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所謂禍根,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埋下的。
所謂禍根,總是拼盡全力也難改悲劇。
史豔文的禍根,埋的太快、太徹底了。
蒼鷹說創罪者離開時目眦盡裂,恨意入骨。
怎能不恨呢?遭人算計,嚣張而來,狼狽逃去,此刻火氣怕是大過天了。史豔文感嘆一番,轉身準備回偏殿,卻見亂世狂刀摘了面具也跟了上來,史豔文奇怪地看着他,“你還不動身嗎?”
衆人一愣,燎宇鳳問,“他要動身去往何處?”
史豔文眉頭蹙起,擡頭看了看天色,又道,“素還真可有與你說過他的行蹤?”
狂刀點頭,“他曾言,若有變故,可往矩王處尋他,但現下一切順利,我還需去嗎?”
史豔文默然,拿起金獅面具遞給他,“素還真安全離開不動城是因齊天變以枯九泉為交換,此刻枯九泉亡,異識被奪數幾,他敗得如此凄慘,這團火氣總得找個發洩口。而素還真現下,可還是個‘殘疾人’,你覺得,他會放過他?”
狂刀愣了,哎呀一聲,不及聽完,搶過面具便走,留給衆人一道慌張的背影。
史豔文還沒說出的半句話就這樣別回了心裏——其實你也不用這麽着急,創罪者總要先行調息,逼出體內的琉金才能去尋仇。
不過早點去,以防意外也好。
創罪者已有被蒼鷹重傷,就算素還真真的殘疾了,對付他也是綽綽有餘。
史豔文在觀星臺望了一會,雖然疲乏,卻無睡意,不過大抵下面鳳凰宮的兩人也沒睡下罷,史豔文都能聽見裏面的笑聲,倦收天倒是任原無鄉鬧着,相比之下,這麒麟宮裏倒是落寞許多。
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忽然兩聲輕咳響起,有人拾級而上。
史豔文揚起嘴角,側身看去,視線在那人腋下的棉被上逗留一瞬,“屈大管家這是準備搬來這裏住?”
屈世途摸着胡須,笑容可掬,倏爾又陰陽怪氣地嘟哝着,“原來是來與人消遣的,素……”
“什麽?”史豔文沒聽清。
“呃,”屈世途熟門熟路地進了正殿,一邊整理床被一邊道,“素還真說我‘年老體衰’,兩個孩子常在銀豹宮吵鬧,擔心我‘睡眠不良’,所以讓我‘暫時’住在這裏,‘順便’陪你消磨時間。”
側重點都很明确,史豔文眨了下眼睛,也不知聽沒聽懂,只是道,“可見素還真對屈管家的關心備至。”
“關心是有,就不知是對誰了,”屈世途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整理好後又去他殿裏,史豔文靜靜地跟在身後,屈世途看了看琴臺旁邊眼熟的酒壇子,從牆上翻了個暗格出來,取了支甜夢香,“我說這那東西去哪兒了,他倒是眼尖。平常油鹽醬醋分不清,酒水之忌倒是念念不忘。”
“雖是念念不忘,也不見他輕易嘗過。聽說那也是屈管家的手藝,若有機會,能否教教豔文?”
“噢?”屈世途興致勃勃地看着他,“要釀這東西也不難,一兩天便可,不過這酒可是專為素還真釀造的,意義非凡,你若是接手,老屈我以後可就不會再管這檔子事兒了啊。”
史豔文眼睛不自在地眨了眨,“既如此,那豔文還是不好與屈管家争這差事。”
屈世途眼裏閃過一絲趣味,搖搖頭準備離開,沒走兩步又停了下來,欲言又止,“豔文啊,你覺得素還真這小子……”
史豔文心頭一跳,忙道,“屈管家也擔心了一日,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屈世途停了片刻,“現下的确不是時候,但屈世途縱覽人世數百年,你該是心思通透的那種人才對。”
“……”是,他是心思通透,可心思通透的人,總有不願想明白的事,“屈管家不用擔心,豔文答應了幫他,就不會半途而廢。”
“你!”屈世途猶豫了一下,看他半晌又搖搖頭,“唉,素還真縱有事瞞着你,也不會有半點不才之心,你,也該放心。”
“屈管家說笑,豔文沒什麽不放心的。”
“你既放心,就不用一邊挂着,一邊又撇開,這是不動城,不是聚魂莊。你,不必強迫自己在衆人面前只做笑面,該如何還如何,愁苦郁悶也無妨表現出來,這才叫放心。”
“……”
“天深夜涼,早些休息吧。”說完又細細看了他一眼才走。
屈世途走的快,史豔文兀自出神,那話像香爐的缭缭青煙一樣,香氣鑽進了鼻尖、心底。本該是溫暖的,可不知哪裏來的一點怒氣湧上心頭,臉上忽然閃過清談如水的冷笑,實在與他一身氣質不符,稍顯怪異。
連連惹人誤會已是令他心煩,雖然他習慣了一笑置之,又豈能當真全不在意?偏又人人都在步步緊逼似的。
你說了這些話,怎麽叫人休息呢?口頭的話自然好說,但你能點到則止,這種事,世人又有誰能可辄止于淺嘗?何況是他們這般性情中人,更遑論“放心”,自己的心,理所應當是該放在自己身上。
人無心則死。
遲早都是要走的,留着心在這裏做什麽?枉生牽挂,他既不是那無為老莊,做不到如他們一般,若要離開時,只管仰天大笑,邀明月清風作伴,轉身即便抛卻煩惱三千,只留一身魏晉風采。
這人啊,哪裏有那麽容易“放心”?
