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戰火一旦掀起,很多事就不再純粹了。
素還真不過一個分神,儒道擊佛牽九輪,三教本源起紛争,神秘棋境動苦境,更重要的是,史姓書生又遇危。
書生啊,書生,你為何就是不肯乖乖待在你的私塾呢?
梅香一縷醉清風,笑抛心事萬千重。
“三更半夜,去賞梅?”
“也不是三更半夜,”史豔文讓開一點位置,亮出身後劃破此漫漫長夜的明光,雲霞掩蓋,天然美麗的金紅更加奪目,湛藍雙眸燦燦盈盈,“你看,旭日朝陽,時間不早了。”
“是不早了,只是落腳比金獅晚了一步而已。”
“……”史豔文雙手把梅枝奉上,“屈大管家,豔文有些餓了。”
屈世途方還正經的臉色霎時有了笑意,無奈看他一眼,都是辟谷的人了,哪裏有什麽餓感?又不是重傷在身。
接過梅枝,轉身背過風頭,“早給你備好了熱粥,自己去廚房取吧,。”
史豔文乖乖跟上,“屈管家好細心,豔文還有一件事情勞煩。”
屈世途已經走到了牆下,正準備回房去找個合适的花瓶,聽見這話便先停下,史豔文很少主動跟他讨過什麽,這似乎還是第一次,“什麽事,怎麽現在才說,老屈我過幾日又要離開,趁現在還可與你分擔分擔,快快講來。”
“定是夠的,這件事對屈管家不過是舉手之勞,”史豔文擡起手臂,提着半截袖子,“豔文想請您幫我做件衣裳,不要白色,嗯……普通的書生裝束便可。”
屈世途臉上肌肉堆了起來,“不如做套夜行服?”
史豔文莞爾,“屈管家,豔文此行又非是去做梁上君子。”他可是要光明正大在武林上行走的。
“好了,我幫你就是。去廚房吃了東西,然後來銀豹宮裏,順便把小鬼頭和小狐也帶來,他們今早将屋裏弄得亂糟糟的,讓他們自己來收拾,萬一哪天原無鄉一時興起又跑回銀豹宮睡了呢……”
等人念叨着走遠,史豔文又拿手勾起一縷頭發,“頭發也換一換吧。”
他在不動城讨了幾個不好,如今既然能自由行動,免于魂魄桎梏,只要讓人看不出“史豔文”,那要如何,不是還得看他?
史豔文也不是慣于忍氣吞聲的,圭角鋒芒,也要伺機而動啊。
及至午後。
葉小釵昨夜運使真氣對敵,對方破釜沉舟之勢,他亦有所損耗,本是在蒼鷹宮裏打坐,三個大周天才走剛走完,兩個小孩便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一臉興奮地拉着他往外邊走。
“啊。”
小狐拉着他的左手,“狂刀和倦收天打起來了!”
“啊?”
小鬼頭拉過他的右手,“原無鄉押了狂刀贏,流星行哥哥和皓月光哥哥押了倦收天,幾個人正下注呢。”
“……”那叫切磋。
行至練武地,遠處金劍狂刀針鋒相對,刀劍轟鳴之聲砰砰作響,金紅之色漫天揮灑,近處流星行與皓月光面紅耳赤地盯着桌上兩把花生米舉棋不定。
兩個小子涉世未深,注意力全被場上桌上吸引,也沒察覺他們到來,只有坐在對面的原無鄉默默對他點頭。
“又輸了,”皓月光哀嚎一聲,“倦收天前輩根本是故意的吧!”
原無鄉笑吟吟建議,“你可以選狂刀,我不介意。”
“哼。”結果還不是一樣!
“……”不務正業,好在近來無甚大事。
見場上金劍指天,倦收天形勢大好,原無鄉雙手一拍,高聲道,“這一招我再押狂刀!”
