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午飯随意用過了一些,安雲慕便去做出行準備。他在進靜溪山時就摸透了地形,連日大雪,很難捕獵,這一去就要一兩天,于是去向薛易辭行,薛易卻緊閉房門,避而不見。

安雲慕在門外說了幾句告辭的話,沒多說什麽,便離去了。

薛易也不知自己怎地,按捺不住火氣,竟與他有了口角,或許是對于安雲慕的親密十分不适的緣故。可是明明打定主意要心平氣和,最終還是說了負氣的話。

可笑他一把年紀了,還這麽幼稚……

薛易有些頭疼。

好在他們之間雖然有龃龉,但都非常有默契地沒有提傅君衍,然而薛易知道,傅君衍就是橫在他們之間的一塊巨石,即便不提,也不代表他不存在。

安雲慕說那些話,是嫌他武功差勁麽?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也想像傅君衍一般,有一身武功,少年任俠。可惜命運不由人,最終成了一個江湖郎中。

其實他早就想過了,若是他武功高強,不說能勝過安雲慕,只要可以設法将安雲慕生擒了就足以,随後将安雲慕關在房中,興致來時便做一場,玩個十天半個月的,玩膩了就把他趕出去。這麽一想,似乎和現在的日子也差不多。

唯一的區別,大約是主動權不是掌握在他手上,而是在安雲慕手上。安雲慕說不想玩,他就只好停下。

這麽忐忑不安地想着,他便越發地發現自己放不下。

回想着安雲慕的一喜一怒,渴望他真的愛着自己,但他卻清醒地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誰知道安雲慕是吃撐了還是因為什麽原因來找他。

猛地回過神來,他那多收的診金還沒有退。

……

薛易早早吃了晚飯,在房中枯坐了許久,一本醫書連一個字也沒看下去,反而走出門外,點了燈籠,高高地将燈籠挑在了屋檐角。如此一來,遠行回歸的人便不會迷失方向。

他卻沒想到這盞燈籠方便了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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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之後,薛易點了油燈,看了會兒書,正要歇下,忽聽得山谷之外有人用千裏傳音求醫。

往常這種時候,會有藥童去迎客,薛易一個人在家都是愛理不理的。然而聽得來人似乎叫自己為薛叔,知道是熟人,便揚聲應了一句,讓他們自行進來。

薛易打量了一下,發現來人果然是舊識之子,名喚楊雲杉。其父多寶閣閣主楊震和他頗有來往。

多寶閣向來是做奇珍異寶生意的,薛易所制的駐顏丹就由多寶閣炒出天價。

他曾經給楊震的母親看過病,和楊雲杉有過幾面之緣。

楊雲杉弱冠之年,頗為英俊,懷中抱着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也是薛易識得的,竟是扶搖宮的宮主單渺之。

楊雲杉對薛易道:「薛叔,你能不能幫我看看,他眼睛還能治好嗎?」

薛易讓他把人放下,把過了脈,又掀開他的眼皮看過,才道:「中的是奇毒,不太好解。你點了他的昏睡穴?」

楊雲杉向薛易跪了下來:「薛叔,小侄求你一事。其實……單宮主與我有深仇大恨,若他知道是我帶他來求醫,定不肯醫治。還請薛叔為我守口如瓶!」

「他是邪宮之主,江湖正道人人切齒痛恨,瞎了正好,你還費心思救他作什?這種人睚眦必報,就算你治好了他,他也未必就不計較你們之間的仇恨。」

楊雲杉面容苦澀之極,低聲道:「他中的毒就是我下的,是六形草之毒,我下的量不多,只想讓他多受點罪,誰知道還是讓他盲了雙目。現在我只想讓他複明,其他的都顧不得了。」

六形草,從發芽到枯萎,葉子各有六種形狀,而且毒性各異,堪稱天下奇毒。 「你用毒的時候是第幾形?」

楊雲杉眼巴巴地道:「第五形的中期,還有救麽?」

薛易原是不想治的,這人和喬玄冰是至交好友,在說服青陽重入喬玄冰那個火坑的時候出了不少力。不過這人一直遠在西域,在江湖中沒聽說什麽惡名,倒是和薛易本人有過龃龉。薛易上天一教去尋燕青陽的時候,撞到了單渺之,被他打了一頓丢出來,還奚落了一番。

