草不生,倒是将損失降到了最低。癸界結界籠罩,終日陰森氣息遍布,高處不勝寒,慮及方才在城牆上所思所想,史豔文心中更加沒了說話的意思。
視線移向城下,已被破壞過一次的練武場又有了另一波人,葉小釵居于當中,刀猿劍狼各居左右,喂招,破招,葉小釵看似沉冷,下手卻很淩厲。也是,這魔城本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箭靶子,沾了毒點起火的毒箭正蓄勢待發,他們也沒有太多時間磨慢工。
正看得出聲,倏然聽到一聲清越的琴鳴,響徹城內外。
他凝神聽了片刻,轉身入了偏殿,素還真正坐在琴前撥弄着,“這琴經由琴箕略為調整,我幫你試試。”
史豔文微微颔首,上前摸着琴弦。
素還真的指尖看起來如脂玉卻少優寡,細膩而不柔弱,而他的手指雖然同樣修長而不纖巧,卻帶了幾分徘徊彳亍,彈出的調子總比那短調差了幾籌。
方才幾指道行極深,巍峨高山,徜徉大海,長于道風之廣,不短流水之柔,這曲調他似乎在書樓裏看過,只是記不起名字了。
他俯視着那張華麗的面具,看不到內中的目光,幹脆坐在冰冷的地面細聽,“這支曲子,叫什麽名字?”
“‘心不動’。”
“……”空氣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逝,他卻沒來及抓住。
心不動,不動心,不心動。
佛家有言: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不太适合他,卻很适合這浮躁的人世。
佛啊,佛啊,你若能叫人徹底忘情絕愛該有多好,偏偏你是最不能忘情絕愛的那個,和他們一樣讓人無奈。
夜月高升,不動城第一次出征。
是為引蛇出洞。
夜風吹動衣襟,史豔文同素還真立于觀星臺上,雙月照射,對影四分,修長身影出塵并立,同皓月争光而不落下成,當結界被人以掌力重擊,明月有了剎那的隐隐扭曲。
毒蛇找上門了。
城外有三人屏息以待,其中便有與史豔文有過一面之緣的枯九泉,史豔文站在平臺上遙望,素還真指着那其中執卷的女修道,“那便是與卻塵思□□情深的缥缈月,如今亦有異識入體,受枯九泉啓罪而入了創罪者一列。”
缥缈月相貌清秀,身邊站着另一個背刀客,像一朵山間白梅落入了污泥,與周遭幾人形成的區別何其明顯,可惜眉藏苦楚。
史豔文突然問道,“若是有一日你被異識附體了,會怎麽樣?”
素還真輕笑,“我不會。”
“如果呢?”
“那就殺了吧。”
好生決絕,不過也在他意料之中,史豔文搖搖頭,還欲再問,卻見城下幾人俯身行禮,他仰頭看去,壓力不小的踏過虛空緩緩将下,陰鸷的眼透漏出幾分張狂與勢在必得,高聲宣告着他的來臨。
“掌運星河定布,開肇淵古禁禍。寰宇無聖,創罪唯吾! ”
啧,好霸道的詩號,只是……
史豔文目不斜視,眼角又忍不住在身旁人打量,暗暗笑道,只是這麽容易中計,即便不動城出其不意來源不清,其智謀也算不得上等。
素還真可比他聰明多了。
“我去了。”
“嗯。”
“不囑咐一聲嗎?”
“那豔文謹拟此句,願吾友,切莫受傷吧。”
“哈,不是出師大捷?”
史豔文不語,只略帶得意地做了個勾弦的動作。
素還真目光一閃,“過耳不忘?”
“勉勉強強。”
素還真看了看他,大笑兩聲,“此耳福,麒麟星絕不能錯過,君且坐望于堂,吾等必将凱旋!”
史豔文輕笑,凱旋非是毫無風險,平安就好。
……
“交出罪念晶元,否則今日,血洗不動城!”
好大的口氣。
素還真倒也不與他客氣,三方圖騰交替閃動,麒麟星攜荒狼宮、神猿宮映着月夜光華現身于城外,三角之勢将主導意味交付明顯,出口即是答案,“你想要的罪念晶源,就是素還真的首級尚未高挂城牆的原因。若是将這東西交給你,那素還真,便是要人頭落地了。”
素還真可是被魔吞不動城擒拿而來,而擒拿的原因便是為了罪念晶源,而取得晶源的目的,便是那個讓史豔文啼笑皆非又實在是現下最讓人信服的理由——武林是我們的,豈容他人染指?而素還真,有控制晶源的方法。
話雖如此,史豔文聽完還是不由一愣,腦中竟閃過素還真人頭高挂的場景,連忙搖搖頭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從城牆陰影處看向外面,目光不由自主地帶了擔憂。
素還真是個聰明的人,但難保不有意外。
創罪者微微冷笑,“素還真人頭落地又如何?殺掉他,将罪念晶源交出來,這樣,才能創造雙贏!”
