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翠狂,香濃,孤燈薄衣裳。
朱默,豔透,只履系香囊。
息怒又生嗔,殘風號角鳴,拂曉寸寸,白鷺茕茕,萬念成孤聲。
那是在不久之前,史豔文初入推松岩後的時間。
素還真做了一個化外之夢,他本是約定好要去推松岩看望那人的,卻因為這個夢裹足不前,莫名心悸。
心悸到最後,卻是讓史豔文産生了誤解,自己跑了出去。
夢中的前一刻他還是一朵蓮花在淨琉璃菩薩的眼前感嘆風和日麗憂心好友安危,後一刻就出現在了陌生之地。
而且,還是人形。
他在房間裏尋找蛛絲馬跡,但這間房間太過質樸,偶一留意還是牆壁上頗顯風骨的字畫。
神識從模糊到清晰不過盞茶,俄而有人推門而入,濃濃的藥香中還夾雜着奇怪的血腥味。
素還真在他進門前便回到床上,仍作昏迷狀,而後聽着那人慢慢走近,藥碗放在了靠近耳邊的地方,動作很輕很穩重。
他怎會在這裏?他不該在這裏,且不說他是何時恢複的,即便恢複,淨琉璃菩薩也不可能不打招呼讓他離開,莫非是有人劫走了他?
若有似無的書香氣覆蓋下來,竊絲盜滑的冰冷感落在手心,是沾了水霧的頭發,有幾縷糅在了一起。
那人嘆了口氣,微涼的手按在他的額心,後又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藥碗拿起,勺子在碗裏舀了兩下散散熱氣,又放在一邊,伸手想将人扶起。怎知才一碰到那人肩膀,手腕瞬間被人截住,速度極快地鎖在了背後。
素還真也沒想到那人如此不加設防,輕而易舉便被自己拿下,等将人按在床上,素還真才睜開眼。
看見的卻是一張溫潤無害的臉,浸潤的發絲緊貼着臉頰,藍色的眼睛似有漣漪浮動,輕輕吸了口涼氣,額間一滴冷汗順着眼睑旁滑下。
像落淚,又像下雨。
素還真驟然失了言語。
那人見他不說話也不動作,便率先打破這怪異的寂靜,“這位公子不像兇惡之人,在下也非居心不良之輩,何不放手,讓豔文闡述來龍去脈?”
素還真眉頭忽皺,不僅沒有松手,反而握的更緊,伸手挑開他頸間的碎發,仔細打量,“你叫……豔文?”
“在下史豔文,”那人被他的反應逗笑,被壓制手強力一轉,腳尖在他膝蓋處輕頂,稍顯無力的人立感身體發麻,眨眼便叫人掙脫了桎梏,史豔文翻身坐在床邊,拿起藥碗,“抱歉,豔文身上有傷,恐經不起公子這樣的力道。”
素還真手邊還有那人過長的頭發,眸中的迷惑驚訝壓得極深,半撐着身體,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才道,“敢問,現在是什麽時候,又是什麽地方?”
史豔文将藥碗好生放在他手中,道,“魔禍之後第十年,九界道域,聚魂莊。”
“……”不曾聽過的地方,不算确認的時間。
史豔文見他又不動作,便又拿過藥碗,“昏睡多日,定是身虛體乏,我幫你。”
素還真看着他,目露思索,許久,“既然有傷,還是素某自己來吧。”
史豔文輕笑,稍稍退後一點,吹了吹藥碗上的騰騰熱氣,重新将藥碗遞給他,“敢問公子名諱?”
“吾名素還真,有禮了。”
……
卻塵思沒料到那句“史君子”威力如此之大,竟讓史豔文如受重擊,也沒料到幽魂會趁這個空檔虛晃一招,竟丢下鶴白丁跑了,更沒料到素還真會突然出現,将他們都帶去了琉璃仙境。
當然,最沒料到的是,鶴白丁的異識,取不得。
誰知那蹈足本已是留有一口氣之人,取了,便是枯九泉的下場。
苦惱的很,若沒有留命之法,這異識反而成了他最大倚仗。異識附體,若對方是活着的人,取了也就罷了,但若是瀕危之體,取出即死。
當真是棘手的很,不得已,只好點了人的穴道放在琉璃仙境,也顧不得心痛,只盼能尋得一适宜的法子得以回天,可一時半會,又哪裏想得到呢?
