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素還真從不認為史豔文是個毫無心機之人,只是從沒想過這份心機會一再用到他身上。
可事實如此,是他大意,同樣的失誤,同樣的人,同樣沒被識破的狡猾。
無事微吟,會心微笑,逢場微醉。
可惜素還真不能喝酒,史豔文只能一人獨酌,又不能全然醉去,飲到半醉半醒意識尚算清晰的時候,才拉着一曲終了的素還真四處閑看。
他指着前院的海棠笑稱花無百日紅,在這夢境倒是可以;又拿着角落裏的掃帚,告訴他記憶中銀燕掃灑的樣子認真如同對敵,十分可愛;然後回到書房慢慢拖出一個箱子,裏面有些小孩子的鞋襪衣裳,他說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些都是小空的才對。
素還真靜靜聽着,偶爾點點頭,任他帶着自己四處翻看。
有些地方還記得樣子,有些地方只記得小物件,有的房子一半是空的,一半是亂的。到了後院居然憑空冒出了天允山的石碑,石碑前又莫名流出泉水,未幾又浮現巨大的山洞在旁邊隔斷泉流,幾個不相幹的場景就這樣被東拼西湊雜糅在了一起。
看起來毫無美感,反而詭異非常,史豔文盯着石碑看了許久,笑道,“我好像記錯了,這石碑旁邊是不是有快不大的石頭?這山洞又是哪裏來的?”
素還真無言,他還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夢境,有所混亂也是應該。
史豔文說完又反應了過來,是了,素還真又沒去過九界,他怎麽能知道呢?自嘲一句醉了,史豔文又不甘願拉着素還真沿着綿遠的高牆走着,像在找什麽東西,走着走着卻被草藤一絆,差點摔倒在地,素還真想去扶他,卻被一把推開,緊抿雙唇在牆上執拗地逡巡探查。
素還真頓在原處,史豔文沒有察覺,将之當成了空氣。
到第二圈的時候,史豔文才悠悠嘆息,“我好像記得,這牆上有人寫了字,但忘了是誰寫的,寫了什麽,你知道——”
史豔文再次閉了口,他又忘了,這裏不是九界,素還真沒去過九界,他怎麽能知道呢?
我知道。
素還真貼着牆壁站着,嘴巴幾不可見地上下微動,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說,目光鎖在院中零落的酒壇子上,“你喝醉了。”
史豔文回頭看他,終于覺察自己忽略了他,又一味讓人承受自己訴出的苦悶,便帶着歉意走到他面前,“你想不想,去豔文的房間看看?”
“好。”
兩人便慢慢挪到史豔文的房間,快到的時候素還真卻停了下來,對旁邊突然出現的房間皺起了眉,這間房門上可着雙魚道紋,和左右兩側都不大一樣。
史豔文拉不動他,自己反而被扯的踉跄,“我只記得這扇門,裏面四壁空空,無甚可觀,你想進去?說不定裏面是無邊深淵也未可知。”
素還真細看門扉片刻,到底沒進去,進了旁邊的屋子,這才是史豔文的卧房,裏面樸素的很,書案筆墨、茶幾矮榻、雲窗屏風,力圖去繁就簡,也算大方絕俗,适合清修。
桌上的畫倒頗具風骨。
史豔文見他看了許久,上前查看,卻道不出所以然,素還真将畫卷好前又多看了兩眼,道,“畫雖好,若不挂在牆上讓人欣賞,其價值便無人知曉,千裏馬還要伯樂才能驚世啊。”
“既然如此,那你又将它卷上作甚?”
“素某只是覺得,它不該在這間屋子。”
史豔文點頭,“确實,畢竟這只是一場夢。”
“……”你到底記起了多少?
夢境的變化總是不符合常理,史豔文眨眼便能令鬥轉星移,頃刻後已是夜半。
史豔文堅持不住,白日裏喝了太多酒,真到倒下的時候又不願意,半個身子都倚在素還真身上,視線冷淡而又飽含希冀,“我想,再待久些,可以嗎?”
