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莫勸他,莫管他。
莫憐他,莫哀他。
元正風情,木魚老檀,從來都是相顧無言。
兩個小輩輾轉找到那兩人時,已經是第三天淩晨。想是沒料到這兩人這麽難找,以至于當素史二人驀然出現在眼前的瞬間都忍不住盈了滿眶熱淚。
當然,與他們被某條龍追打也有一定關系。
那是個極其尴尬的場景,一場大夢觸及隐秘,生生讓他們睡了兩個日夜。而甫出結界,便聞龍吟嘯天,兩道狂奔不止的人影未來得及剎住腳,即一左一右跌在兩人面前,五心朝天,面目猙獰。
八目相對,四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各有各的尴尬,不知該如何解釋當下詭異,只能你仰視我我俯瞰你,末了,還是龍吟喚醒了他們。
皓月光抹了一把眼淚,激動不已,直接跳過了素還真,來到史豔文面前,“前輩,請再也不要離開我了!”
素還真:“……”
史豔文:“……”
“亂說什麽!”險些就給你漏了餡,流星行飛快從地上翻騰起來,皮笑肉不笑地推開皓月光,“前……叔叔!家裏人請你回去一趟。”
家裏人?
史豔文好像走在大街上被人敲了悶棍,心裏劇烈跳動一瞬便空了思緒,久久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不動城,一時無語。
素還真看他一眼,“何事如此急迫?”
“大事!”皓月光心急如焚,“先別說那麽多了,前輩,素賢人,我們趕緊離開,齊天變快追上來了!”
素還真還待問,地面忽然轟隆震動,如同隕石墜地般,有什麽東西就在不遠處砸出重重一聲,輕快的明黃身影怒氣沖沖,可即将跳出嗓門的質問在看到面前的情況時就生硬地轉變成了疑惑,“你們兩個……素還真?”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齊天變看看素還真,再看看“團團圍住”素還真的三人,尤其在面色沉郁的書生身上看了看,表情可是與之前所見滿面春風的假正經大不相同。胡思亂想的腦袋瓜不知想到了哪裏,忽然就笑戲谑道,“嘿,書生,看來你沒在素還真身上讨到什麽好處啊?”
史豔文嗯了聲,臉不紅心不跳,看似無心更勝有心,“要想從貞烈的素賢人身上讨些便宜,确實不容易。”
一句話,讓所有人目光都齊刷刷望了過來。
齊天變嘴角狠抽了一下,霎時間市井話本子裏某些頗惡俗的橋段源源不斷湧上心頭,怪異到驚悚的目光在素史二人身上轉悠幾圈,數次欲言又止。
素還真沉默了一下,從懷中拿出一柄折扇,親手放回史豔文的扇袋裏,也似回味無窮,“素某不識情趣,自然比不上書生能屈能伸。”
史豔文挑眉,素還真但笑不語。
“……啊?”
齊天變腦子裏的惡俗橋段突然來了大反轉,又看了看神情淡漠的書生及雖然仍端坐輪椅但明顯心情不錯的素還真兩眼,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兩分。
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不愧是随機應變的素還真。
不想下一刻這懸着的心再次吊到了嗓子眼裏,堵的他呼吸不暢。
卻見史豔文将折扇抽出,惡狠狠地冷笑,當着衆人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時揚手狠劈,力道絕不下于劈山烈石,目标——素還真的腦袋。
只見素還真頭一歪,連絲毫掙紮都沒來不及便失去了意識!
流星行與皓月光來時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反應,史豔文将輪椅往那兩人身前一推,“那就家去,好好□□吧。”說罷轉身欲走。
齊天變怔愣片刻,勃然大怒,“混賬!你快把我兄弟放下!不然我跟你沒完!”
“前、前輩,”流星行也驚得忘了方才的“叔叔”,亦勸到,“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好,”史豔文輕嘆口氣,“不然你打盆冷水淋頭,看看他是不是能蘇醒?好侄兒?”