即便是有,想來也困難重重。
稍至淩晨,卻塵思終于熬不住鶴白丁如視仇敵的目光,行至五蓮臺散心,卻看見一幅瑰麗畫面。
史豔文早換了白衣,倚在素還真身上沉沉睡去,臉上還挂着清淺的愁悶,素還真不停轉換手法為他定魂,額間幾許冷汗隔得千蓮幻影都能看見,星輝垂落,空靈出塵。
蓮影漸消,素還真才對他微微點頭,抱着人進了內室。
卻塵思等了片刻不見人出來,便自己走了進去,他還記挂着那個如夢似幻的場景,原先他還想着該如何同史豔文訴說,但如今卻是不用煩惱了,僅洩露了“史君子”三個字便能讓人昏死過去,何況其他?
只是才行至門口,便覺房內的情形也很不對,給人五分暧昧五分壓抑,素還真的表情太過專注,撫着史豔文額頭的動作如同探究,拈指掐訣猶豫不定,與方才略有不同。
卻塵思正覺氣氛不對準備悄悄遠退,就見素還真俯下身,拈好的封印異法到底沒用出,卻一手拉着史豔文腰上的束帶,迅速扯開。
卻塵思僵在了原處。
接着素還真又散了史豔文的長發,黑色發絲與雪白素帶纏綿旖旎,勾勒出含蓄又讓人錯愕不已的多情,卻塵思表情掙紮,正想咬牙進去,素還真将裏側的被子一掀,蓋在史豔文身上。
阿彌陀佛,素賢人何等人物,豈容他人胡想亵渎,罪過罪過。
素還真出來的時候,卻塵思還在不停地念叨着阿彌陀佛。
“涉足,你這是?”
“咳,”卻塵思目光坦然,“良夜不寧,無心睡眠,貧僧恰有一件要緊事想告訴素賢人,與史豔文有關。”
“也好,”素還真意味深長看他一眼,道,“素某亦有事相訊,請。”
待兩人離開,方才昏睡的人靜靜翻了個身,幽幽喟嘆若有似無,帶着似是而非的失望。
素還真想問的事,與卻塵思想說的事,差不過十一,素還真此次并未在麒麟身上附着神識,這種事可一不可再,何況史豔文何等眼力,若是弄巧成拙再生芥蒂反倒不好。
只是卻塵思所說的事還是太過匪夷所思。
“你确定,那是史豔文?”
“确然,”那是場景太過難忘,任何人都難以忘記,“他就像一具屍體,被荊棘無聲無息環繞着,但,他那時應該還有意識才對。”
“何以見得?”
“心痛難忍,而且,死意極強。”
他想死?
素還真一瞬間竟有些恍惚,史豔文會心生死意?這才是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散去腦中奇怪的念頭,素還真攤開筆墨,“你可還記得那處畫面的背景,還能記住多少?”
卻塵思不用猜也能知道他想做什麽,伸手取了一直小筆,開始勾勒大體輪廓,“或能一觀。”
史豔文額間的舍利阻擋了秘密,也透漏了秘密,只是這透漏出的秘密任何人都能看到,獨獨他不行。素還真曾說管理史豔文的事就是管理自己的事,這句話并非自大,只是史豔文從未放在心上,須知他這樣說,總有這樣說的理由,或者說,苦衷。
對他的暗示充耳不聞,将來免不了波折難斷。
素還真偶爾也覺得榮幸,史豔文總覺得自己不信他,可也不曾猜忌過他。哪怕自己在夢中襲擊過他,史豔文也沒有問過一回,哪怕自他初出推松岩後,察覺自己與屈世途的态度有了明顯變化,也只是緘默于心。
史豔文是個聰明人,進入不動城大有就近調查的意思,也的确調查到了一些東西。他雖然及時囑咐過原無鄉等人時時注意,而史豔文有了一次教訓,也沒有再多打探,只是素還真也不能一直将他留在城裏,他迫不及待的出城,終歸也沒人阻止的了。
只是他的運氣實在太差。
凡所有運,天地人時,四運只要具備其一,史豔文便能少一分危險,可惜天運不濟,地運不全,時運不周,而人運……
方來此界,便是怨孽纏身,又何談人運?四運無一,此界難容,這裏沒有屬于他的氣場。無人照看,只會步步陷危。
只要他乖乖待在安全之地就好,即便出了什麽事也有人可以照應。
就像。
就像……
琉璃仙境,不動城,他的身邊。
為什麽不肯乖乖聽他的話……
素還真突然站了起來,手掌突兀地拍在一側欄杆上,揉着額頭嘆息,“彼是來處來,自該去處去。”
他在想什麽?實在是罪過。
卻塵思自默畫中擡起頭,幾滴黑墨甩在了紙面,連成了一串看不見光亮的星星,好在并沒有對畫有多大影響,素還真是極為自律之人,不待他提醒,已經回過了神,“抱歉,你畫好了?”