素還真不懂他為何要征得自己的同意,但還是答應了,只是讓他在院中的長木椅上躺着,不要亂走,自己去取些泉水來替他醒酒。
“醒酒?”史豔文忽然使勁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近前,醉意迷蒙的眼神中還藏着些看不清的東西,“為何?”
“你若是醉的不省人事,這片夢境便失了支持,只怕立刻就要醒來。”
“也就是說,只要我不失去意識,這片夢境便會繼續維持?”
“是。”
“……”史豔文繼續往下拉,幾近危險的距離,無論從哪方面而言。
素還真心漏掉一拍,連忙仰頭,惟恐重蹈覆轍,用了不小力道才将手掰開,史豔文似乎怕他反悔,指節泛白都不肯松手。素還真無奈,只好用力壓着他的手,又道,“你喝醉了。”
“……”
“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史豔文這才怔怔地松開手。
素還真得了空,終于可以暫時離開,來到後院。清泉汩汩,浸潤心脾,難得的是雖然從地面出來,卻很幹淨,還帶了絲絲甜意。素還真拿瓦罐取了水,回身卻來到那間先前沒有進去的屋子。
手輕放在門上的道紋撫過,門格上有個極小的洞孔,細如銀針,幼蟻可過。
——我只記得這扇門,裏面四壁空空,無甚可觀,你想進去?說不定裏面是無邊深淵也未可知。
這扇門不屬于這裏,不屬于正氣山莊,史豔文記不清了,所以走過的時候也沒有絲毫在意,就像不入眼的路邊雜草,可素還真很在乎。
他記得這裏,他至今寥寥可數的幾個有關九界的夢裏,這扇門出現的次數不下于史豔文。
“只是進去看看,想是無妨。”
素還真定下心,按住門上雙魚向右轉動,門面上糾纏的道紋咔嚓一聲化成兩半,木門自動往兩邊移開。
似曾相識。
史豔文定也覺得似曾相識,不然怎麽會無意識化出這間屋子來?
屋內如他所言,四壁空空,無甚可觀,牆上的畫出現在了史豔文的卧房,素還真只看了一眼便準備退出來,轉過身卻發現門上雙魚幻化演變,竟有自行合上之勢!
素還真蹙眉,加快步伐沖了出來,對着木門敲打觀察,确定毫無變化才離開。走了兩步,眼見就要靠近史豔文所在的前院,不想剛過最後一個彎道,面前卻又出現了一扇門。
門上雙魚演變,隐有合上之勢。
“嗯?”莫非史豔文酩酊大醉,夢境又出現混亂了?素還真苦笑,他統共只見過史豔文兩次醉酒,雖不見得會到耍酒瘋的程度,但兩次都與太平沾不上邊。
說不得,只好變了個方向,孰料四面八方都不見出路,這哪裏是什麽夢境混亂,倒像是故意要困下他的陣法。
“……陣法?”
——我只記得這扇門,裏面四壁空空,無甚可觀,你想進去?說不定裏面是無邊深淵也未可知。
——也就是說,只要我不失去意識,這片夢境便會繼續維持?
——沒有你素賢人的幫忙,我要如何在封印鎮壓的情況下變出一個正氣山莊?
素還真臉色突變,他這是又一次被人請君入甕了!當下擡手蓄力,意欲強行破之。
“随我來。”
“這聲音……”素還真收手,他的背後無聲無息出現一人,如出一轍的聲線,毫無二致的面貌,素還真聲音頓沉,“是你。”
“‘我相信自己’,素某可不知自己何時會這般不自信啊。”
“素某相信自己,但,你是我嗎?”
“我不是你,而是你的某段記憶,那幾個夢,便是我給你的證明。”
“……”
那人嘆息,“若想知道更多,今次以後,我即回歸。而今有人以大神通以那縷殘魂為媒介浸染豔文,他已被影響而不自知,時間不多,你快随我來,現在還不是他該記起來的時候!”
