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大丈夫不識真假,何其悲也!

大丈夫不知善惡,何其怒也!

其實誰都沒有錯,只是非如此不可。

陰域裏有幽魅,那是長久歷史波瀾下的悲哀,是千年前魔氛震蕩時鎮壓的鬼物,也是道域最大的囚牢,被囚者多為能力滔天,罄竹難書,将陰域渲染的越加詭谲而危險。

可偏偏淨從穢生,無邊的罪惡與憤怒催生出了純淨至聖的九幽蓮華,對素還真來說簡直是得天獨厚的修行之地,他看着那朵氤氲環繞的淨蓮,極陌生的地方,極熟悉的感覺。

“這朵蓮花快成熟了,”史豔文咳了好幾聲,這池中淨蓮與素還真身上的味道融為一體,馥郁香氣将血腥味都掩蓋了下去,“精忠要與道域高層合作,他們開出的條件,便是帶出這朵花。”

“為什麽?”

“魔禍孽障,”史豔文苦笑,“道域黨派分立,固守者有之,主攻者有之,內部鬥争嚴重,戾氣深重,需取其化消。”

“為何他們不親自動手?”

“也許是覺得,豔文生還希望要大些吧。”

所以死了,便就死了麽?

素還真默嘆,單手攬着他坐在池邊,見史豔文呼吸稍滞,又托着他躺倒在自己腿上,微微上躬着膝蓋。他找到史豔文時,這人已經快到這片淨地,被幾個戴着手铐腳鐐非人非鬼的東西圍攻着,重傷在身劇毒侵心,若非功體超群,早該被萬鬼侵食。

史豔文沒想到他會跟進來,自小的好修養也沒能使他壓住那勃然奮發的驚怒,氣的将他腳下的大樹劈成了兩截,讓素還真久久無言。好在素還真确實不曾虛言,他帶着史豔文一路拼殺,特異的招式和全身上下透出的蓮香讓所有鬼魅都不敢輕舉妄動。

投鼠忌器。

他們不是懼怕素還真,只是害怕素還真身上的香味,與陰域中間的那株聖物如出一轍,既讓人觊觎又讓人惶恐。

而現在,他們終于來到了這裏。

“若非你是豔文撿到的,我還真要以為你就是那蓮花化成的精怪了,你說我要是吃了你,會不會長生不老?”史豔文調侃道。

素還真看他還有些氣力,也笑,“說不定素某與他同源呢?”

史豔文喘息着默默搖頭,顯然是不信的,閉目忖度,陽符莫名失效,他這兩日受到的攻擊與追殺險些要了他的命。半晌又張開眼,卻發現素還真的目光并沒有投注在他身上,反而對着那株聖物皺了眉,史豔文猶豫片刻,終覺素還真該是沒有惡意的,便問,“你在看什麽?”

素還真垂眸,史豔文身上還有不少傷口,看起來狼狽不堪,脖頸間的細小傷口已經在發黑,手心上的黑線幾乎蔓延到了心口,“覺得訝異罷了,我先幫你處理傷口。”

史豔文卻拒絕了素還真的援手,他知道這毒不好去,還是自己動手的好,強撐起來往旁邊挪了挪,讓素還真也不好繼續。

肩膀斜劃下的長長刀痕讓他倒吸幾口涼氣,只好褪了一半衣裳,從懷中拿出一粒解毒丹含着,用盡全力讓餘毒從指尖溢出,整個人卻虛軟了下去。

素還真還真的沒援手,看着他伏在池邊抽氣,這個人傲骨铮铮,但也沒驕傲到不願讓人幫忙的地步,十之八九是擔心會讓毒素危及他人,故而如此。可看了一會,素還真就發現了不對,那人雖還在喘息,但身體已經沒了防備,肌肉松緩,身形輪廓都軟化了,在聖氣缭繞中顯得格外安寧。

可也像是,睡去了。

素還真最後還是動了手,撕開袖子沾了水替他擦幹血跡,盯着那張臉陷入沉思,而後看向那朵蓮花,須臾搖頭,“……是因為同性相吸麽?那可就難辦了呀。”

史豔文再醒來的時候,素還真已經站在了池子中央,伸手欲摘那多蓮花,史豔文被這場景吓得汗毛倒豎,“素還真!”