現在單渺之求到他身上,他雖然不會拒絕楊雲杉,但卻會選一種時間最久最痛苦的拔毒之法。

這世上讓他受了氣還絲毫不計較的不多。當然不包括單渺之。

「這毒不好解,除了每天喝藥以外,每隔一個月要針灸一次,總共至少需要一年,方能痊愈。」

楊雲杉聽到有救治的希望,不由大喜:「一年就一年吧,只要有希望就好。需要針灸的時候我就帶他過來。」

「以後你們過來,你都點他穴道嗎?就不怕他起疑?」

楊雲杉苦笑道:「我只是想找個機會和薛叔說清楚,這才點了他的睡穴。只要薛叔替我瞞着就行。我現在的身份是他買來的仆役,叫做富貴。 」

薛易不由得臉上露出幾分笑意:「這個名字倒是更符合你多寶閣少閣主的身份。」

楊雲杉讪讪道:「薛叔莫要取笑侄兒。」他知道單渺之有救,神色輕松許多,此時發現薛易和以前的樣子有些不一樣,吃驚地道,「薛叔比上回見面年輕了許多,都是駐顏丹的功效麽?」

「這倒不是。」薛易不再隐瞞,「我也就癡長你幾歲,你喚我大哥亦可。」

「薛叔與我父親平輩論交,我怎可逾矩?」他躊躇再三,說道,「待到單宮主醒轉,便請薛叔告訴他,我是您的遠房親戚,所以才會知道您的住處。」

「你就不怕他感激的人不是你,而是那個從來不存在的仆役?」

楊雲杉目光注視在單渺之身上,露出幾分柔情:「雲杉是我,富貴也是我,又有何區別?」

薛易心知他們之間定有一段往事,既然楊雲杉不說,他也便不問。

次日清晨。

薛易才醒了過來,楊雲杉便給他端了洗臉的香湯。薛易正要拒絕,楊雲杉卻說,他也是這麽伺候單渺之的,何況薛易身邊并沒有下人,使喚他也沒什麽關系。薛易去到廚房,果然早飯也做好了。

薛易不由大驚,楊雲杉這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纨绔子弟,沒想到竟然真的能甘心當個仆役,鞍前馬後地伺候別人,他爹要是知道,還不知做何想法。

單渺之已經醒了過來,許是因為目不能視的緣故,脾氣甚大,摔了一只杯子:「我的眼睛能不能好,你說了能算數嗎?叫薛神醫來見我!」

薛易見慣了病人大發脾氣,也不以為意,進房再次看了脈象,對一旁的楊雲杉道:「你下去罷!」

楊雲杉自然不敢答應。

單渺之道:「薛神醫,果然是你。」

「你發這麽大火氣,是怕我不給你治病嗎?」

單渺之冷笑一聲:「你要治就治,不治我也不會求你!」

「你若當真這麽有骨氣,早就帶着家仆走了,還留在這裏作什?」

「哼!」單渺之幾乎捏碎了椅子的扶手,轉頭喚道,「富貴,我們走!」

楊雲杉大急,連忙給薛易使眼色,口中道:「薛神醫……」

聲音卻嫩了許多,和他本來的聲音大為不同。

薛易只得道:「我可以給你治病,但除了診金外,你這仆役的賣身契也要給我。」

「不行!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你若不肯治就不治,難道單某瞎了眼睛,就報不了仇了嗎?」

楊雲杉連聲哀求:「神醫,你看在我祖父的份上……」

「不許求他!」

薛易冷笑幾聲,轉身便走。反正這一點毒也毒不死單渺之,拖幾天沒什麽關系。

客房中的喧嘩漸漸安靜下來。

這樣的奇毒天底下也只有他能治,單渺之就算離去,也要承認這個事實。

他回到房中看書,楊雲杉按時給他端茶送飯,面有難色,欲言又止。他才對楊雲杉解釋,毒性古怪,所以要仔細推算行針之法,病人若是過于抗拒,不易行針,讓他回去好好勸說單渺之,脾氣最好不要那麽暴躁。