當機立斷,他早該當機立斷,素還真握拳,“唉!帶路,你我速去。”
魔吞不動城這幾日很安靜,今日卻突然動蕩了起來。
因為素還真被劫持了。
素還真好友衆多,敵人也不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劫持,但多少是帶有劫色性質卻是第一次。這個消息還未擴大,但不難想象消息傳出後的苦境衆人的反應,與此同時,道門亦傳出一則□□,言稱那位劫持者近來多阻道門行事,更與魔城為伍,實為用心險惡之輩,卻将阻其何事不願詳盡,惹人疑窦。
“史豔文還真不是常人。”
原無鄉笑了,“能将素還真放倒,自然不是常人。”
葉小釵深表認同。
倦收天又擔憂,“只怕日後行走不利。”
“啊。”确實。
“據道門所提供的線索,史豔文當非是以真面目見那幾人,若是如此,倒也沒有多大危險。”
“話雖如此——”
铮!
忽聞有聲如金刀裂石,突兀打斷了幾人談話,清冷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灌入諸人耳中,“東山來見。”
道人披星戴月來到不動城,杳杳袅袅的夜霧迷離掩映,他一步一步踱上高山,平靜而自然,遙望那座被宏偉高牆圍的密不透風的城池。他背着拂塵,手心握着玉瓶,一路走來總是若有所思,好似這玉瓶裏有探究不完的秘密。
少頃,他收起玉瓶。
有人來了。
鳳凰乍鳴,飛雪漫天,來人刻意将存在感拉的很高,兩人左右分立,犄角圍困之勢,道人毫不動容,只道,“久見。”
銀豹低笑兩聲,“你我初見,何來‘久見’?卻不知六弦之首駕臨不動城,所為何事?”
道人沉吟幾許,“史豔文不在不動城。”
燎宇鳳沉聲道,“史豔文是不動城的俘虜,自然在不動城。”
道人嗯了一聲,又問,“貴城城主可在?”
“城主是不動城的城主,自然也在不動城。”銀豹突然拔高了聲音,“弦首來此,莫不是為救人的?可惜,不動城,不是閣下能放肆之地!”
“說的也是。”
“你放棄了?”
道人從善如流,“雙拳難敵四手,蒼只能選擇放棄。”
燎宇鳳想了想,“既如此,閣下還是速速退去為上,否則,莫怪不動城出手留人!”
“唉,”道人慢悠悠轉過身,望向城內,目中隐有遺憾流露,“可嘆吾與他三日之約,而今,竟不能兌現。”
“來日方長,閣下何不多等待幾日,等到他對不動城的利用價值一盡,何種約定不能兌現?”
“蒼循天命行事,此番錯過,實有損天道修行,只望城主看在蒼的面子上,多加留情,莫要傷他性命才好。”
兩人似微微一怔,銀豹不約而同與燎宇鳳對視,輕哼一聲,“若他乖乖聽話,自然有命可留,蒼道長,你該離開了!”
道人紋風不動。
銀豹語帶威脅,“怎麽,閣下是準備留在此地了?”
道人搖頭,“蒼只是好奇,一個人在魔城待久了,是否也會入魔?”
“……此事,端看個人心性。”
“若是那人之心,常含迷惑,不由自主呢?”
……
“弦首那是什麽意思?”原無鄉摘下面具,“他是說,史豔文會入魔?”
倦收天嘆道,“可惜,屈仕途不在,他與素還真該是對史豔文最知根知底的。”
“也不盡然,”原無鄉拿起麒麟面具打量,“不然,素還真為何會叫我們注意?”