這還是他第一次直呼素還真的名字,可氣氛卻不是很好,素還真看向他。史豔文定是誤會了什麽,臉色不是很好看,蒼白的臉頰漫上緋紅,咳個不停,捂住嘴的指縫中紅色若隐若現,素還真只得上岸。

“素某只是想就近看看罷了,你何必急成這樣?”

史豔文看他一眼,下意識地轉過頭,很明顯的不信任,素還真覺得詫異,史豔文背後空門大現,若說不信任也實在說不過去。

所思所行難以統一,不大像史豔文做出的事,倒是值得人細細把玩。

素還真看了一會兒,史豔文被夜霧浸潤的頭發鋪在草地上,側向一邊的脖頸暴露出動人的弧線,耳尖發紅,手臂撐的很直,細看卻還在輕微顫抖,素還真終于反應了過來,“你發燒了?”

史豔文悶哼般答,“多慮。”

這句多慮的意思有很多層,這般語氣與态度,素還真猜想,最主要的想表達的便是即便自己頭腦發昏,要解決一個“采花賊”也是綽綽有餘的。

素還真忍俊不禁,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假咳兩聲,“你的狀态不好,素某猜測或許是毒素未清,讓我看看可好?”

可史豔文聽在耳裏就成了另一層意思,多多少少像是假怪,不禁轉過頭盯着他,語含威脅,“此物于我兒有大用,豔文想公子并非恩将仇報之人。”

“自然。”

“你或許與它有些關系,但究竟能否……‘借用’,還需問過道域之人。”

“自然。”

“……”

史豔文眸光越沉,素還真應的太輕巧,可他怎樣都覺得不可信任,再一細想,他連此人身份底細都未弄清楚,自己該說的不該說的倒說了一大堆,迷迷糊糊間又覺得心裏突然多墜了塊大石。

他又試探了幾句,可素還真一派從容,既不推诿躲閃,也不打岔沉容,反倒讓史豔文自覺沒趣,素還真卻是越發大度而深不可測了,史豔文隐約察覺自己思緒也甚不清淅,頭昏腦脹的,索性閉口不言。

“說完了?”素還真看着他,眼底露出幾分促狹,“說完了就換我吧。”

什麽換你?

史豔文眼皮一跳,又想往後挪,素還真卻伸手一提,撐在地面的手肘單手扯進了懷裏。史豔文腦子裏如漿糊翻了地,眼前發黑,再清醒,已被點住了穴道,無法動作,無法言語。

“說來,素某好像未與你說過名號,”素還真攬着他,空出一只手解他的外裳,嘴角帶笑,“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來自苦境,有禮了。”

素還真說了這句又不說了,将左肩上衣裳往下拉下大半,手掌沿着肘部往上移,在鎖骨處的傷口按了按,察覺史豔文呼吸變了才停手,悠悠開口,“你覺得,素某要做什麽?”

史豔文當然不可能回答他,腦子裏不僅有漿糊,還有火苗根根燃起,只是睜着眼睛,臉色不大好看。

“你看,親眼所見不一定就是真相,我只是想幫你徹底解毒而已,但豔文,哈,莫非又誤會了?素某好生冤枉。”

火苗燒到了臉頰,史豔文幹脆閉上了眼睛,不看那人戲谑的眼神,也算巧妙地自解了窘迫。素還真便笑,曲指引導,将他身上燥熱之氣逼上脖間傷口處,連同手腕間還有的淺顯黑色也一同驅了去。

血液混着毒氣自傷口流出,讓兩人流了一身熱汗,衣裳濕潤粘膩在一起,不分彼此,素還真總覺得連肌膚都發熱了,可又不願分開,反而情不自禁地越加用力。

漸趨日出之時,涼風襲人,素還真打了個寒顫,史豔文不得已睜開眼,一滴汗水順着眼睑滑下,不期而遇的眼神稍露驚訝,素還真的目光深沉的令他心驚。

許久,素還真松口氣,這毒如附骨之蛆,極具感染性,半刻都停不得,他自己也是熱汗淋漓。

可看見那滴汗水的剎那,所思所慮,戛然而止。

“像眼淚一樣,如珠似玉。”

史豔文神色古怪,想說話又說不出來,至多只能眨眨眼睛。可他只眨了一下,漸變的光影在兩人身上參差不齊,日出逐光而來,史豔文似被什麽東西驚着了般,微微張大了眼睛,一只手遮住了他的雙眼。

帶着失神的輕吻,隔着不存在的晨曦金紗,落在了傷口處。

怎知蓮香入心,頭皮發麻,史豔文眸光大盛,将要熄滅的火苗被不知死活地澆了一桶油,頓時燃成了一把大火,在胸膛翻騰炸開。

“……素某雖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文采斐然,但這個故事的消遣性仍是超乎預料,看來他日退隐,或許也可大隐隐于市,做一名說書先生。”

“你不信?”