想是玩笑開多了,再無中生有的事也有了三分真實,他若不好好想想應對之法,怕是不好了結。
“只是,情義而已。”
素還真為他尋出秘密找出回去的方法,他承諾幫素還真對付異識。就算素還真曾暗示過他或許回不去了,可那又怎樣呢?他不會放棄的。
——卦不敢算盡,謂天道無常啊。
“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
素還真那麽博學的一個人,怎會只記得那半句呢?
史豔文摘了額飾,白玉如脂,輕滑微涼,還在上面附着了護魂的陣法,飽滿豐潤的紫珠一粒連着一粒,銀色暗扣交疊,中間用柔軟卻刀劍難斷的細絲纏着,镌刻出不知名的花紋,多精致,多沉重啊。
還有那首曲子,好聽到了心裏,平靜極了,偶爾又是異樣的波瀾壯闊。
——這支曲子,叫什麽名字?
——心不動。
心不動,千萬不要動,史豔文,你說不定什麽都不剩了,最後的一顆心,千萬不要交給別人,好好守住它。
素還真是在後半夜遇見的金獅,他來的太早了,彼時齊天變才剛與他細細炫耀了自己的豐功偉績舍身救友,好容易講累了睡下。素還真替他蓋好了被子,輕手輕腳走了出去,背上布纏寶刀的刀客見了便笑,“史豔文說你有危險,我便馬不停蹄前來找你,誰知一路從不工山行至此處,你竟還在安枕。”
素還真連連賠罪,“是矣是矣,都怪素某太過磨蹭,讓好友多跑了一趟,素某在此深表歉意了。”
“能有如此心情,我還道你今夜許會寝食難安。”
“你又怎知,我沒有寝室難安呢?”
金獅反玩笑,“此乃我之先見,早知你寝食難安,所以才急急趕來。”
素還真喟嘆贊服,“知我者,好友也。”
金獅已隐退太久,此回再出能與衆多老友新朋并肩戰鬥也屬幸事,不說日後如何,現下言語間還是快活的,“當得如此。”
素還真不再計較,突然另道,“你見到了他,可還好?”
“若非見到真人,我還真不敢想象‘史豔文’公子儒慕模樣,你知道那個史豔文的一臉髭須……”金獅頓了頓,又咳了一聲,“只是沒想到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下手時竟将所有人都鎮住了,你從哪裏找到的這人?”
素還真還未聽完便眉角上揚 ,看起來竟有些自豪,只是不知想到什麽,表情又冷淡了些。
“只是……”
“我知道,”素還真垂眸,“那戾氣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
素還真嘆了口氣,“他只是受到影響,聚魂莊要吸納他的魂力,便要在莊內拘留一縷魂息,魂息十之八九是禁在陣法中心,此理如我以舍利助他一般。聚魂莊歷經千百年,陣法中間不知有多少冤魂,戾氣自然不淺,這幾日舍利有所動搖,其鎮壓魂息牽引的作用有所下降,所以才會有所影響。”
“弦首去了近月,他能找到那縷魂息嗎?”