倦收天動作一頓,大好的氣勢瞬間弱了些,無奈至極,狂刀挑眉,幾乎是同時調整攻勢橫切而上,流星行見狀咬牙,又推一顆花生上去,“我們跟!”
“唉,我可是算過,你們師尊帶來的酒,可就只剩那一壇了。”原無鄉搖搖手指,“我不打白條哦。”
“這有什麽!”皓月光猛拍桌子,兩堆花生瞬間滾到了一起,也分不清是誰的了,流星行笑嘻嘻地拍他的肩膀,贊賞道,“好兄弟。”
皓月光默契地挑眉,“師尊的酒窖還有好幾百壇呢!有一半都是素賢人送的,另外一半師尊可是親自動手所釀,就算全送給你們,也不一定喝的完!”
“……”勞民傷財。
原無鄉似笑非笑,目光在他們身後的葉小釵身上一晃而過,兩個小孩忙捂着嘴巴比了個噤聲,捏住了嘴巴。他也不管那邊動作越大速度越慢的兩人了,興趣都來了這裏,“你們經常去那酒窖嗎?”
到底是前輩,又問的這些小事,皓月光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也不是經常,四五天才去兩次而已。”
“……”玩物喪志。
原無鄉繼續問,“葉小釵知道嗎?”
流星行啧了一聲,絲毫沒發現練武場中的兩人已經打起了太極,全都看好戲似地望着他們,“我們和悟劍聲打賭,誰最先讓師尊發覺便要受其他兩人支配三天,任何事都可。不過我和皓月光可從來沒輸過,倒是悟劍聲碰巧被看見了一次,我們便讓他每日去師尊門前唱山歌,”他豎起一根指頭撩起額發,眼睛放光,吐出重點,“兩個時辰。”
“哦,原來二重林曾傳來鬼哭狼嚎之聲的原因,就是因為你們啊。”
“不才,正是在下。”
“……”我佛慈悲。
咚!
“噗,”小鬼頭實在忍不住了,一撒手跌坐在地,掐着臉頰,“完了完了,我的臉要僵了,小狐你快給我看看!”
“看、哈哈,看什麽啊……”小狐捧腹,“我的肚子好疼哈哈哈哈!”
不知哪裏的寒風刮過,流星行得意地回頭,卻瞬間如被點穴般動作頓住,面上一道刀疤的沉默之人靜靜看着他們,嘴角輕勾,笑的很溫厚,“啊。”
“師、師尊?!”
原無鄉忍了忍,終是沒忍住,伏在桌上也笑地難以自抑,“你們、咳,很誠實,很好,哈哈哈,倦收天,你也幫我……”
倦收天收了長劍,和狂刀對視一眼,走上前替他順氣,“你何必給他們挖坑。”
原無鄉靠在他的腰上,眼角發紅,緩了緩氣才道,“我可什麽都沒說,都是他們自己說的。”
狂刀也走了上來,拍拍兩個僵硬之人的肩膀,“少年人,還需多歷練啊。”
葉小釵深表認同,倒也沒真的要做什麽,幾個小輩的動作,他也不是全然不知,那酒大半也是為他們準備的。倒是他們自己把自己吓得夠嗆,面色紅黑交錯,站起來的樣子猶如被霜打的茄子,莫名委屈,看着倒叫人好笑。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
正準備開導,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遠遠就聽見你們的動靜,在笑什麽?”
原無鄉擡頭看去,還未說話,臉色先扭曲了起來,“……史豔文?”
來人慢慢打開扇子,笑意潋滟,墨發文冠,腰間別着一個扇袋兒,薄唇輕啓,端的是眉目多情,卻是張毫無特色的臉。配上兩撇小胡子看起來甚至還有三分猥瑣,正看着他誇張嘆息,“哎呀呀,不過才幾個時辰,諸位便不認得我了嗎?”
形容氣質毫無朗月清風之息。
狂刀饒有興趣,“你這是要出門?”