“不信。”趁人之危這種事他并非沒有幹過,但這件事的性質實在不同,怎可相提并論,何況是對史豔文,此舉與輕薄何異?“若是我猜測無誤,那時的我,應該是想将頸間餘毒吸出。”

“那是之後用來解釋的理由,但,并不是最初行動的原因。”

素還真看他一眼,“你鎮守封印日久,或許記憶有所錯亂,也未可知。”

“也未可知,”那人輕笑,“若你看見他落淚,大約就明白了,我想,就在不久之後。”

他相信,那會成為素還真最念念不忘,也是最耿耿于懷的記憶,揮之不去,銘肌镂骨。

然而此刻素還真卻不以為然,自顧自穿過幽長的甬道,黑黢黢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不少腳步痕跡,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大約男女老少都有,似乎還很新穎。

那人也不再多說,他們心系之人正值危險邊緣,再多轶事也不該是現在說,只是他需提前提個醒罷了。

這是一條獨行道,冷寂孤寒走到盡頭也不見半點光芒,牆上挖着不少孔洞,卻沒有放置火把。

“原先是有的,但被他們拿走了。”

素還真腳步微頓,轉頭,“為何?”

“……”

素還真再不問,可原因也并不是不好揣測。既是下了狠心将人囚困在這裏,連入口都掩埋封印,又何必留着那些有機會出去時才用的着的東西呢?

困殺,留得住的,只有屍骨。

再往前,是一扇石門,石門上有血,還有幾條指印,斑駁點點,那得緊張成什麽樣子才能留下的?

“這段記憶,是他在九界的最後一段記憶,也算是我給你第三個證明的印證。”

“那個夢麽?不知為何,我竟不想進去了。”素還真自嘲,卻還是推開石門,石門後的甬道要寬些,可容兩人經過,他在不經雕飾的石壁比之先前越加粗劣,看得出動手之人是何等憤恨,素還真搖搖頭,忽而又問,“你在此封印鎮守十年,一直便是獨自待在這山上麽?”

“錯了。”

“嗯?”

“不是獨自。”

“什麽意思?”

那人停步,沉沉嘆息,“你還未明白嗎?這是他自己封印的一段記憶,怎會沒有他自己?就如同你将我抽離出來,他只是與你做了同樣的事而已。”

素還真也停步,慢慢思索這句話,忽然一震轉身,愕然看向那張苦澀難言的臉,一個令人瞠目的想法油然而生,“那裏面是……”

“是陰錯陽差的遺憾,也是所有人的記憶出現錯漏的原因。”

……

最後的石門後是完全的黑暗,心跳快的不太正常,至少與從容鎮定的史豔文不相稱,像被什麽影響着,腳步也不由得也緩了下來。

——爹親,到裏面來,救我。

腳步再疾,史豔文額上冷汗直冒,他總覺得這裏面有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可那聲音像是鬼魅般如影随形,像淩厲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半步都不肯停下。否則他會後悔的,他一定會後悔的!

——爹親,救我。

我來救你,吾兒,爹親來救你,你堅持住。

白衣染塵,跌宕不平,聲聲呼喚攪亂了所有理智,他像飛蛾撲火般忽略心中的懷疑和退意,就要深入那如同陰曹地府般陰森可怕的洞穴中。

“停步!”

停步?