“……”
皓月光抹淚的手變成了拭汗,“既如此,我們還是回家再說吧,前……叔叔。”
孺子可教也,史豔文微笑點頭,“明白就好,好侄兒。”
“等等!”齊天變氣的直翻白眼,猛地甩出長棍,“你們就想這樣走了?”
史豔文不解,“不然要如何?”
齊天變咬牙,“把人給我留下!”
“什麽人?”
“素還真!”
“你要他做什麽?”
“他是我兄弟!”
“可是……”史豔文搖着扇子,似笑非笑,極明顯的挑釁,“我比你更需要他啊。”
……
“齊天變,”史豔文蹙眉,看了一眼背後兩個沉默乖巧推着輪椅的小輩問,“他是不是誤解了什麽?”
他只是借那機會帶素還真一起回不動城,雖然多少有公報私仇之嫌疑。
兩人默然,又想起齊天變出離憤怒脫口而出的那句“下流”,再看看眼前這位百思不得其解的前輩,埋頭嘴角直抽,心裏連連搖頭,很是默契,“晚輩愚鈍,不知就裏。”
既沒尋到答案,索性史豔文也不追究,反問起方才被齊天變打斷的問題,“不動城出了何事,齊天變又為何會追打你們?”
這問的是兩件事,但後一件又比前一件有趣。
皓月光眼睛閃閃發亮,恰是少年的稚嫩顏色,嘿嘿直笑,摸着鼻頭跑到史豔文面前,将輪椅托付給了流星行,将前一件事一語帶過,着重挑了後邊。
那本是一件小事。
他們尋到第一日的時候見到了齊天變,他是急得焦頭爛額,唯恐素還真受了“欺負”。可這兩人是知道書生身份的,也就不怕什麽,反而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行走江湖,免不了滿懷新奇,又兼之想要尋找線索,便上去詢問了兩句,附帶調侃。
誰知那人經不起玩笑,一怒之下便踢起地上的石頭扔他,恰好砸中額頭中央。他年少氣盛,自然忍不過。雖然沒真生氣,可也沒打算這麽揭過,撿了石頭就扔了回去。
這一來一往,從石頭到拳掌,又從拳掌到兵棍,也就蹉跎了時辰。流星行較之穩重,原也擔心節外生枝,奈何事已至此,只好快快解決以求脫身。
誰知齊天變正值心浮氣躁,以一敵二又敵之不過,硬是被激起了脾性,忍無可忍之後化身為龍,紅着眼睛追打了他們一天!
若不是看見素還真無恙,之後又被史豔文威脅,恐怕還得追打。
史豔文聽罷,手中折扇開合,沉吟道,“我們先不回去了。”
“不回去?”皓月光一愣,“可是今天是第三天了,師尊說今日午時必須要回到不動城啊。”
“東山有梅,現在時間還還早,我們去賞梅如何?”
“可是……”
“走吧,趕路要緊,還是莫要浪費時間了。”
皓月光回望,流星行将他要說的話瞪了回去,也慢慢跟上,“前輩說要賞梅,小輩們自該奉陪。”
“……”我又沒說不看,你瞪我幹嘛?
東山有梅,傾雪覆頂,豔紅比火,與那身藍衣形成了鮮明對比。
史豔文來到紅梅樹下,怔怔出神,擡手欲摘,卻又停下。
罷了,罷了,讓它開着吧,你這運氣已然奇差,何必再行敗運之事?
上次他不放心素還真偷偷跟出,回來時便見到了這株紅梅淩烈綻放,還是假托采梅這個借口應付了屈世途,想來也沒有多久,不過一旬左右的時間,這梅花已經紅的耀眼了,哪裏還尋得到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苦境真是個神奇的地方,這紅梅本不該開在這裏,它卻開着,還活的這般熱鬧。只是,開的這般燦爛,怕是也快凋謝了。
史豔文四處看了看,這處的積雪被強風掃了尾,原本盤滿半個樹根子的白牆都坍塌了。他俯下身,用折扇一點一點将其它地方的積雪卷了過來,柔和的真氣将一些老去的花瓣驚落,吹的肩上頭頂都是。
流星行打量了此處地形,又看了看另一處山壁,這似乎是不動城後面不遠的峭崖,離不動城挺近。
皓月光不停看着天空,烈陽正慢慢移往正空,頂峰雖冷,寒意卻被驅逐在周身三尺之外,風雪不侵。
離午時已經不遠,再耽擱下去,可怎麽還回得去?“前輩,我們該走了。”
史豔文不慌不忙,折扇還在卷着積雪,“離午時尚有一段時間,何必心急?”