史豔文一時無語,這人倒是簡單直接,殺人取物,全然不思考不動城的利益,何來雙贏?雖然他也沒有那個必要。不過這從另一方面也表示,創罪者,看輕了他們。
不錯的形勢。
局面未至極端,麒麟星仍是語氣冷淡,一揚手背過身去,不知不覺倒比那人更無視對方,“我看不出我方,交出晶源的利益何在。你是這場談判的唯一獲利者,多談無益,你們離開吧。”
這挑釁雖然淡薄,但對自以為是的上位者來說,已算冒犯。
創罪者目光不善,“讓不動城免于被屠城的下場,就是你們的利益!”
“哦?”素還真嘴角輕挑,似也被激怒,提起一身氣勢,針鋒相對地回身冷道,“那你怎不試試看呢?”
這性格……
史豔文掩口偷笑,倒是有趣,殺意與挑釁,不夠沉穩之人确實會忍受不住,正想着,旁邊默默出現一人,史豔文轉頭一看,裹着金色的……
床單?
燎宇鳳無聲碰了碰自己的袖子,劃了個劍指,史豔文斂眉,轉頭看向另一邊,又看見了不停揉着腦袋的銀豹,不由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銀豹撥開頭發給他看,腫了一個大包,又指了指他腳下,史豔文低頭,看見一塊形狀熟悉的石頭。
應該不關他的事……吧。
史豔文視線重回戰場,見素還真步伐漂亮地避開攻擊,将那名屬下交給了刀猿劍狼,自己對上創罪者,銀豹瞅準時機,亦伴随着漫天雪花飛身進了戰場,銀鈎劃過戰場,将人枯九泉與缥缈月逼得倒退一步。
姿勢很是潇灑,行雲流水不見停滞,史豔文心裏升起一個有些滑稽的想法,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放縱”的感覺?那個名號“末日之狂”不會也是他自己取的吧?
“高手!”枯九泉驚詫一眼,打量後便又諷笑,“但你只有一個人,不足為懼。”
“是嗎?”
銀豹輕笑,擡頭看向天際,一點金色火焰乍然放大,脫胎換骨的鳳凰伴随一陣貫空鳳鳴應聲飛過,騰起的火焰又将戰場再分,連創罪者都忍不住側目。
許是他出場太過浩大,史豔文居然覺得那一身床單也別有意趣,不過一想起自己正午做下之事,便覺得有些尴尬了。
當然這尴尬沒有維持太長時間,便被戰場中一抹尤其矚目的主将之争吸引了過去。
創罪者武力确實不低,不過一個眨眼,素還真便與之三掌對接,雙雙後退,其後步伐交接閃避,竟是同樣的招式,轉身移位,踏空旋體!史豔文卻看得皺眉,創罪者似是準備速戰速決,下手又快又狠,不給人任何喘息機會,素還真不得不與之膠着。
銀豹身影不定,快雪銀鈎在枯九泉身側幾番劃過,讓其招架不及,倒不需擔憂。至于另一邊,女孩子的招式總是漂亮些,即便使的是雙刀也很賞心悅目。
但,脾氣有點暴躁,燎宇鳳出招先只是試探,但雙指成劍卻讓她生了怒氣,三招未過便運了大招,不留餘力。與燎宇鳳相反的冰寒氣刃次第襲來,燎宇鳳雖然不曾受傷,攻防有力,但那張床單……
他晚上準備怎麽睡?
史豔文正自走神,一道刺眼的光芒卻從不遠掠過,刀猿險險避過。
史豔文目光一轉,刀猿劍狼是小輩,修行未至,以二對一倒也站了個五五,但也只是暫時。那護衛不簡單,只用了幾眼便窺破了兩人不足之處,甫出招便是招式異分,淩厲寒光直逼兩人執刀劍之手!
史豔文不及思考,一腳踩破地面的石塊,用掌吸了起來一左一右扔了出去!只聽砰砰兩聲,石塊碎成齑粉,也擋住了刀猿劍狼險受之招。
衆人齊齊一愣,倒是刀猿并未想太多,憤憤地對劍狼喊了一句,“你我聯手再攻!”
劍狼反應也快,嗯了一聲便提劍上去,又拉回了各自注意力。
史豔文方松了口氣,又聽旁邊轟地對掌,地面竟被震的晃動,他擡眼看去,心裏瞬間一沉,素還真竟被創罪者一掌擊退!
“枯魂墜落!”又是一記絕招。
不死,也傷。
招合詭力,幽幽綠色骷髅眨眼即将臨身,史豔文眼皮輕跳,突然想起初遇枯九泉的場景,福靈心至,又是一道純陽罡氣順着腳底疾入戰場,搶在創罪者又将掌臨還未站穩的素還真之前,悄然自地底突然出現!
骷髅,眨眼消失。
咦?
史豔文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這麽容易?”
這次不僅刀猿劍狼,連素還真都有些愣住了,創罪者尤為是。
那樣一個陰詭大招,居然就這樣,憑空消失?
現場一片寂靜,正疑惑間,再聞淩厲琴聲闖入,撼神迫心,震懾衆人,好霸道的琴聲。史豔文看向來源處,隐隐能看見紅衣美人的身影,以及那架不小的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