史豔文怎會停步,将身旁不知是石是泥的東西拍向身後,又一掌将狹窄的通道震的坍塌,在煙塵彌漫之中回望那道模糊的身影。他就站在那裏,依稀在某一個空隙還能望見那柔和的眉梢,不像生氣,卻冷冽如冰。

“別阻止我,”當通道被完全擋住,史豔文才慢慢開口,“我不問你隐瞞了什麽,想來你也不會輕易告知,但請你至少別阻攔我。”

史豔文不想再看他的表情,也不想探究他為何會這麽快追上他,他不能在此亂了陣腳。

——爹親,快來這裏。

“我來了,”史豔文看着被完全堵塞的通道,回過頭,本就黯然的前路被浩大震動裂開了細長的罅隙,絲絲光明無中生有,牆壁後的另一片天地幻化出的假象刺痛雙眼,“我來了,吾兒。”

爹親就來。

史豔文來到牆壁前,手指伸入罅隙處,輕輕一扇,厚重的牆壁如受重擊,皲裂,破碎,煙消,而後,露出那被深埋的悲哀。

幾顆黯淡的夜明珠鑲嵌在不大的空間內,三四丈長的地方,荊棘于此生根,盤根錯節糾纏禁锢,卻有獨木屹立不倒,刻滿異陣,蓮影盛放,望之神搖目奪。

荊棘之中,乍見白衣人雙眼緊閉,頭上赫然配戴着他以為早已遺失的額飾。顏色若雪,比衣更白,比紙更薄,神情落寞,利箭貫胸。他一手握住箭簇,另一手卻虛握着,好像在抓着什麽人。

時間将他定格在那個瞬間,連同那說之不出難以言明的遺憾與恐怖,一同被鎖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史豔文猛然往後退了一步,破碎的牆壁悄然複合,尖銳利石抵在背上,将須臾的恍然喚醒,可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竟是……”他自己?

“爹親。”

擁擠的空間卻傳來熟悉的聲音,就在不遠。史豔文無端趔趄,輕咬舌尖,打起精神繞着荊棘繼續前行,四處尋找聲音來源。

“爹親,來這裏。”

“在哪裏?”史豔文心急如焚,“你再說句話,吾兒,你再和爹親說說話,好嗎?”

“這裏,我在這裏。”

“是建木嗎?”

為什麽是建木?為什麽我會知道建木?

額角突突直跳,罷了,先不用想,先不要想,史豔文咬咬牙,幾個閃身來到建木之下,仰望那個如冰像的自己,曾經喜愛的白色現如今卻如此紮眼。

我死了嗎?

史豔文死了嗎?

他忽而想起素還真曾說過的一句話,讓他心驚肉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去試探雙秀而露了馬腳的話。

——如果,你回不去呢?

不,不,史豔文暗忖,不斷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句假設,只是如果,“如果”的事情,多半是假的。

縱身跳上建木,建木之上卻沒有他想見的身影,史豔文便渾身發寒地湊近了那個自己。

就近看時,有些原先看不見的東西也就能看見了。比如他嘴角鮮血掩蓋下的苦澀,比如那被斬斷的長發,比如他虛虛舉起的手說是在握,不如說是被人牽着,十指交纏的姿勢。煙羅發帶卷在了一起,失去了該有的平整端正,像在緊急之中胡亂束好的,讓他看了很不舒服。

無來由的不舒服,他不允許自己如此狼狽。

他想伸手替自己捋平,可手指方才觸及發絲,這死寂冰冷的“屍體”突然散發出強烈的白光。史豔文忍不住痛呼了一聲,受到刺激的眼睛酸澀不已,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滑落。

他閉上眼,想伸手擦去眼淚,然而蓮香忽至,突如其來,讓他的動作僵在原地。他睜開眼睛,仰頭看向素還真,顧不得眼淚越流越多,可直至光華漸斂,才看清那人臉上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測,從未見過的愠怒暗生。

他慌亂地拍開欲靠近的手,不想那人順勢捏住了他的脈搏,用似曾相識的力道拉入懷中,他問他,帶着自責和愁悶,“還是晚了一步……你為什麽不信我?只要再等等,只要再等一月就好。”

他出現的太突然,以致于史豔文連側頭看看建木的時間都不夠,便被擊昏。

不然,他怎會沒看見,那裏正有兩個如璀璨星子般的人物正在緩緩消散。奇異的光華在無聲無息間融入他與素還真身上,帶着縷縷被塵封的過往,無奈又突兀的相知,以及那近乎短暫才要開始便就結束的悸動。

而醒來時,結界仍在,枯亭仍在,人也在,可兩人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卻不再了。史豔文還來不及理清如瀚海般的記憶,無情的封印已經印在了額間。

史豔文臉色大變,“素還真……你不準……”

“不準?”素還真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憤怒,看着他最終失去意識,再也沒有眼淚流出,再次擁緊了史豔文,輕啄臉頰,“我那時也這樣說,可你何曾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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