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他會原諒你。
他必須原諒你,別無選擇。他若不原諒你,就是在否定自己。
因為,他是史豔文。
自己種下的惡果,終究只有自己來償,自作自受,哪裏有累及無辜的道理。
“彤雲閉月,夜涼出水。”
素還真腳步在踏出正氣山莊的門口時堪堪停住,轉過頭,身着黑甲的面具客正盯着他,目光不善,濃眉微皺。
“我不是史豔文,你要走,可以,但,把不屬于你的東西留下。”
素還真搖頭道,“素某若真要走,當世,無人可阻。”
“我不會阻止你,”面具客冷冷道,略帶嘲諷,“反正承擔後果的人,是史豔文。”
“……”
果然是兄弟啊,素還真想起在聖氣消弭不見的水池邊,某人氣的發抖卻還是忍住沒動手的樣子,不由好笑。
——雖然是在豔文“被迫睡着”的時候,蓮花“不知何故”“主動”消散在你的身體裏,但還是要請閣下來敝廬暫居,也好讓豔文想辦法給道域一個……至少說得過去的交代,免得道域将你當成妖族捉了去,閣下以為如何?
——我覺得……
——既然閣下也認為此法可行,就請安心在正氣山莊盤桓,期間,就莫再亂走了。
只是,他也是一頭霧水啊。
他只是在淨蓮盛綻時靠近了些,那蓮花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一樣飄進了他的身體裏,致使他短暫沉浸在神魂越加飽滿充實的境界裏難以自拔,一醒神就看見被點了睡穴的史豔文變幻着臉色瞪着他。
像被搶了吃食而眼紅的兔子,素還真再一愣神,更是連解釋都不知如何開口了,然後便被“請”來了此九界名地——正氣山莊。
還有幸看見十分不情願但卻乖乖過來看着他的面具客,曾經的萬惡罪魁藏鏡人,如今的天地不容客,也是史豔文的雙胞兄弟。見他與史豔文站在一起時,素還真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朵在他旁邊孕化而出的黑蓮,若是所料無錯,應與他有幾分相似才對。
至于有幾分,想來他日自有相逢時。
思及此,素還真不由得多看了面具客兩眼。
他兩個一個溫潤一個冷冽,史豔文性子沉穩,在他面前說話卻拐彎抹角的,一會一個兄臺一會一個小弟,把人逼得惱火又在緊要關頭提起正事。而這個人總是随時都會動手的模樣,可至多也不過一個冷哼,連被揭了面具也不過惡狠狠威脅兩句。
兩兄弟實在有趣的緊,看似水火不容,實則針芥相投,可又一個不認一個不提,倒是相得益彰。
天地不容客看他的确沒有離開的意思,便一個轉身掠出圍牆,也不知去向何處,素還真那一句帶着期待的贊嘆,更不知飄到那人耳中沒。
“只是豔文啊,更如夭夭之桃,其華灼灼,動人心魄……”
而天地不容客前腳剛走,後腳便有道域人之上門。
來人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告訴他,史豔文因私毀聖物,前為建木致使鬼魅無所禁足,後為淨蓮致使魍魉橫行肆虐,将道域陷入危地,自願獻身禁制山鎮壓鬼魅百年。
來人之目的,是為了告訴史家人,若想見他最後一面,三日內可至道域。
……
“有人傳話,”史豔文蹙眉,“然後你就來了?”
“我不能來嗎?”素還真問。
“偏偏在小弟暫時離開之後,對方找的怕不是什麽‘史家人’,而是你,你……唉,你又回來做什麽呢?”
“因為他說的沒錯。”素還真氣定神閑,大大方方進了原先屬于史豔文的屋子,他在這裏住了半個多月,比起雖然屬于此界但整日外出的史豔文還要熟悉不少,“你為何沒有辯解?”
素還真打聽了史豔文在聚魂莊的情況,史豔文幾乎是初入道域境內便被監視了起來,與道域高層的談話雖然無人知曉,但他承認了某些事,答應了某些事卻傳遍了道域,甚至于此刻被某高層控制在他的屬地——聚魂莊,都是事實。
只是,他雖料到史豔文此番來此會備受刁難,将他送往正氣山莊是為了他的安全,可也沒料他會将所有罪過都推到自己身上。
“何必辯解?”