“找得到,只是,不一定取的出來,到時我會帶他過去。”
金獅默然,打量的視線讓人奇怪。
“怎麽了?”素還真擡眼看着他。
“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當此之時,你盡可以托人去辦,将他留在不動城已是風險之舉,這般盡心是否太過?若不是城中謠傳,并非‘謠傳’?”
素還真嘆息,按金獅之直爽,史豔文與這人初見時定然又有過尴尬處境,“謠傳仍是謠傳,但,他受了幾番颠沛流離,俱與素某有關,盡心也是當然。”
“你話中有話。”
“是我欠他的,從最開始。”
“最開始?”
“對,最開始。”
往日史豔文常一人獨處,只那段時間是半點笑意都無,愁容淡淡,如清秋寒夜。或許他以前也是不茍言笑之流,但看久了總覺得神色麻木,眼中一點星火明滅隐現,又像是随時可以熄滅的。
好在這點星火,近來有越加明亮的趨勢,想來是道人的動作,讓他安了不少心。
只是聚魂莊是一件,夢中之物又是一件,若非那夢,他也不會帶史豔文入不動城,而察覺他的能力,則是再入不動城之後的事了,但正因如此,那夢裏的東西,素還真更加不好說與他聽。
眼下異識之事迫在眉睫,史豔文……
若是道人動作再慢些,就太好了。
“對了好友,素某想請你幫我做件事。”
“何事?”
“幫我給齊天變上一課。”
……
齊天變自認這幾日立下了不世奇功,有了光明正大賴床的理由,所以在素還真天還未亮便催他起來時很不服氣,“我從接你回來到現在,只睡了四個時辰!四個時辰!你看天上,那是不是黑的?中間那個明晃晃的是不是月亮!”
“确切的說,那只是一抹月亮的殘影。”
“那也是月亮!”齊天變長吸口氣,晨光黯淡下的空氣還帶有昨夜的飄搖風雨,露珠未落,藹藹褐雲将冷冽的氣息壓迫進了肺裏,整個人都忍不住直打寒顫,偏齊天變還故意多吸了幾口。
素還真目不轉睛地盯着前路,聽見動靜便回頭看了一眼,“你在做什麽?”
齊天變揉揉眼睛,一只手還牢牢推着輪椅,“醒神!冷死了,我們一大早是要去哪兒?”
“不工山,見矩王。”
“去見他做什麽?”
“秘密。”
齊天變撇了撇嘴,偶爾問問他可有颠簸,半困半醒地推着人前行,時而又奇怪地看他一眼,看着看着目的地也快到了,人也徹底沒了睡意。不工山地勢高聳,中間更是火山口,周圍布着一層淺淺的雪,稍不注意便可能打滑,光走上去就能累個半死不活,何況還推了個輪椅,輪椅上又坐了個人。
那人倒是優哉游哉,漫不經心如同游山玩水,途中甚至閉眼神游了半柱香,齊天變卻莫名有些緊張,總覺得素還真悠閑過了頭。
好容易推到山頂,齊天變一邊腹诽有一日也要叫素還真推着自己走幾天,一邊拍去手腳上的雪花抱怨,“你這一路話真少,讓我很不習慣诶。”
素還真不動聲色調整了輪椅位置,将齊天變擋在身後,“因為……”
“什麽?”
因為跟上來腳步聲突然多了啊。
“素還真!”
狂風伴着雪花撲面而來,齊天變只覺如山的壓力接連侵襲,只怕整個不工山都在震動,寒毛直豎的感覺蹭蹭往上冒,創罪者的暴喝聲中帶着無限仇恨,滿含憤怒的殺意如針尖一樣對準了兩人。
“他——”
“素還真,竭盡你的能耐,盡力茍活吧!”
素還真始終面無懼色,擲地有聲,“只可惜,你的對手,不是素某。”
話音未落,另一道磅礴的真氣從背後襲來,齊天變微微一愣,正想轉身,攜帶殺氣的刀便擦着肩膀飛過,砰的一聲插入地面,左右石破天驚!