“……”
“罷了,有鎮魔舍利在,也不怕他入魔。倒是我們現需盡快找到他,弦首讓他三日後去天波浩渺,事不宜遲,讓流星行兩人以本體去尋吧,苦境,暫時還無人識得他們兩個。”
“啊。”
那片懸崖離正氣山莊不遠,史豔文無比慶幸素還真來遲了,否則哪怕迷霧籠罩,朦胧間還是能看見熟悉的樹林。
不過素還真是那樣不遺巨細的人,只要神情有些微不對,就有足夠的理由讓他抽絲剝繭發覺異處。
所以,讓他分心便好。
避君三舍,不若反其道而行之,有時候也是在意的東西,反而越不能被察覺異常。
這樣想着,史豔文在那人走進山莊伊始,就變了幾壇子女兒紅來,這酒屬于夢中,在夢裏可叫人醉去,醒來卻沒有任何感覺,所以史豔文并不擔心會給他造成危險。
不過,素還真是不喝酒的。
史豔文能喝,卻不能喝得酩酊大醉,一邊喝還一邊鼓動那人嘗嘗,結果如同預期,素還真幾個挪移手就把酒杯送回了他自己面前,叫他變了碧琴來撫。史豔文也不勸了,又開始說些其他的事,可他也沒有太多的往事可說,挑挑揀揀就那幾件,無法,只能翻來覆去地咀嚼。
只是沒想到說得多了,反而真的引起心中悲意。
畢竟,今日是八月十五。
等到酒喝的差不多,史豔文突然起身來到他面前,拉着撥弄琴筝的素還真也站起來,盯着他不說話。
“怎麽了?”素還真問,口氣頗為小心。
史豔文松開他的手臂,只思索了小會,又去牽素還真的手。觸碰的剎那,史豔文驀地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強忍着沒動,素還真輕笑,緊緊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還得寸進尺地攀上他的肩膀,似想擁他入懷的動作。
史豔文這下沒法不動了,略顯慌亂地退了半步,“我帶你看看,豔文的家。”
素還真久久才嗯了一聲。
史豔文将所記得的東西盡力介紹給他,有些卻是東拉西扯的,像是牆上的字,他在那上面刻了兩個小字,只是陪他一起刻字的人卻想不起了。
又比如那塊天允山的石碑,它本不屬于這裏,卻被史豔文硬是化了出來。至于那間屋子,它也不屬于這裏,但前幾日在推松岩猛然想起,下意識覺得很重要,沒想到素還真竟會為它停下。還有那副畫,那是屬于那間屋子的,史豔文将他移了位置,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哪裏不對。
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
可素還真再次駐足了,是巧合嗎?
史豔文用閉眼壓下震驚,又用更深的醉意讓素還真亂了手腳。
他躺在長木椅上,有一瞬間覺得素還真的眼神深沉到可怕,下一瞬間又覺得他過于小心翼翼,沒脾氣似的溫柔,史豔文好像有些退卻。
素還真很相信他,雖然不知道緣由,雖然他曾經很懷疑,可卻在很短的時間信任了他,甚至将他帶進不動城,他似乎不該辜負這樣的信任。
史豔文再一次主動抓住他的衣袖,看着那張臉靠近,帶點無所适從,也有藏的很深的期待。他後悔了,所以加重了力道,幾乎忍不住要将事實告知,或者,再讓他靠近,做些其它的事情……
沒想到卻是素還真自己推開了他。
——你喝醉了。
——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說的沒錯,史豔文暗嘆着松開手,素還真說的沒錯,有些事情不搞清楚,他一定會後悔,一定。
抱歉。
史豔文走出山莊,走進重重迷霧,直至來到那道萬丈懸崖,眸光始終清澈似水,湛藍如天,卻又不乏堅韌的鋒芒和鐵心的決絕。
抱歉,史豔文深吸口氣,縱身一躍,這件事不弄清楚,我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史豔文。
那個稱呼他已經很久沒聽見過了。
卻塵思如何得知他不想追究,重要的是他記起了一些片段,還有一句話。雖然只是一句話,卻教他十分不安,而之後素還真意欲封住他記憶的動作,更是讓不安變成了惶恐。
素還真背棄了自己立下的承諾,他相信他沒有惡意,可那又怎麽樣呢?
他不想讓自己想起,恐怕還知道一些連自己都不能知曉的內情,卻瞞着他,甚至察覺異樣後還想封印那些記憶,若非涉足在外,結果難料。
他總是瞞着他,可他等不起了。
腦海裏冒出來的那句話讓他無法冷靜思量那些彎彎繞繞,它自心底最深處傳來,來自于他的血脈至親,來自于他現下最擔心的幾個孩子,似在危急的絕境中,或因驚恐而變調,仿佛就在耳邊響起,九天驚雷都沒有這句話來的震懾人心。
——爹親!速回聚魂莊!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