他全身心都投入在推算之中,到夜間時還沒入睡,安雲慕卻已扛了一匹鹿回來了。

薛易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楊雲杉,開門時卻見是安雲慕,身上各處都是血跡,吓了一跳。

「你……」

「鹿茸應該可以入藥吧,要怎麽處理?」

「你把鹿先帶到廚房去。」

除了鹿茸之外,鹿的很多部位都可入藥。童子不在,薛易便卷了袖子,拿了烈酒,自己親力親為。發現安雲慕還站在一旁,便道:「你去洗洗睡吧,其他有我。」

「好像來了客人,都是些什麽人?」

他神色十分嚴肅,薛易卻沒發現,頭也不擡:「來求醫的病人。」

安雲慕啧啧道:「主子生得不錯,仆人也出類拔萃。」

「你動心了?」薛易不希望他又看錯了人,忍不住道,「他們不适合你,最好不要。」

「哦?」

他饒有興趣的語氣并沒有讓薛易意外。其實就連楊雲杉的條件也比他要好,同是家財萬貫,楊雲杉卻有父母撐腰,家族護佑,從小錦衣玉食,舉止間有貴氣。

既然安雲慕注意到了他,那麽楊雲杉變了嗓音說話,肯定瞞不過他,一旦安雲慕當面詢問,必然會引起單渺之的疑心,于是把事情的前後都告訴了他。

安雲慕笑道:「別人讓你保守的秘密,你就這麽告訴了我,就不怕我說出去嗎?」

「他讓我別告訴單渺之,可沒說別告訴其他人。你要說就說,最好鬧起來,我就不用費心給單渺之解毒了。」

「原來你其實不想給他解毒的麽?」

薛易自嘲道:「身為一個大夫,哪有想不想的道理?不過這種毒我沒解過,也可以試試。」

安雲慕笑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說的。你信任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薛易也沒什麽感動的表情,低頭做自己的事,頭也不擡地道:「你若是對他們有意思,最好早點消了念頭。那單渺之是邪宮之主,和朝廷向來不對付,與你身份有礙。楊雲杉雖然與你身份相配,可是他現在對單渺之情根深種,怕是很難移情別戀。」

「我還是挺欣賞楊雲杉的。」

「怎麽說?」

「他定是早就喜歡單渺之才把他毒瞎的,如此一來,便可以與他日夜親近。我猜你義弟方棠溪的腿多半也是藍吹寒捏斷的,此後便可以耳鬓厮磨,夜夜春宵。看他那眼神,都快把方棠溪生吞了……」

薛易聽他胡扯,不由呆了呆:「你這麽能耐,怎麽不去斷案?」

安雲慕笑道:「我在軍中也常要判些疑案,亦可稱得上明察秋毫。」

「只怕判了不少冤案吧?」

「說了你可能不信,我就沒有冤枉過一個好人。」

「你這人對于別的不屑一顧,但是對真正重視的人卻是極好的,你那般愛惜下屬,沒有證據你肯定不會下結論。所以沒冤枉好人是真的,但也有不少疑案未決吧。」

安雲慕一怔,立時便又想起沒查到害他跌落懸崖的主謀一事。查不到真相,時間太久是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去查,才會查了兩個月都兩手空空。

是因為……傅君衍才是他真正重視的人麽?

他臉上的笑意全無,房中登時一陣靜默。

薛易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惹到他,小心翼翼地道:「這麽冷的天,沒想到你還能獵到鹿,當真厲害得緊。」

說到打獵,讓安雲慕起了談性,他道:「想知道我怎麽學會打獵的麽?我六歲的時候被關在祠堂,餓了三天。那次是陳姨娘誣陷我偷東西。我餓得實在忍不住了,就趁着半夜偷偷溜去廚房,可是廚房一粒米都沒有。我就只好把貢品都吃了,當然又被打了一頓。沒辦法,只好偷偷溜到野外撈魚撈蝦,看到獵戶在野外布陷阱,就跟在後面,學了一門手藝。」