史豔文關上門,月光幻作利箭,将窗格逐個刺穿,盡頭是冷意橫生的石板。他站在蠟燭邊上,火光搖曳生輝,映着眼角眉梢隐隐透出的無奈,可這無奈又被剎那隐去,湛藍瞳眸藏了一泓深潭般,堅定而從容。
“他們不過是想确認淨蓮是否在你身上,不過恐怕是會徒勞無功。我會讓他們放你離開的,你莫要在此留連,此地,不祥。”
“是不祥。”
素還真重新踏入聚魂莊便發現了,這塊地方處處充斥着沉郁,淡淡的陰鸷之氣繞腿而上,若非有陣法抵擋,只怕魑魅魍魉都将蜂擁而來。只是那陰域太大,而聚魂莊太小,現在出現的還不如其百分之一,若是不斷增多,這些只會吞噬陽氣的髒東西總會擴散出去的,聚魂陣也支撐不了多久。
“我見道域高層,并未有人問過殺手一事。”
素還真微怔,“包括支持俏如來的那幾人?”
“陰域的承受能力已至極限,若是陰陽失調,道域危矣,他們是不得已而為之,豔文能理解。”
素還真大感不妙,這是個置人于死地的局,先是故意起了争端引史家父子分頭行頭,又是故意下毒追殺消磨他的功力,再是故意送給俏如來假的陽符,甚至是故意引他将建木焚毀。
只是,那蓮花應絕不在設局之內。
史豔文站在門口,手指在毒針穿過的地方拂過,嘆口氣,“我想,那日即便你不跟進道域,也會有其它人帶着建木精華進去的,他們本就是想将建木融入我身,再借由我帶出淨蓮聖物。他們看中了我的功體,只要融合連通人神的建木精華,便可萬鬼不侵,之所以如此輾轉,不過是給天下人看的借口,也好……名正言順。”
其實不必如此,史豔文閉了下眼睛,掩蓋住濃濃的孤郁,他們盡管直言,他是願意的,也不會挾恩要求些什麽,何必徒生這番波折?
倒跟他另有所求似的。
“我會幫你,”素還真看着他,夭夭之桃好像失了顏色,看的心中一疼,脫口而出,“你別擔心,我會陪你。”
“你不能,”史豔文輕笑,忽然牽着他到了門格前,執起他的手放在雕欄間寒意透骨的月色下,“看到了麽?”
他們的手同樣修長,指甲修剪的同樣整齊,史豔文的手因功體之故卻比他溫和些。他的拇指在手心劃過,将另一雙越加瑩白的手托在手中,交疊着,相依着,看起來如此和諧。
素還真看的動容,就像許久許久之前,碰見某個婉約聰慧的女子那般動容。素還真霍然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捏着他的手腕,直視那雙錯愕的藍眸,“我可以幫你!”
史豔文看了一會兒,似是意識到了什麽,目光閃爍,卻沒有推開他,只是低下頭,看着被束縛的手腕,驀地感到幾分疲累。
為何?你為何偏偏出現在這個時候呢?
“你沒注意到自己的異變麽?”
手指瑩白,蓮香稀薄,時而透明時而完整,好像随時會消散,随着月色離去一樣,就如同他出現的那晚。
素還真怎會沒有察覺,從淨蓮入身那一刻就發現了,可他還是想幫他,他知道史豔文一定也想讓人幫他,就像曾經自己在不是很久之前赴死時一般,也想有那麽一個人可以幫幫自己。
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明知不能退卻,卻還是軟弱的想尋求他人的庇護,哪怕最後還是一個人上路。
“……至少,我可以陪你一段時間。”
“不行,”史豔文還是拒絕,擡起頭看着他的雙眼,睿智的雙眼,“你與我有相似的特質,豔文雖不知你來自何處,但必然也有自己的使命。淨蓮融入你身,若是進入禁制山去鎮壓鬼魅,一旦靠近孕育淨蓮之地,難保不會出現意外。”
“……”
你出現的太不是時候了,素還真。
史豔文慢慢掙開手,“我們只是彼此的過客而已,也許有點特別,但昙花一現看多了,也就并不稀奇了。或者時間一長,茶餘飯後能憶起一二,便是豔文大幸。回去你該回去的地方吧,總有人比我更需要你,你我都知道,誰也不會因此而駐足。”
“……”
素還真無可辯駁,因為史豔文說的是事實,是人活于世最膚淺的道理。
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是時間帶不走的?
沒有。
“那麽,回答素某最後一個問題。”他心緒不寧,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即将發生。
“請問。”
“若是淨蓮還在,你是否還需涉險?”