“嗯,”卻塵思将畫遞給他,“雖然天色微暗,但想來應是此般模樣沒錯。”
素還真接過畫,只看了一眼,又驚又寒,畫中之地與他所料并未相異,可,如果真是這個地方,那就未免太奇怪了。若真是這個地方,若卻塵思看見的畫面沒錯,那至少說明在史豔文被封印的記憶裏,他并不是生活在聚魂莊的,或者,不是一直生活在那裏。
而結合初次見面時史豔文所言,他也的确是從那座山上下來的。那座遍布荊棘的山峰必然還藏有秘密,還需托人一探才好。
若那是史豔文的曾經,那是不是說明,他早已經記了起來?只是,又被人以秘法封印,連他都不能窺到端倪。
史豔文第二日醒來時只見卻塵思,素還真仍有要事待辦,而卻塵思暫且留此看管鶴白丁。史豔文沒問昨日在推松岩發生何事,料到自己那一倒頭必然會出變故,所幸幾人倒是全身而退,只是赮畢缽羅追着幽魂一去無蹤,也不知是否安然。
卻塵思愁容滿面,史豔文也不多加打擾,問了素還真的去處便離開了琉璃仙境,臨走前再次改頭換面,去看了看盤膝閉目的蹈足,見他不屑交談,史豔文便覺得好笑。
“他這樣,反讓我覺得是自己做了壞事一般。”
卻塵思連忙解釋,“好友自來如此,史、施主不必在意。”
史豔文地把玩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卻塵思,直教人容色尴尬才道,“那豔文就先告辭了。”
卻塵思暗松口氣,“一路小心。”
史豔文下了山,又在琉璃仙境四周轉悠兩圈,确認無人才慢慢遠去,不回不動城,也沒有去找素還真,而是再去了推松岩四處查看,崇真三誓昨夜不敵敗走,殘餘的痕跡并不多,但能透漏的信息卻不少。
推松岩曾為素還真的居所,其中陣法自然只有他知曉,麒麟星出現的這般及時,若說巧合也未免太過,可惜功敗垂成,沒能将人都拿下。
不過僅憑一個地方,要推斷素還真與魔城之主有所關聯就太過牽強了,而且,與妖邪之人圍殺佛門子弟,道門也不好鬧得人盡皆知。
雖然這個“走路都成問題的人”行動格外敏捷,沒過五日,史豔文就在晚間密林中截住了他。
折扇半遮下巴,史豔文目光如炬,“素賢人,這可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啊。”
素還真從容不迫地點頭,然而先開口的卻是齊天變,站在素還真面前如臨大敵,顯然上一次的經歷讓他将史豔文當成了心懷不軌之人,“又是你!”
與面對真實的史豔文時,态度可謂天差地別,史豔文覺得有趣,便順水推舟接了下去,“齊小兄弟,數日不見,書生可是甚為想念。”
齊天變渾身惡寒,當即抽出了齊天棍,“你你你你你,雖然你眼光不錯,但我喜歡的可是女人!”
史豔文兩撇小胡子輕抽,同樣起了一身惡寒,卻忍住了異樣,步步逼近,“書生飽讀聖賢,又豈會饑不擇食?齊小兄弟莫要誤會啊。”
齊天變臉色變了幾變,想發怒又沒有合适的理由,憋得臉紅,終究也沒說出半句話來。
素還真在後邊冒出半個頭,看好戲似地盯着他,既不幫忙也不說話,史豔文便主動停下調笑,正色打起商量,“齊小兄弟切莫沖動,書生只是想尋素賢人商量事情而已。”
齊天變還是一副護雛的模樣,幹淨的眼裏除了懷疑還是懷疑,“如果是史豔文的事的話,跟我說也是一樣。”
史豔文心思快速轉了兩圈,“昨日書生行于山間,見前方有幽潭十裏,桃花夾案,殿宇高閣,飛瀑流泉,是流觞曲水,吞吐雲溪的絕佳避世之所,晚間皓月之光映照松間,正是賦詩交心的好時候——”
“打住!”齊天變越聽越不對勁,面色幾乎稱得上是詭異,“你究竟要說什麽?”