薛易驚愕之下,不由呆住。他說得雖然平淡,但其中辛苦,不足萬一。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安雲慕微微一笑:「也就是母親去世後那兩年,他們仗着我什麽也不懂,欺辱我而已。後來我對威德侯說,若是他們再如此,便要告官,早晚讓遠在京城的外祖家知道。當時我外祖家還沒有倒。威德侯一聽,也就不敢太出格了,但也不肯吃虧,告訴我,以後我要用的錢從母親的嫁妝上支取。我那個時候才知道,母親是有嫁妝的,而且嫁妝還不少。他們做賊心虛,想要吞沒那筆嫁妝,反倒教我知曉。」

「雲慕……」

安雲慕看他神情,便知自己賣慘有了效果,看來今夜再努力一把,便可再有機會纏綿一番。

「好在安家是武将世家,按規矩從小就要習練武藝。可惜我才練了兩年,身子拔高,陳姨娘便十分擔心,又在威德侯面前說,本朝常年無戰事,習武沒出息,家中小輩最好都習文,于是把武師趕了出去。那位武師正好被傅家聘請了,囑咐我說,以後若有疑問,可以再去找他。」

「你就這樣認識了傅君衍?」

安雲慕沒想到自己漏了嘴,莫名地有點心虛,然而提到往事,傅君衍肯定是繞不過去的,于是承認道:「嗯。小時候的他比現在更漂亮。」

「我把肉吊到廊檐下去,切一塊腌好,明天吃烤鹿肉。」

「別走,聽我說完。」

薛易只得停下腳步,卻覺得吸入的空氣都帶着一股酸痛。

安雲慕沒有覺察,目光帶着一點迷離:「那不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了,更早以前我就見過他。有一次我跑到外面找吃的,遇到了他。他粉雕玉琢的,十分可愛,指着我對他的母親說,『娘娘,你快看,那個乞兒好髒好惡心!』」

「……」

「我當時就發誓,一定要讓他為說過的話後悔。可是後來見面,他卻是對我極好,噓寒問暖,笑容也極是溫柔,讓人忍不住就想守護他。唉,或許那兩年我實在太寒酸了,也怪他不得。」

薛易想說,他對你極好,是好到什麽程度呢?我也可以對你好,比他好十倍都行……可是聲音哽在喉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安雲慕自失一笑:「說來也怪,我與他最初的這一面,從來沒對他提起過。」

薛易輕吐出一口氣,将心中的悲苦盡數按壓下來,平淡地道:「你告訴我做什麽?莫非是希望我替你傳話?」

「當然不是了。我和他既然都過去了,我也只是說說,你何苦生氣?」他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準備用烈酒泡起來的鹿鞭,「原來這個也要泡酒嗎?我見了野豬都沒打,特地找的鹿,打算用鹿鞭給你炖一鍋補湯,讓你好好補補。你那麽快就洩身,一定是身體有問題。」

薛易沒想到這只鹿居然不是巧合,是他找了許久的,目的還這麽猥瑣,面孔脹得通紅:「還不是因為你……」

「是因為我才那麽早就洩了身?」安雲慕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 「我不相信,我要檢查。」

薛易一個肘擊撞他胸口,從他懷裏脫身:「別鬧了,我先把這些肉弄好,免得壞掉了。你回去睡吧,不要打擾我。」

安雲慕原想幫他的,但是看他分筋剔骨雖然不夠熟練,但以無厚入有間,十分輕巧,便知不需自己幫忙,笑道:「那你快些回來,我在床上等你。」

薛易沒回答,猶自顧着做自己手上的事,直到安雲慕走出這間屋子,他才停下了刀。

他們昔日是怎麽好過的,安雲慕話中有未盡之意。

薛易原先以為,安雲慕與傅君衍不過童年的玩伴,未必就是愛情,自己與他雖然相識太晚,但總有一天,安雲慕會知道他的好。

但是現在,薛易卻沒那麽确定了。

傅君衍給安雲慕最初的惡劣印象,讓他心裏留下了最深的痕跡,随後,在安雲慕最艱難的時候,傅君衍陪伴過他,對他噓寒問暖。一冷一熱之間,反倒更增加安雲慕對他的好印象。

兩人的糾葛竟然從那麽早之前就開始了。

即使自己和安雲慕真的會日久生情,可是要等哪一天,安雲慕才會完全愛上他?是十年?還是二十年?

也有可能永遠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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