史豔文定定看着他,突然失笑,“你莫要多想,那不過就是個借口,那株蓮花與你有緣,有沒有它,有沒有你,這一百年,我都要承擔的。”
你我,本就毫不相幹。
“當真?”
“嗯,豔文不騙你。”
可他還是騙了他。
九屆,魔世後,第十年末。
史豔文還未來得及辭別衆親,便匆匆受托鎮壓鬼魅,潑灑心血于禁制,以一己之力拘來聚魂莊諸多陰穢,合道域諸聖同封于山中。不料聚魂莊于封印關鍵之刻,臨陣倒戈,致使道域受重創。
臨危,史豔文以心血染長劍,将鬼魅附身者全數斬殺,染紅封印之路。
“記憶”給他的第三個證明,是他劃地為牢作繭自縛的如山鐵證。
——你知道武人所追求的是什麽嗎?
——自然是上層武學,開宗立派,護得一方淨土,甚至于縱橫不滅,得道長生。
——可聚魂莊不是武人,我們想要的只有“普通”二字。
——但,為什麽是史豔文?因為他能在陰域堅持甚久的純陽功體?因為他敢能犧牲無怨無悔的大義?還是因為他不忍見你們受苦的純良?
——是你毀了淨蓮,也是你将建木融入了他的身體,是你選擇了他,若非你多管閑事,怎麽會推他入鬼途?
——借口。
——哈,随你怎麽說吧,反正結果都一樣,史君子這封魔百年,于公于私,都逃不掉了。
不,本來不必的。
原本,一切都會很順利,只要他成功拿出了淨蓮,鬼魅觊觎着淨蓮之力,也不會四散奔逃,聚魂莊也不需啓動陣法,更不會受染而臨陣倒戈,而史豔文,也不會被迫開殺……
他們的确有陰謀,犧牲史豔文是下下之策,原本,淨蓮可以給史豔文一線生機!
素還真如流星般落在地面時,險些被人撞倒,甚至不止一人,有些有過一面之緣,有些卻從未見過,全數往禁制山相反的方向跑來。
他截住一個人問史豔文的方位,那人卻對他又驚又怒,“你還在?你竟然沒和莊主離開?”
素還真一愣,他的行蹤雖不說有多隐秘,但也沒到随便抓個人便能知悉的地步,心下狐疑,“你怎麽知道?”
那人卻不想多說什麽,憤憤撇開他的手,指着半空中的禁制山大聲叫嚷了起來,“你既是他的朋友,就想辦法去阻止那個魔頭吧,素還真!”
素還真?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一樣劈下,振聾發聩,現場頓時一片寂靜,過了許久,周圍人才反應過來,個個面色難看。
那是史君子的救命之物啊,素還真猛然想起老莊主的話,道域本來已經計劃好,只要史豔文拿出淨蓮,以融合建木精華的心血勾畫禁制暫壓鬼魅行動,再憑純陽功體持淨蓮入山滌蕩陰氛,何須百年,只消數月便洗去道域的後顧之憂。
這就是給俏如來開出的的交換條件。
素還真登時說不出話了,他半思半趕上了禁制山,看到的卻是被衆人圍困殺氣成狂的史豔文。
他看見那人衣袖被割破,長發披散,将随手奪來的劍抛開,鉗住一個青年的肩膀,正要下殺手,目光既痛又悲,但哪裏是入魔?他分明很清醒!
再一看那圍困他的人,雙目赤紅,面目猙獰,那才是入魔之相。
可常人哪懂?
他們看見的只是道域高人要阻止史豔文,而史豔文,正在殺道域人。
“豔文!”
素還真心止不住發抖,親手毀掉自己珍惜的東西,那種痛誰能曉得?
史豔文也看見了他,大約也知道他出現在此的理由,十之八九便是老莊主忍不住坦然相告了,可也來的太不是時候。
次次,都出現的不是好時候。
只是稍一愣神,已有兩人欺身而上,拂塵、長劍貼着臉頰後腦一上一下劈落,第三人手持利斧頭橫砍而過,第四人、第五人前後各是一掌!