“說來慚愧,書生年長,未得歷練,正打算出去闖蕩一翻,特來向諸位前輩取取經,還望不吝賜教。”
……
素還真去矩王處除了表達感謝之外,也另有要事相求,得知三教本源的消息則是意外。
三教本源,無人知曉它藏了什麽,因儒釋道奉其為至高機密,極為重視。
當初儒釋道各推一人,輪流保管三教本源,此三人被稱為三教銜令者,而今謠言乍起,皆言三教本源被佛門私吞,儒道因故諸般挑釁佛道,其下大小欺淩橫生,烏煙瘴氣,哪有各自該有的平和清聖。
都說無風不起浪,卻不是哪裏來的妖風,吹起了這一撥又一撥大浪。
三教本源如今當屬于佛門保管,其保管者屍羅十佛便是佛門所推銜令者。名為十佛,卻非十人,“十”字是指他本身所過的佛門戒律,他……
“等等等等!”齊天變忙忙打住,“佛門戒律,一個犯了十條戒律的僧侶,竟然還能受佛門推派,成為銜令者。這個人本身就充滿矛盾的魅力 ,我好想認識認識他,你幫我介紹吧?”
“三教銜令者,是一項極為神聖、又隐秘的工作,所以天底下很少人見過銜令者。就算見過了,也不知道對方銜令者的身份。”
齊天變津津有味,他甚至有些懷疑那個佛教銜令者說不定就是素還真,“你不知道對方是誰,那又是如何知道那名僧侶犯過十條戒律?”
“很簡單啊,” 素還真目光柔和,“因為,我騙你的呀。”
“……”
“我想看你是否動腦思考,事實證明,你跟在我身後,确實有越來越聰明的趨勢。”
呵。
素還真眼波微動,齊天變愣了愣,“素還真,你剛剛笑了?”
“笑聲是大了些,”素還真仰頭看了看天空,他們又剛好走的是大路,實在是不想在這樣情況下講事情啊,“唉……”
“你又嘆什麽氣?”
“在想三教本源之事本是極為隐秘,近期卻忽然掀起這麽大的話題,只怕是有心人故意造謠,一是為了引起三教紛争,其二,怕就是為了逼出本源,目的不純,佛門屢遭針對,處境不妙啊。”
“那又如何?”
“戰火一旦掀起,很多事就不再純粹了。”
“我說你啊,”齊天變聽着就覺得累,“罪念晶源的事已經夠煩心了,又想插手三教之事,還有啊,你準備怎麽救史豔文?把他留在不動城,你就不擔心那個城主……”
“如何?”
齊天變正經了臉,斟酌着用詞,“我覺得,你們那個城主,不像個好東西。”
噗嗤!
雖然這是正午,陽光也很刺眼,但齊天變還沒忘記自己肩上破開的洞,身上不由一寒,盯着素還真始終沒有表情的面孔,“我覺得剛才好像不是你的笑聲,你覺得呢?”
素還真無奈,目光穿過他的肩膀望向林間,“觀棋不語真君子,這位公子,你失态了。”
“抱歉,”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聲響起,有折扇開阖不定,翻動間又聞樹葉窸窣作響,藍衣公子以扇敲擊手心,日光穿過樹葉灑上去,其中一點恰巧映在了額間白玉,眸中都是笑意,“小兄弟莫要誤會,書生只是路過,碰巧聽聞兩位在談論近日武林甚嚣塵上的三教之事,有所在意罷了。”
齊天變睜大了眼睛,快走兩步到他身邊,打量兩番,頗為不屑,“窮書生,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他是誰嗎?我們談論的事情豈是你能聽得,快快離去,否則……哼哼。”
來人眼睛一眯,方才溫和的神色倏然變得無比嚴肅,“爾等大道當街語出諱言,有礙觀瞻不說,更是于禮不合,子曰‘克己複禮,仁在其中’,這位公子還請慎言!”