“……”皓月光踢着腳邊的石頭,低聲不滿,“這離午時也不遠了。”
史豔文看看他,停下動作,皓月光正想他怕是也膩了,史豔文轉頭卻又一點一點将積雪扇開。
“前輩?”
“方才堆積的太多,此刻烈陽當空,若積雪一化,恐凍傷了樹根,還是移開些好。”
“……多慮了吧?”
史豔文也不管他,真如自己所說一點一點移了開去,如此耗費了小半個時辰,眼見白牆見底,樹根下被壓垮的幾棵青草也終于直起了腰,史豔文眯了眯眼,又再次動手将雪移了回去,大有再耗小半個時辰的意思。
“前輩,”皓月光蹙眉,“你這是在做什麽?”
“不僅一番徹骨寒,哪得梅花撲鼻香?我想這些小草在此地掙紮求生,也有歷練之意,我何必要多此一舉替他渡劫?況且這紅梅常年在此,也不懼這點寒意,我确實是多慮了。”
皓月光對他的“細心”十分不解,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聲音拔高了一點點,倒還算是有禮,“前輩,時間——”
“說起來,”史豔文突然出聲,打斷了他欲吐之不快的話,“你跟着葉小釵學劍已有多久了?”
“啊?”皓月光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過數年。”流星行答。
“不過數年,刀劍真意已了解十之一二,可算奇才了。”
“那又怎——”
“謝前輩誇贊。”
“喂,流星行你幹嘛搶我的話?”
“你性格倒是跟他很搭,只是欠缺了幾分淩厲果斷。” 史豔文似笑非笑,又看向皓月光,稚嫩的少年連頭發都是張揚的,“雖是奇才,但要脫離于招式之流尚需很長時間。而不動城藏于暗處,事事掩其本貌,你在外随意動手,若是被人認出招式,該當如何?若露破綻,大計毀矣。”
“……”少年愣住。
史豔文繼續道,“方才豔文不過拖延一二,你便急不可耐,齊天變因素還真而心急如焚,你竟與之耽擱調侃。幸災樂禍,險誤正事。”
“……。”
“再者,雖則我不會對素還真做什麽,但那前提是建立在‘史豔文是善類’的基礎上,若我不是呢?生死轉眼,悲劇即現。”
“我……”
“還有一刻鐘,想想清楚,我們再動身吧。”
不夠穩重的年輕人,還是需要考驗啊。
午時方至,密道大開。
史豔文悄然出現在了議事廳。
原無鄉頓時松了口氣,“尚算及時,只有你一個人?”
“他們在後面,”說罷,機杼喑啞之聲漸近,史豔文回頭,流星行正推着輪椅走了進來,只是不見另一人,“怎麽只有你?”
“他去找師尊練刀了。”
史豔文點點頭,緊接着走到茶臺邊,任原無鄉向流星行詢問過程與細節,只是飲了幾口忽然就發現哪裏不對,慢慢踱向輪椅,“還不起來?”
原無鄉不知問到了哪裏,正是片刻沉默,聽見這話便望過來,“素還真怎會睡的這麽沉,莫不是連日來太過勞累?”
“他已然睡了将近兩天,哪裏會累,”史豔文食指輕點茶水,作勢,“素還真,再不起來,這滴水就到你頭上了。”
原無鄉:“……什麽情況?”