齊天變只覺右臂一麻,額頭冷汗直出,淩厲的刀氣瞬間将肩胛的衣襟撕破開來,他仿佛看見了自己在半空被絞殺碎亡。
這才是殺意,像毒蛇盤繞脖間,像被人摁住了咽喉,像心髒停止了跳動,而昨夜不動城的交易場,沒有殺意,甚至連怒氣都沒有。
刀中現紅,人未至、刀已疾,那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裹着強大真氣自地面一路劈過,直逼創罪者!耳尖轟鳴不斷,十足的碾壓之勢,占盡上風。
“……”
創罪者本已身負重傷,這刀風之霸道實為罕見,連連雄掌竟不能停之半分,一路過關斬将,刀柄紅芒再現,眨眼便至眼前!創罪者一面震驚一面速退,腑髒受其壓迫,心血翻湧,一口鮮血哇地吐了出來,慌了手腳地移形換影,在一塊巨石旁倚住身子,神色猙獰中又不免悲涼,猶豫不決地看了看素還真。
不需考量敵我不明,因為,兩者,都是死敵。
素還真好整以暇,“你是在盤算坐在輪椅上的素還真是否會出手嗎?或者,你想趁機拿下我,這你大可一試無妨。”
那邊齊天變像是看呆了,愣在原地眼睛動也不動,連素還真說話他也未注意。
刀停,人現。
面覆金獅之人,第一眼尚無行跡,再一眼,已是立身刀邊無言,冷簌雪花四處逃竄,刀者冷冷注視着敵方。
“不動城……”創罪者咬牙,“屢屢壞我好事,你們,當誅!”
金獅微微側頭,一手卻慢慢擡起,傲然沉冷,不發一語。
“哼!”
好個不屑一顧,讓創罪者霎時就紅了眼,一掌拍在巨石上,巨石應聲而碎攝向金獅,金獅原地一踏,淩厲的刀風切開碎石,未及喘息,擡手又是一拳。
拳掌相對!
創罪者猝不及防又遭重擊,不敢懈怠,正欲後退,豈料金獅一拳連着一拳,肩骨裂、胸膛陷、手指折,意識只是一晃神,整個人便步步後退、毫無反手之力!
素還真看準時機,手中亦聚起真氣,包裹琉金徘徊。果不其然,下一刻,創罪者祭起一枚異識襄助,同時運起極招,襲向金獅!
金獅不敢小瞧,召來還插在一邊的寶刀,轉身劈下。
刀未開,招即破!
正待最後一擊取命,金獅倏然以爪代拳,制住了創罪者雙手。
素還真趁機操控琉金席卷,直向他背後異識而去,回蕩的異識幾乎是眨眼便被拿下,凝聚石化!
“創罪者,” 已是意外之得,再糾纏下去也無必要,素還真半真半假地諷道,“你還有多少晶源,可以送給素某?”
原來,原來你們合作了!
“素還真……你!”
創罪者眼中風雲湧動,好歹沒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一咬牙決心立下,踉跄地退後數步,轉身披風掀起滿地沙塵,再次倉皇而逃,慘笑頓地,“今天這一切,素還真,還有那白衣人,我創罪者必會向你們讨回!”
金獅頓了頓,轉身收起寶刀,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亦不再停留,昂首闊步,從容離開。
待戰場煙消,素還真輕聲叫道,“齊天變。”
“……”
“齊天變!”
“嗯!”猛然慶幸,齊天變方才發覺額間已是冷汗淋漓,驚魂未定地往前轉了轉,“這……人嘞?刀嘞?”
素還真看他驚慌模樣,看樣子方才是直接了呆住了?好在效果達到就好,不禁好笑,“他們回去了。”一個回不動城,另一個,該是去同類幫忙去了。
齊天變心有餘悸,連拍胸口,“又是一個戴面具的,你跟魔吞不動城到底有什麽關系?為什麽他們要出手幫我們?”
“我不是說過了,他們抓了史豔文以作威脅,素某不得已而為之啊。”
“可我剛剛好像聽創罪者說道什麽白衣人……”
“不動城內人員不少,倒是聽說有一個白衣策士。”
“真的?”
“不假。”
“……”回答的一點猶豫都沒有,但他怎麽直覺哪裏有些不對?
“走吧,我們還要去紫宙晶淵,順便……嗯?”素還真愣了一下,轉頭看向雪崖,打鬥之下堆積的亂石之處,崖壁上滾落一支鬥霜傲寒的紅梅。
“怎麽?”齊天變神經兮兮地壓低聲音,“還有人?”
“無,只是一時……”素還真自己轉過了輪椅,彎腰拾起那只紅梅輕嗅,啞然失笑,“細絲梅蕊晚香濃,感極玉樓春。”
齊天變長舒口氣,湊到他面前,“你一身蓮香已經夠惹眼了,還想什麽梅花,是說為何我一路就沒看到梅花,還是紅梅?”
“欸,佛曰,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