齊天變被他忽然的嚴詞厲色驚得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喲嚯,你這是在教訓我是吧?”
藍衣公子眼中閃過一抹不滿,“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子又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子還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公子疏于自律,矢志未調,魚雉若君勝于優敏,君子能不以之為秉持?”
“……”齊天變慢慢退到素還真身邊,小聲問,“啥玩意兒?”
純屬戲弄。
素還真咳了聲,擡手遮住嘴角略顯張揚的弧度,“回去多看看四書。”然後看着仍舊憤憤不平的藍衣公子,面上已是波瀾不驚,“公子見諒,小孩子不懂規矩,冒犯公子了。”
藍衣公子看了看他,想來是覺得素還真認錯态度良好,面色又是一變,笑的有些不正經了,“好說好說,素賢人豐神俊貌,書生自然不會在意。”
這句話齊天變聽懂了,“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是不是在說,因為你長得好看,所以說什麽都是對的?”
素還真上上下下審視他幾眼,“過獎,過獎。”
“……”
藍衣公子笑的意味深長,忽而彎腰作了個長揖,“書生方出山門,便遇見名震天下的清香白蓮素還真,白蓮先生,書生這廂有禮了。”
“書生,”素還真重複了一遍,關切道,“苦境多難,公子孤身一人,望能多加珍重。”
“書生只為尋人,尚不需白蓮先生擔心。”
“何人?”
“史豔文,”書生搖開扇子,“家兄,便是因此,書生我才找上素賢人的。”
齊天變微訝,“你的兄長是史豔文?那剛才——”
“聽見了,”書生往前走了兩步,“說來慚愧,吾兄自從家中走失已有數月,我一路找尋至此未有半點線索,兩位若是認識吾兄,還請坦誠相告。”
齊天變皺眉,“你真是他弟弟?”
史豔文滿臉沉痛,“吾兄啊,小弟尋得他好苦。”
說的好生傷懷,表情亦不漏破綻,立時便讓齊天變慌了神,他倒是聽史豔文提過一個弟弟,只是模模糊糊的,“這,你,你也別太擔心,他應該還好……”
書生低頭,似是十分苦惱地拿起扇子輕敲腦袋,幾不可察的對素還真眨了下左眼,而後将扇子握在身前,嘆息道,“至目之所及,方能安心,兩位可否帶小弟去見見吾兄?”
齊天變語滞,偷偷觑着素還真,素還真目光在他胸前的扇子上頓了片刻,低頭,輕笑,“此事要緊,但素某還有要事,待此間事了,又求得城主通融,自然可以。”
史豔文又故意打開扇面,扇面上畫着白蓮,蓮身浸着粉色,蓮葉卻未着色,可見執扇之人離開之時是何等急迫,史豔文不動聲色地将之合上。
“……說起來,”史豔文慢慢踱步到他面前,順手在素還真下巴一挑,“吾兄幸甚,竟能與苦境名人攀上關系,”未說完又俯下身,在發間輕嗅,“真香。”
冰冷惡寒油然而生。
“……”
“……”
素還真手指微緊,看着書生嘴角的暧昧驚了一瞬,始終保持的平靜面容有了剎那的怪異。
書生卻如春風一縷,一拂即過,手下狠狠掐了一下即便抽身,眨眼又消失不見,餘下爽朗笑聲耳邊流連,“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啊。白蓮先生,你我有緣再見了。”
場面寂靜。
許久。
齊天變終于緩過神,難以置信地瞪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不可思議道,“素還真,你好像,被他調戲了。”
“你要是精力充沛,那我們就繞段路吧。”
“啥?!”
……
搖風在手,說走便走。
史豔文有些感動地攥緊了扇子,既然謠言無可挽回,那就在它擴大之前,引導局勢有利于己,才是上策。
正好也揚眉吐氣一回。
随意踢了個石子決定方向,史豔文口中念念有詞。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剛巧,我是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