素還真呼吸忽滞,身體已經快過思維,飛身摟住了已然中了兩掌吐血不止的史豔文掠向山中。
那堪稱恐怖的輕身功夫眨眼便甩開了衆人,史豔文氣息不穩地說了幾句不清不楚的話就昏了過去,素還真只好抱着人入了山中禁地,那禁制陣法最集中的地穴,放在了那不知哪裏運來的建木旁。
直至入了深夜,史豔文才醒轉。
此回卻沒了劈斷樹木的氣力了,可看着為他調息的素還真,還是忍不住嘆息,“豔文還以為你這人很聰明,沒想到,也是笨人一個。”
素還真輕笑,擦去額間冷汗,“素某自以為比豔文要聰明那麽一點點。”
史豔文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你來此路上,可是遇見聚魂莊之人?”
“嗯?”
“可是聚魂莊老莊主将所有事告訴了你?”
“……你想說什麽?”素還真皺眉。
史豔文無奈一笑,“我到了這裏,才發現一個秘密,一個将整個道域都愚弄了的秘密。”
素還真沉吟片刻,默然長嘆,他就道為何自己的行蹤那青年會知道。卻是錯了,他并不曾見過這人,那青年那樣問,只是在确認他的身份罷了,只怕他那時截住的是其他人,也會有人這般問吧?
“只是,為何要将我引來此地?”
“因為那個秘密,”史豔文仰頭看着身後高大的神木,“這根建木的接口,與陰域外圍那裏的建木截面,十分吻合。而它,是聚魂莊送來的。”
素還真略為怔愣,低頭沉思起來。
史豔文看他一眼,又道,“我進入道域時,行蹤也未曾張揚,但聚魂莊卻能知道消息,請我入莊居住。”
“而聚魂莊,”素還真沉聲補充,“是道域某一高層的屬地。”
“還記得我說過的道域派別分支甚廣,內鬥極其嚴重麽?”
“那人想借由聚魂莊在此建功?為了……”
“為了一統道域,而引你來此,除了确認聖物之外,還是為了将你這個‘局外的知情人’消滅在此,說到底,你還是為我所累。”
親手制造一場潑天危機,又親手一挽狂瀾,好一出大戲。
“俏如來可有消息了?”
“他們動不了精忠,不管怎麽說,他也是殺了元邪皇,還九界平安之人,而‘史君子英勇犧牲,聚魂莊舉莊封魔’,也需有個有力的證人。”
哈。
什麽為了大義,不過是一己私欲。
先前那粉衣女孩說的前人煉化建木,應該就是聚魂莊屬地之主刻意所為,為的,是加快陰域擴張速度。
而提議讓史豔文入陰域取淨蓮之事本就是個圈套,想來也與那人有關。
再之以大義讓史豔文束手就擒,臨陣倒戈除掉所有參與封印的道域高層,而罪孽卻歸咎于“史豔文私毀淨蓮所致”。
恐怕下一步,便是聚魂莊重整旗鼓,舍命再次封印鬼魅建功立業吧?
自然,絕不會留下史豔文這個活口,淨蓮聖物即便還在,也不會用在史豔文身上。
“可是,他們難道怎能确信自己能封印鬼魅?”
“當然能,”史豔文低眉垂目,拿出懷中的陽符撕開,一顆破碎的佛珠正靜靜被絲絨包裹着,“因為我會盡全力幫他,哪怕魂飛魄散,也會幫他。因為我不幫他,道域就将陷入危險,吾兒将九死一生。”
因為,他是史豔文。
所以,他會豁盡全力幫他。
他不得不豁盡性命,父死,子才能生。
“抱歉,我……”
史豔文手指微顫,眼前忽然模糊了起來,只是眨眼又平靜了下來。
他将頭埋進素還真的肩膀,如瀑長發掩住面容,消瘦的下巴若隐若現,一襲白衣也被染了紅色,好像突然之間快被重擔壓垮,竟透出幽深的脆弱來。
素還真緊緊抱住了他,瑩白的雙手在陰暗中越加看不清晰了,“絕處逢生,猶未可知。”
“我并不擔心這個……只是,還沒來得及與他們好好道別,也不知道精忠是否安全,銀燕還在東瀛,小空也還在魔世,豔文還以為,總會有機會見見他們的,看來,癡望,終究只是癡望。”
素還真沉吟片刻,眼波微蕩,心裏一動,伸手拂開他的額發,突然問道,“如果,如果我能救你,但你可能會離開九界,你……願意嗎?”
史豔文似毫無所覺,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好像累極了,真的躺在他肩上睡着一般。
半晌,素還真幾乎要失望之時,史豔文張開眼,睫毛撩過他的耳後,視線落在那一頭雪發上,輕聲問,“可能回來?”
“要聽實話?”
“……那便算了吧,豔文還不是很想客死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