流星行:“……晚輩不知。”
見素還真仍不動作,史豔文也不與他客氣,帶着一絲氣勁的水滴彈指疾射,刺向對方。
這怕是有些吓人了,原無鄉條件反射地推了推輪椅,沒想到那輪椅如有千斤,推之不動,原無鄉一愣,只見素還真被推的腦袋一歪,無聲無息。
史豔文也怔了一下,覺着空氣裏的溫度都凝固成了冰,猶猶豫豫地伸手,似要往在鼻下試探,“我明明沒有下重手……”
原無鄉眯了眼,抓住流星行,暗暗低語,“我們走。”
“走?”流星行跟着壓低了聲音,“為什麽?”
“此地不宜久留。”
一縷清香入鼻,史豔文恍然擡眼,見原無鄉泛着詭異的笑容已然無聲退到了大廳門口,流星行卻是戀戀不舍,眨巴着眼睛一步三回頭。史豔文迅速收手,同時将另一手的茶水順勢倒下,不想卻被人順手牽羊奪了去,溢出的茶水被真氣包裹成了冰凍狀,波瀾不驚。
素還真大膽,竟想将人往腿上拉,奇怪的是史豔文只躲了一下,半弓着身體抵住輪椅不讓他得逞,接着卻不再動彈。他俯身盯着素還真,居高臨下的帶着無形壓迫之勢,憂色俱斂,視若等閑,“素閑人還真是将‘公平’二字貫徹的很徹底啊,就不怕惹人不快?”
“誰,你嗎?”
“其實豔文脾氣不是很好。”
“素某的脾氣卻是一等一的好。”
史豔文眼中好像閃過一道琉璃色彩,迷蒙而過,可惜閃沒太快,抓之不住,“這倒是,可惜……”
“可惜?”素還真似要笑出來了,倒想看看他還有何解脫之法。
“可惜……”史豔文突然沉悶下來,只有近距離時才能看見那眼中的狡黠,燦比星河,他嘆口氣,“你臉皮這樣厚,是會讓人厭煩的,你說是嗎?弦首。”
……
道人道是以琴為介演化而來,想來真身就在不遠。
只是來的急了些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日,出現的神不知鬼不覺,突兀而詭異。
“需要這麽急嗎?”
“然。”
道人很淡定,即便出現的地方很不巧,出現的時間也很尴尬,眸中連一絲漣漪都不見出現。
可素還真很有壓力,站直正色,總覺道人的目光裏包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與冷漠,“咳,弦首,不能再推遲一段時間麽?比如……一個月?”
“一個月?”史豔文嘴角一抽,好不容易等到了消息,漫說一月,一個時辰也是久的。
道人依舊冷冷清清,道,“若能等一個月,我何以會來此地?”
話不多言,信息極重。
史豔文心中一沉,“聚魂莊出了什麽事?”
“無事,”道人默默轉身,倏爾又側身望來,眼中毫無波動,甚至不見光彩,“只是,這或許是你回去的唯一機會。”
場面一靜,素還真看向史豔文,那本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若真有這個機會,他定是歡喜的。
可史豔文哪裏來的歡喜?
反倒覺得不真實。
就這樣走了嗎?他以為要等很久的。
他看向素還真,發現那人也在看着他,就像一切抉擇權都在他身上一樣。他就要漸漸與之建立牢不可破的聯系了,可這個想法才剛出現,就有人告訴他可以回家了,雖然只是一個機會,唯一的機會。
不,也許,也許還有下一次機會呢?
而且……
“弦首,”素還真移開目光,他看懂了他的猶豫,帶着小小雀躍道,“弦首請回吧,一個月後,我會親自送他去天波浩渺。”
“不行。”
“弦首難道不知……”
“我不知。”
“弦首?”素還真心裏猛跳,眉頭乍然緊蹙。
“史君子,選擇權在你。”
史豔文倒吸口氣,握緊雙拳,眼中迸出如火般淩厲的目光,寒意沖心,“你不是弦首!你是什麽人?”
道人漠然看着他們,滿目荒涼,“我?是你熱忱守護的九界子民啊,史君子……”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無用的設定,只有無用的文字,皓月光這段并不多餘,我留着有用的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