“哦,”史豔文折扇翻轉,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來,“書生是來借人的。”
“借人?”
……
“你這是強盜行徑!是綁架勒索!你枉讀聖賢之書!”齊天變氣急敗壞,看着史豔文推着輪椅慢慢遠去的背影不停咬牙。
史豔文大笑幾聲,“欸,在下只是順便邀請素賢人去賞風月而已,何必說的那麽難聽?放心,時候到了,書生自會将人送回的。”
素還真仍舊不語。
至于史豔文說的那地方純屬胡謅。
前面沒有桃花,倒是綠茵遍野,鋪青疊翠;也沒有殿宇,只有一座破敗的矮亭,少許歲月氣息能可聊為一觀;更沒有瀑布幽潭,小水坑倒是有兩個,還是前兩日下雨時敲打出來的。
素還真并未在這裏發現有人駐足過的痕跡,史豔文卻說他在這待了一天,“舍利子的效果有所減弱,似是弦首有意為之,你可有想起什麽?”
史豔文拿着扇子半開半阖,不動聲色,“不曾。”
素還真走到近前,壓住總是安靜不下來的扇子,迫使人不得不擡頭看他,“當真沒有想起什麽?”
“你很擔心?”史豔文目中閃過戲谑,“難不成是怕書生一走了之,舍不得了?”
素還真挑眉,史豔文換了張臉,連性格也有所不同了,總讓他應對不及,這樣可不妙,十分不妙。
史豔文見他無言以對,嘴角一揚便想把扇子抽回,只是沒想到素還真動作更快,完全是趁人不備,下手十分幹淨利落。史豔文只覺得下颌被人捏了一下,指甲貼着皮膚刮過的速度很快,那張略顯猥瑣的假臉便被撕了下來,他只來得及眨兩下眼睛,“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很公平。”
史豔文眯起眼睛,眸中閃過厲色,看起來心情不佳,“素賢人當真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莫氣,素某只是對那張臉有些不習慣罷了,”素還真并不将他的薄怒放在心上,他知道,這人不會為這種事生氣,“你找我應該是有正事才對。”
史豔文偏過頭,倏爾又轉過來,波瀾不驚,風度依舊。
“我想,請你入夢。”
“為何選在今天。”
“今日是八月十五。”
素還真看他良久,突然神色一動,忍不住上前,抑不住的笑意在唇角蔓延開來,“為何要我和你一起?”
史豔文似毫不在意地轉過身,“總比豔文孤身要好得多……而且,沒有你素賢人的幫忙,我要如何在封印鎮壓的情況下變出一個正氣山莊?”
素還真眨了眨眼,順手施了個結界散開,将草地上的身影全數隐去,輕笑道,“那就走吧。”
盤坐于矮亭地面,史豔文取下額飾閉上眼睛,感覺那人手指的氣息在眉間一點,任由意識随着睡意緩緩消失,不帶任何抵抗。
史豔文真的對他很放心,素還真留存嘴角的笑意卻因此收了回去。
他扶着盤膝之人側躺在地,以己手作枕,草色青青作毯,無邊星辰作蓋,素還真仍舊替他将頭發散開,自己則安安靜靜地躺在對面,将些許恪人的青草逐一掐斷。
寂靜無聲的結界裏,溫熱的呼吸在耳邊輕拂,蓮香充溢于結界,好像獨出于世外的小小世界。
“……倘或記憶全回,你還會給我機會靠近嗎?”
時間大概也快到了吧?素還真合上雙眼,凝聚心神,再睜眼,薄霧深處,莊重的山莊影子若隐若現,門口站着一個雪白長衫的君子,見他出現,長舒口氣。
“你來遲了,豔文還當你又要失約。”
“哈,因為盛情難卻,卻之不恭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回家好幾天了,但是電腦壞了,今天剛買了新電腦,所以更新慢了幾天,久等了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